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录》阆风

12、转·春水

　　自打离开元州起，我、阿妍和尉迟已在官道上行了三日。
　　欧阳看在尉迟的面子上借了我们两匹马，我带着阿妍，尉迟孤身独骑。
　　一路上尉迟笑得云淡风轻，似乎白衣姑娘从未存在过一般。但第三日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能感觉到，阿妍一直在等他开口，怀着一种既理所应当又不愿如此的心情。总算等到了，她也松了口气，倒没有预期的那般难受。
　　身怀带欧阳世家押字的信笺，我们一路上都受到驿馆守卫的优待，毕竟对这么一个大商户，朝廷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第三日晚间我们三个与驿卒、大夫同桌共饮时，驿卒喝过头透露了一件在他看来或许该成为秘密的事情。
　　天子面前的大红人，才受封不到五年的麟王半个月前来到元州，似乎要到东方某地游赏。
　　阿妍看到尉迟的脸色变了变，虽然那顿饭吃得还算愉快，但驿卒刚撤了盘子，尉迟就去马厩牵了马。
　　阿妍想对他说什么，但尉迟人已在马上，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就打马飞奔而去了。
　　我看到他往东方走，东方是元州，元州再东大约五日的路程就是白衣姑娘的家乡。
　　我没想明白尉迟为何听了驿卒的话就变了脸色，阿妍也懒懒地不想揣度。
　　尉迟走之前跟我说过几句话，不过是约定了会合的地点，若逾期未归便让我们自行上路。
　　我带着阿妍走了几日，她仍是没有精神，我便下了马拉着她且走且停。
　　正午时分，她忽然从马背上翻下，让我把马牵到阴凉处待着。她晃了晃手里的水囊：我去打点水来，你别把马晒死了。
　　我乖乖地站在她划定的地方，目送着她跌跌撞撞地远去。我知道她憋了好些日子怪难受的，要哭就哭一场吧。哭完了就结束了。
　　我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倔强，在人前总是逞强好胜，恨不得时时笑颜明媚，真正不好受起来也是一个人找个僻静的角落偷偷哭上一场。
　　我忽然觉得有些话要对她讲。
　　这是最恰当的时候。
　　我酝酿着言辞时，阿妍从溪边快步走来，她脸上已带了浅淡的笑意，我没去看她的眼睛，既然她希望我以为她很开心。
　　她走过来，把水囊递给我，我酝酿了一脑子的话霎时间空了。
　　她看我痴痴傻傻的模样，不禁摇头，敲了我一下：别犯傻了，我是想你先喝了我只用擦一次壶口，方便。
　　我应着声喝了一口，她伸出手来接，我慢慢把水囊放到她手上，就在她握紧了之前，我忽然醒悟过来，猛地一拉水囊。
　　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我不敢扶她，暗中给自己鼓了许多次劲，最后竟念出声来：易寒衣你别犯傻！别犯傻！别犯傻！
　　阿妍诧异地看着我。
　　我颤抖着开口：阿妍，你也看到了，尉迟最挂心的是白衣姑娘，知道她有危险连解释不解释就赶去了。我为你感到不值得。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尉迟的，像他那样的人，确实也更应当被喜欢。
　　但……但你可知，你喜欢尉迟，却也有人一见面就发誓非你不娶了。他身世普通，资质平庸，为了能跟你一起下山试炼发奋修习术法，缠得长老都有些厌烦。
　　他想逗你开心，就满山地抓虫子，结果把你惹恼了。
　　他想鼓起勇气临阵却敌，到头来却昏迷过去，还要烦你照料。
　　他的确又傻又蠢又没骨气，但他对你的真心一点也不输你对尉迟的那一份。
　　你想知道他是谁么？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明明酝酿得诗骚风流，到头来却说出这么一番凌乱的话，末了还问了那么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责备完了自己，就紧张地等着阿妍的答复。
　　她既未羞红了脸，也没气哭了眼，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
　　她说：你不会说的是白衣吧？
　　我一时哽住，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她在说笑。我放下心来，她还愿意开玩笑，说明我并没有惹恼她。
　　她起码是不讨厌我的。
　　那匹悠闲乘凉的马轻轻地嘶了一声，碧绿的柳叶垂在我与阿妍之间。清风时起，吹动碧叶与青丝，阿妍眼里似有水波流转。
　　春水。那时我满脑子就是这个词。
　　真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切恼人的心思似都消融在那一泓春水之间了。

　　之后我们回到了奇略门，中途碰见了尉迟和白衣姑娘。我看见阿妍眼里流动着笑意，我知道她快放下了。
　　我和阿妍又在奇略门修行了三年，第一年无甚大事，我与她偶然相见而已；第二年定了幻境试炼人选，我离开奇略的想法愈发强烈。
　　选拔幻境试炼人选有术法比试一关。我抽到了和尉迟对垒。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结果会是怎样，而事实也正是如众人所预料的那般。
　　我在与尉迟比试之前忽然心生退意，一转眼看到了阿妍。
　　她笑着冲我摆出口型，我读懂了她的话，她说：看你的了，易小鬼。
　　难道她希望我能赢？
　　我一时有了信心，和尉迟比试时也异乎寻常地撑了小半个时辰。我分明地看见尉迟额头沁出的汗水。我尽力了。
　　第三年上元节，阿妍没有回家，我和尉迟才手谈了一局，她就把尉迟叫走了。
　　尉迟回来后我不敢开口问阿妍对他说了什么，只是又和他下了半局。我心不在焉，那半局自然下得惨不忍睹。
　　轮到尉迟落字了，他忽然将棋局拂乱，淡淡道：你并不在意棋局。
　　我霍然站起，向他道了歉，便追向阿妍消失的地方。

　　我看到了阿妍，在那次送她萤虫的地方。
　　她手里捧着一星光火，我初时还以为是幻火，走近细看才知是一只萤虫。
　　她见我来了，便把手托到我的眼前，笑说：这小虫子怪难伺候的，我抓了三只才活下这么一个。
　　我说：阿妍……
　　我生出一种拥她入怀的冲动，她轻巧地避开了我，素手一翻，就见那只萤虫扑闪着飞入深林。
　　阿妍狡黠一笑：去把它抓回来，别糊弄我。
　　我哭了，笑着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