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泪》茶沫余香

10、浮生

　　巧笑倩兮。
　　萧竹均看着坐在父王身旁的柳卿卿时，不自觉地记起这么个词。
　　她目光恍惚地看了柳卿卿很久很久，心里酸涩的感觉却始终没有消失掉。座上那一个，就是要被自己称作“母妃”的女人么？
　　父王，终是娶了别人。
　　对于母后的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父王未续弦前，也并不觉得母后是怎样一个重要的角色。在萧王宫里，关于萧王后的话题，似乎是个禁忌。毕竟，她出生的那一日，萧王后溘然长逝。
　　从前不曾喊过谁母后，记忆里，也许只有楚楚姐最想让她喊一声母后了罢。如今却要她对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喊“母妃”。等到有朝一日父王封了后，大抵，也就是终于失去母后了。
　　萧竹均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萧国王婚后的日子，似乎很是滋润。
　　许久不见他如此畅快地笑过了，萧竹均心想。也许父王是对的，柳卿卿，也确是个温婉的女子。她能够带给父王很多很多的快乐。
　　何况柳卿卿对她也不错。
　　父王将柳卿卿封作妃，赐号安。
　　长在温婉如左陵城里的女子柳卿卿，看似平淡安静却又似乎潜藏着无数秘密的女子柳卿卿，成了萧王宫里的安妃。
　　家中女子，是为安。
　　当真能安么？

　　在旁人眼里，这似乎是个很美好的结局。他们的萧国王新得了佳人，这佳人温柔娇媚，对待国王自不必说，对待先王后的遗孤也是万分地关照。空缺了已久的萧王后宫，总算是得了些许生气。
　　明子羽却并不这么认为。
　　大婚那一日，他始终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站在萧竹均的身后。当柳卿卿笑吟吟地朝着萧竹均这边望过来时，站在萧竹均身后的明子羽却忽而感到一阵凉意。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必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心心念念着怕萧竹均受到什么伤害，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无可奈何，别无他法。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下去，明子羽终是在这平平淡淡的日子里瞧出了些许端倪。往日里上朝，萧国王必是要听众臣将大大小小的事都禀告上来，而后每一件都拟好对策方才下朝。每每弄得一干臣子诚惶诚恐，因而加倍地认真起来。偌大一个萧国，也因此而繁荣。自封了安贵妃，大抵这萧国王不是夜夜也是常常流连于温柔乡中，白日里时常精神不济，连禀告也未听完便哈欠连天，直呼“改日再议”。一众大臣里，清心寡欲者，乐得逍遥；慵懒怠惰者，暗自畅快；忠君为国者，嗟叹连连。
　　明子羽今已加冠，日日随着父亲明仲莫上朝。二人皆是武将，这朝堂之上，自是没有什么说话的份。仲莫与萧国王相识多年，私交甚密，当年也是他力保萧炎作了如今的萧王。对于萧国王的反常，自是比其他人要觉察得早些。那日退朝，明子羽见父亲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眼中光芒暗淡，全然不复当年飒爽英姿。子羽忽然意识到，父亲确是老了。当年那个征南战北为萧王平天下的护国将军老了，如今这萧王日日颓怠下去，再叫仲莫为他打天下，便再不能了。
　　何况如今邻国翟月正日益强大起来，倘若有一日来犯，又该奈何呢？

