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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九
      东方人本来就难以判断年龄,而面前这个男人更是年轻得让人难以置信。他按证件上来看应该有三十岁了,可看上去还像个高中学生。身材也是瘦小,裹在厚厚的冬衣里单薄得可怜。他双手抱着学校咖啡厅特有的大号马克杯,杯子里的热红茶缓缓冒出白雾。卡特琳娜额上已经冒出了油汗,而李芊仍是面色苍白,丝毫不见暖意。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坐下来与李芊谈话,并没有打电话预约,也不想说什么案子。她只是在他的课堂上堵住了年轻的教授,说是想认识一下他。
      “这里的咖啡真不错。”她特意拉开了话头。
      李芊只是抬头看看她,微笑了一下。卡特琳娜知道他瞳孔颜色有异,但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一般人的虹膜总会有微小色差,但李芊的眼睛颜色差别总能让人感到妖异。他们的坐位比较靠里,李芊恰到好处地将自己遮挡在装饰柱的阴影里,安静得像个玩具娃娃。
      “可惜我不能喝咖啡,刺激性太大了。我只是偶尔来坐坐,这里比我的办公室暖和。”他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刚好能让对面坐着的女孩听清。简直与刚才在课堂上打击学生不遗余力的“打人教授”判若两人。
      卡特琳娜也笑了,她觉得自己准备得并不充分。这个苍白的男人身上有一种狐狸般狡猾的气息,并不容易套出话来。她并非没有与类似的大学教师打过交道,但这个李芊绝对是最难处理的一个。“真看不出来,你刚才能对学生们那么凶。”
      “那是他们达不到这门课程需要的最低要求。工程科学如果三心二意,可是会闹出人命来的。”李芊略收了收下颌,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还是进入进的正题来吧,罗格小姐。您是否想问,我和阿瑟街的海因夏尔茨医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卡特琳娜竭力抑制住心理活动,她明白自己的洞察力不及李芊,索性也就不去伪装。“一方面算是这样吧,主要是向你道个歉。上次……真不好意思。”她带着歉意笑了笑,向咖啡里放了一包奶精。“我是真心道歉,你可别老是把我当成个FBI。”
      “没有,如果这么想,我也就不会和您坐在这里了。”李芊似乎放松了些,腰杆不再像刚才那样挺直。卡特琳娜皱了皱眉,她感到这个安静清秀得像个女孩的男人身上有种正在逐步衰弱死亡的气息。她说不上讨厌,但也决不喜欢。“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你不愿意讲……那就算了。”
      “我也同他认识不久,也不熟悉。”李芊面无表情,但隐约可见额头上掠过一抹阴影,只是一瞬间。“我只知道这个人城府很深,不容易看透。但是个好人。”
      她的直觉告诉她李芊没有说谎,侧脸一笑,容颜明媚。“很偶尔的我在他那里见过一张照片,——大约是上个世纪早期拍摄的,那张照片上的人长得很像你,不觉得奇怪么?”
      “不奇怪,我是混血儿,也许真的与他有点什么亲戚关系也说不定。”
      很好,他很平静。但错处就在于他太平静了。虽说东方人大多善于控制情绪,但能像李芊这样止水不惊,则要么受过特殊训练,要么他们是在装样。
      更可能的是两者兼有之。卡特琳娜向李芊探过身去,略压低了声音。“照片上那位女士差不多二十五岁,浅色头发。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儿。”
      她措了一下词。“也许是女孩儿,那么小的孩子,也只能靠衣服分辨性别。照片很旧了,大约是一战时期拍的吧,已经不清楚了。”
      李芊闷闷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有女学生看见他和卡特琳娜坐在一起,眼光羡慕又嫉妒。卡特琳娜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湛青的瞳孔像是嵌上的水晶,许久不见转动一下。她有些沉不住气,伸手拍拍李芊的手背,触手处却一片冰凉,把她吓了一跳。李芊的脸颊仍算得上饱满,手腕处缺细若枯骨。卡特琳娜简直忍不住想撕开他那身整齐厚重的衣服,看看这华美色相下面是不是一副骷髅。
      “时间不早了,您请回吧,我下午还有课。”李芊终于放开了茶杯,取出一张五美元的纸币压在碟子下面。“医生不会骗人,但他说的话你最好别相信。”
      “离他尽量远点。”他补充了一句。
      在李芊拿起文件夹的时候,卡特琳娜无意中看到他的指尖各有一个血点。鲜红,十粒诡异的痣。

      她真像洁西卡。李芊掏出钥匙来开门,片刻失神。
      我是怎么认识洁西卡的,哦?
