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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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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微草堂的祖师爷是位武道双修的奇人,后来白日升仙,颇成就了一段佳话,泽及后世,便是令微草堂诸弟子在武学之外,亦兴老庄;云游问道,丹鼎炼药皆是寻常,前任掌门王杰希更是个中翘楚,医卜星象无一不精,尤通相术,最是高深莫测,甚至有些个痴心修真的长老们私下里可惜他资质卓绝,却终究染了红尘。
逝者已矣,如今高英杰虽承他衣钵,魔道无双,其他诸般杂学,却只通晓药之一途,虽是如此,微草堂内道风仍是不减,每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必行祭月之礼,盛祀太阴,祈福降佑。
这是微草堂内仅次于度岁的典礼,历来都是由掌门主持,然而许斌苦笑了一声,望着眼前将他唤来,端坐水榭,一面逗弄着雪羽的仙鹤,一面轻描淡写吩咐下来的方士谦,委婉道,太师叔此言……似乎还可以再斟酌斟酌罢。
方士谦风华卓然地一笑,道,何必多心,小掌门如今体有微恙,你纵代他主持祭月,亦是体贴之道,为他分担一些,他还应当谢你呢。
还谢,高英杰怎样不说,敢僭越分毫,多得是人想撕了自己!
许斌在心里腹诽道,他虽称不上正统刻板的君子,却也知不立危墙的道理,如今因形式所迫,站上了风口浪尖,自然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唯恐落了人话柄,饶是这样,明枪暗箭依旧防不胜防;方士谦却在这种时候出言如此,若不是他一向沉稳厚道,自问无愧,许斌简直要怀疑起自己是否不经意间得罪过这位道骨仙风的太师叔。
心里疑惑不解,话却不能不应,许斌也不是唯唯诺诺的人,想了想,索性把事情说开了,道,太师叔明鉴,祭月一职素来贵重,我仅为副堂主,虽暂时主事,终究不好逾越,应之徒增烦恼,况且掌门若知,又当如何自处?
他义正词严,叫方士谦看着,不由得在心中添了些许赞许之意,然而羽扇轻摇,他却覆了半张脸,唯独露出一双清寂苍冷的眸子,凝视着许斌,口中缓缓道,你主意周全,自然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祭月之事,对如今的小掌门来说,或许会要了他的性命呢?
许斌闻之色变,这是为何?!
方士谦心想果然如此,却只是笑了笑,这也只是一种可能罢了……我使你做事,差遣不动,倒也不足为奇,羽扇一抬,挡下许斌尴尬的辩解,他道,若是小掌门亲自跟你开口,你又会如何呢?
许斌在心里叹了口气,沉声答,自当遵从掌门之意。
但太师叔先前所说——他还想追问,却见仙鹤倏然振羽而起,雪影清丽,长鸣缭唳,待回过神时,已然不见了方士谦身影。
只余湖中淡青的烟气,袅袅成晕。
时日渐近,非止方士谦许斌等人操心着祭月之礼,病中的高英杰也不曾有一刻忘却。
他年纪轻轻便承袭了微草堂掌门之位,数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缠绵病榻,实在气力不济,方才将诸多事务交托了出去,心中已是大感惭愧,又闻门内暗潮汹涌,更是思深虑重,旁人见他时常昏睡,其实眠浅觉短,更有噩梦侵袭,不能安歇,反过来又需更长的休息,如此这般,终日只觉倦累疲惫。
人也消瘦了下去。
有时揽镜自照,高英杰竟觉得铜面那段的人影眉目陌生得很,仿佛一具隔世皮囊,冷冷望来。
他人尽皆以为这是病症,高英杰自己却清楚得很,这不是其他;
——是心魔。
早已入骨,再难拔除。
这几日连着下了几场雨,一层秋雨一层凉,袁柏清特地着小厮仔细看顾,注意关窗掩门,生怕高英杰受了寒气。方士谦进门时,带起一阵清风,冲散了屋内淤积的混沌暖热。
他来去无声,高英杰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蓦然从浅眠中惊醒,模模糊糊地张眼看去,见是方士谦,心内一惊,赶紧便想着下床问安,孰知甫一抬头,眼前便一阵阵地发黑。
方士谦慢条斯理地摇着自己雪白的羽扇,冷眼看高英杰眉间压抑挣扎,在心内摇了摇头,随即和蔼道,你如今身体不适,就不用多礼了。
高英杰苍白颊上泛起凄楚红意,垂首歉道,多谢太师叔。
方士谦笑而不语,待他缓过来,寒暄了几句后,温文地问,我先前同你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高英杰胸口一窒,颅内仿佛有刀凿斧砍,然而面上却是沉漠的,只有唇色仿佛瞬间淡了几分,开阖间不见丝毫血气,他恭谨答道;
退位让贤之事,请恕英杰不能答应。
高英杰还记得那日,他躺在床上,阖着眼睛,分明能听到周围的焦响暗语,能听到刘小别急躁不安的脚步,能听到柳非的失声痛哭,能听到袁柏清在连声唤他,种种音声汇作无边无际的海洋,他沉溺其中,想要挣扎,手足却如灌铅,沉重无比。
那一瞬间,末路的预感攫取住了这无法出声的年轻人,他心中却只残留着残酷而了然的平静,终于……到最后了吗,他这样想着,忽然嗅到了一丝林木的清香。
仿佛空山新雨,天晚欲秋的澄澈与旷达,令人隐隐约约地怀念。
那是高英杰第一次见到方士谦,他微弱如风烛的生命,就此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然而数日之后,当他觉得自己能够下地,执意要来亲声道谢时,那位谪仙般的医神浅浅抿了一口御供的明前龙井后,云淡风轻道;
这掌门之位,你便弃了吧。
高英杰如遭雷击,良久后,断断续续地出声,可,可是弟子哪里出了差错?
方士谦也没有回答,只是端着茶碗,凝视了高英杰好一阵子,他容貌清俊,气度雍容高华,又因修道有方,明明年岁甚高,望之却若三十出头。
然而那双眼睛,凝视着高英杰的那双眼睛,却仿佛沉淀着数甲子的风霜与雨雪,冷静,淡然,足可坐看沧海桑田,永劫无期。
年长得轻易洞穿了高英杰内心所有淤积的隐秘。
他情不自禁地垂下眼,躲开了这宛如雪照般的视线。
方士谦也不啰唣,径自晃了晃茶沫,淡淡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便自己好好想想罢。
有些什么好想呢,高英杰自嘲地动了动嘴角,终于现出一个凄艾的微笑,道,弟子虽不知哪处做得不合太师叔心意,但,唯有这掌门之职,势必不能辜负。
——纵是死,也要死在其上。
他心意坚定,话音虽柔和低弱,瞳中却如烂柯,尽是海枯石沉的萧索和执着。
听闻高英杰这软中带硬的回答,方士谦眉梢一挑,情态依旧温和,语中却隐现不悦之意,这样同我说话,便是你老师教你的礼貌么?
高英杰脸色骤然一白,宛若薄霜凝结;
……先师不屑说教,向来都是以身作则。
出乎意料的是,方士谦闻言竟笑了起来,霎时如霰雪初霁,朗然不可方物,他道,小掌门,你以为你全是学的你老师么。
但依我看,若知你学他学得一心只向死路,纵在九泉之下,王杰希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