　　萧国王终是为了他的安妃同一众大臣发生了争执。
　　这柳卿卿自从嫁入王宫便一直住在偏殿内。这偏殿唤作珑虞，本就不是正殿，加以又荒废了十多年，虽一直打扫修缮，确终是清冷了些。却也不知这女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哄得萧国王夜夜流连，珑虞殿内笙歌媚舞，不亦乐乎。
　　那夜，柳卿卿说陛下，卿卿为你跳一支舞罢。这一曲跳得萧国王意乱神迷，当一曲终歇，萧国王急不可耐得将她打横抱起，转身放下床帏。一夜云雨，只听闻帐里传来女子低低的轻唤。
　　次日清晨，柳卿卿偎在萧国王的怀里，轻轻咳了几声。
　　萧王问道：“卿卿，莫不是着凉了？”
　　柳卿卿娇笑：“劳陛下挂心，臣妾无甚。”
　　萧王顺了顺她乌黑的发尾，柔柔道：“虽如此，孤瞧着你这珑虞殿也太凄冷了些，不如换到绣鸾殿去罢。”
　　“臣妾惶恐，”她低垂了眉眼，“臣妾觉着这珑虞殿也无甚不好，不如就略略修缮一下，不必再搬到绣鸾殿了。”
　　“卿卿，”萧王正色道，“你总是这样。此番不必多说，孤意已决。”
　　“谢陛下。”柳卿卿声调温柔似水，眼角眉梢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绣鸾殿，萧王后宫正殿，唯萧王后方可入主。
　　萧王以这一举表明了他对柳卿卿的一往情深，因此即便一干大臣拼命阻拦，他还是一意孤行地捡了个好日子，叫这安妃柳卿卿搬去了绣鸾殿。

　　“子羽？”
　　“嗯？何事？”
　　“……”
　　“还在为安妃入主绣鸾殿的事别扭么？”
　　“我怎么也不明白，哥哥，”萧竹均安静垂了眼帘，满目的哀伤全然不似还未及笄的姑娘，“父王原本那么爱母后的啊。他为她空了十三年的后宫，怎就那么轻易地叫人取代了母后的位置？”
　　明子羽望着她，不说话。他该怎么告诉自己还未长大的娘子，那些誓言皆如云烟，经不住沧海桑田的流年？
　　“均均，相信我，”他牵起她的手，唇角勾勒出温和的微笑，“不过世事如何变迁，我始终在你身边。”

　　当很多很多年过去，桥边的童谣再也唱不出尘封的过往，还有谁会推开那扇雕花木窗，把他留给她的誓言，一遍遍回想。
　　这世上有种自由，叫来去皆不由人。

　　日推月移，寒来暑往。
　　萧王宫依旧是从前的萧王宫，萧王却再不是从前的萧王。
　　已不记得从何年何月何时何日开始，萧王醉倒在温柔乡中无可自拔。安妃娇俏妩媚容颜如玉，手段也着实厉害，从嫁入宫门至今，不过短短一年半载，已教从前勤勉于政的萧王沦落到幽纣那般。
　　这一年的十月初九，是萧竹均十四岁芳辰。沉溺花柳的萧王总算从美人裙袖中抬起头来，想起自己还养着个十四岁的姑娘。
　　依旧是富丽堂皇的王宫，依旧是轻歌曼舞的殿堂。
　　依旧是护国将军明犰明仲莫跪在堂下恭贺公主万寿无疆。
　　只是堂上坐着的除了萧王和公主外，多了身姿曼妙的安妃。堂下跪着的除了明犰之妻方氏，明犰之子明子羽外，多了还未满十一岁的女孩明雪。
　　萧竹均看着明雪，像看着三年前的自己。
　　三年前，小白还在，楚楚姐还在。苍屏城的客栈里，有楚楚有凌北有子羽也有她。那一年萧王还空着后宫等一个再回不来的女人，那一年如今的安妃柳卿卿还不知在何处。那一年的萧竹均没有烦恼只知道笑，那一年的夏天子羽在她睡着后若有若无的问：“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可以作我的妻子呢？”
　　三年后的萧竹均坐在高堂上，想起三年前的故事，泪如雨下。
　　不过三年，世事变迁得谁都无法预料。柳卿卿嫁入王宫作了安妃。萧王不再是勤政爱民的君主，楚楚姐不知去向，明家多了个冰清玉洁的小女明雪，连那只鬼灵精的兔子小白也早已长眠。
　　可是，如今的明子羽牵起了萧竹均的手，他说曾梦惜姻缘不负今生不负她，就算人海再茫茫也不用害怕。
　　萧竹均抬头望着明子羽，勾了唇角弯了眉梢。
　　不怕，只要你陪着我，再多的困难都不怕。