      李芊并不愿意过多地回忆。他的记忆仿佛能划成整齐的两列,一边如黑白录像带般严正死板,另一头却像浸了水的纸片,苍白模糊渐行渐远。唯有一件事情他却总是记起,虽然随着年代的久远也如光团晕开般有些模糊,但那些颜色那些温度那些声音,丝毫没有差错。
      那是父亲死后不久的事情。李芊平日并不亲近父亲,他死了自然也没有半点悲伤。李芊只是孤独,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清。周围有很多人,政府的公务员、律师、社区的义工和牧师,甚至还有警察。但他一个也不认识,没有一个人来和他说一句话。他只是隐约从他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自己将被送到一家浸信会教徒办的孤儿院,因为没有人愿意收养一个有血友病的孩子。
      他坐在墙角一个小凳子上,看着房东指挥几个工人把父亲的遗物装箱抬出去。一些还能用的将在当天晚些时候在社区的慈善机构拍卖。他的所有东西只是一个装满药瓶的纸盒和一个旧书包。邻居们甚至还不知道还有这个孩子,他感觉自己是一件货物,等着被打包运走,然后在某个教堂阴暗潮湿的后厢房默默发霉,死掉。
      “这个小家伙活不了很久了,两年,最多两年。”一个干瘦的秃顶中年人像抓小狗一样捏捏他的脖颈,又蹲下来翻检他的药盒和书包。“唔,可惜了一个美人胚子——中国人,会说英语么?”
      “不清楚,雷克曼医生。”临时照顾他的社工随口回答。“我在这里呆了几个小时了,没见他开一次口。”
      “他的眼睛真奇怪。”
      那个肥胖的黄头发女人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主保佑我们,永远不被魔鬼所诱惑缠绕。”
      “在这里您的主不管用,唔,这是基因问题。孩子,你真的是中国人么?”干瘦的医生在他面前舞动双手,像是在逗弄一只小动物。李芊没有丝毫反应,他只觉得任何一种回应都太愚蠢。
      医生倒是来了兴趣,抓住他的肩胛骨硬性向上提,十二岁的男孩瘦成一把骨头,也没有丝毫反抗的迹象。“这小家伙很可能还有什么别的残疾。您瞧,他一点也不会对我的动作有反应。我的意思是没,脑损伤,癫痫什么的。在把他放到孤儿院之前用不用检查一下?这种孩子很可能会猝死,这一会看着还好好的,你去倒一杯咖啡回来,就发现他已经死硬了。”
      “真可怕。”女人又划了一个十字。
      这就叫可怕么?李芊觉得很好笑。他的脸发僵,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并不是不怕死,而是一种莫名的混沌感。只是有点遗憾:在他的血液里似乎流动着一个声音,告诉他应该去做一点什么事。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想那是什么,却就要去死了。
      “这个孩子已经被收养了,所以请不要在他面前进行这种对话。我现在领他走,可以么?”一个年轻而低沉的女声。
      李芊像是被猎人的枪声惊起的鹿一样跳了起来,然而他孱弱的身体禁不住这一下血压的变化带来的冲击。一时间他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绝对的光明,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倾泻在了他面前。
      跟我走好么?他看不到她的脸,她茶色的短发橘色的丝巾在那令人目眩的光明中是唯一可见的东西。声音好似从云端飘来,李芊只是茫然地点头。
      “我跟你走。”
      女孩轻轻地笑了,弯下腰拥抱了他一下。她大约十六岁,中等身材圆脸。明亮的墨绿色眼睛,腰杆总是挺得笔直,像个男孩子。“洁西卡•麦考林克,你可以叫我洁西卡。”
      “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他冷冷地回头望一眼他曾经住过的房子。只是房子,不是家。丝毫没有怀念,那扇门关上了,过去的一切都被留在了后面。
      “不会的。”只是这么一个字,但是她说的无比肯定。洁西卡握住了李芊的手,她的手温暖柔软。

      洁西卡的手依然温暖柔软。她已经三十四岁了,可看上去还是像十几岁的年轻女孩。面容干净清澈,眼睛微微合着。每隔几分钟她会睁开一次眼睛,并不眨动就再度闭上。
      她已经昏迷了十五年,整个人就像一只冻在冰箱里的水果,似乎永远能保持新鲜。奈特哈尔•柯奈利放开了她的手。他上次来是在六个月以前,但在这里时间是永恒凝固的。期间似乎只过了一个晚上,连桌子上放的花束都未曾凋谢。
      柯奈利拨开她额前散落的浏海,在发际线上有一个水滴大小的褐色伤疤。她肤色苍白,这个伤疤微微下陷,尤其触目惊心。
      “洁西卡,洁西卡?”他轻轻叫着女人的名字,毫无回应。十五年前那粒血锥破坏了她的大脑白质,能醒来的机会微乎甚微。
      柯奈利的手指滑过她依然柔软的脸颊,另一手禁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腮边。两人同年生,而现在她仍是十九岁的少女,他却成了三十四岁的中年人。十五年的差距……如果她没有出事,那么现在两个人的孩子也该有好几个了吧?
      这个想法真愚蠢。他无声地笑了,弯下身拥抱了女人一下。
      太阳逐渐西行,完成了它一天的使命。白色窗棂在夕阳映照下由深黄变作淡橘,影子被拉得细细长长。洁西卡的头发仍是清爽的短,在即将淡去的阳光下泛着柔软的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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