　　“父王，”萧竹均轻轻开口，“我瞧着雪丫头格外投缘，不如叫她日后进宫同我作个玩伴，可好？”
　　“哦？”萧王皱皱眉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明犰，“仲莫，你可舍得把个掌上明珠送进宫来？”
　　明犰脸上一派平静，波澜不惊：“小女鄙陋，蒙公主圣恩，不胜荣幸。只是入宫一事，怕是需得看小女的意思罢。”
　　“既如此，”萧王转向明雪，那女孩的眉眼像极了明犰，虽是总角稚童，却依稀能看出英姿，“明雪，你可愿意入宫同公主作伴？”
　　“谢陛下公主隆恩。”明雪的声音清亮动人，她抬眼的那一刻，萧竹均清楚地看到她的漆黑的眸子，清澈得可以一眼望到底。
　　明子羽跪在一旁，始终不曾抬过头。

　　明雪入宫之后的日子，总算比前些时光容易度过了许多。这个小姑娘的精灵给萧竹均带来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快乐，她常常默不作声地听着明雪谈天说地，心却一点一滴平静下来。
　　虽是还有一年光阴才可及笄，如今这萧竹均的脸上却显出了与她年龄极为不符的云淡风轻。
　　似乎很久不曾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过了，曾经那个简单到只知道笑的孩子不知何时被丢在了时光的洪流，消失地悄无声息又无影无迹。

　　“雪儿，”萧竹均轻轻唤她，“给我讲讲你哥哥的事罢。他，于你心中是个怎样的人呢？”
　　明雪托起腮，似是在很努力地回想：“哥哥么？他话不多，日日带着一脸谦和的笑容，似乎永远都不会生气的样子……”
　　“你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吗？”
　　“没有哎，哥哥一向很疼雪儿的，他从没对我发过脾气。”
　　“是啊，”萧竹均微微垂下睫毛，“他永远都是那样温润如玉，真不知若日后袭了他父亲的爵位，做了护国将军，让他去征战沙场，能是个什么样子……”
　　“公主，”明雪顿了顿，她在萧竹均的话里隐约听出些嘲讽的意味，“哥哥虽然不大动怒，武功却是极高的，如今，就连父亲也敌不过他了。”
　　萧竹均笑笑，没有答话。明子羽的武功她虽未亲眼见得，却也是心知肚明的。苍屏那夜，明子羽孤身一人将她救出生天的故事楚楚曾告诉她好多遍。可她却始终想象不出那样一幅摄人心魂的画面。
　　“雪儿，告诉你哥哥，我要见他。”

　　依旧是午后的阳光，依旧是萧王宫外的安详。
　　明子羽同萧竹均并肩坐在深秋微凉的空气里，望着比以往更蓝更高的天空。
　　“觉得冷么？”明子羽问她。
　　萧竹均摇摇头笑，并不说话。
　　“不开心么？”
　　“没有。”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害怕惊扰了什么。
　　“……”明子羽看着她如今安静的模样，半晌开口：“均均，这些日子以来，你好像不那么爱说爱笑了。就连和我在一起时，也很少看见你笑。”
　　“子羽，我不笑，并不代表我不开心啊。”
　　“无论如何，均均，”明子羽拥她入怀，“我只希望你能够快乐，就像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就像六年前我第一次在街上遇到你时的样子。”
　　“六年前……这么快，已经六年了吗？”萧竹均枕着明子羽的肩膀，轻轻地笑出声来，“子羽，你知道么，当年我走过去问你要手中的玉兔，不过是想引起你穿越人海赏赐的注目。”
　　明子羽揉揉她的头发：“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已经决定日后要作我的娘子了吗？还好，我没有爱错人。”
　　萧竹均红了脸颊只是笑，笑够了便偎在他怀里把，头埋到胸前。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正色道：“子羽，你若负了我，我该如何是好？”
　　明子羽望着她反问道：“那若是你负了我呢？”
　　“此生我若负了你，我就在你面前死去。”
　　“傻丫头。”明子羽抱紧她，沉沉道：“均均，相信我，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就算世事再怎么变迁，我依旧在你身边。”

　　彼时，距离那场战乱，只有不到一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