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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十七
      这辆老雪佛兰快要退役了。卡特琳娜从汽车旅馆的窗户看去,她的越野车夹在两辆崭新的SUV中间,怪寒怆的。
      她打开桌子上的收音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这个点钟正在播放侦探故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阳光下的罪恶》。扮演波洛的配音演员明显想学出法语口音,但一听就是加拿大人。
      她是到孟菲斯去调查一个贩毒案,做一些琐碎的技术工作。向回赶的时候才记得自己还有为期一周的职业假,于是在295号公路边上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住下来,给部里打电话报假。
      “本宁先生说你还有些东西忘在他那里了,让你有空的时候去拿。”坎贝尔夫人以一种母亲般的口吻对她说。“是什么东西,用不用我让萨拉给你带过来?”
      她搬走的时候将各种杂碎物品,别针文件和马克杯都装进了一个大纸板箱,细致精明的萨拉•马普尔替她点数了一遍,绝对没有什么遗漏。而且就算掉下了什么东西,怎么能惊动本宁这位副处长?
      卡特琳娜摸出手机来写短信,旅馆老板娘来敲她的房门。“小姑娘,把你的车盖上防雨罩,要下雨了!”
      “知道了,纳内特夫人。”她从衣帽钩上扯下外套穿上,却发现身材粗壮的女主人穿着她去教堂的衣服,胸口挂着一个嵌有她死掉丈夫照片的胸针,而这并不是一个宗教日。
      “夫人,您去教堂呢?”她回来经过柜台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
      女主人虔诚地划了个十字,手中翻着一本暗绿色皮封面祈祷书。“上帝保佑我们,永远不被魔鬼所诱惑缠绕。”
      “什么魔鬼?”探员的本能使她觉得这个女人的经历不会寻常。如果她是一个记者,这是一个挖边角新闻的好机会,她会像猎犬发现野兔那样迅速兴奋起来。而她只是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这种反应使她本身也很惊奇。
      “不是魔鬼。”女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怀疑地打量了卡特琳娜一眼。“也许不是——鬼才知道。是一个男孩子,亚洲人,中国人,一个黑头发的男孩子……”女人断断续续地回忆,咬着手指甲。“他的眼睛……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来,真是魔鬼。”
      “眼睛?”
      “眼睛,那个亚洲男孩子的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一只是蓝的另一只是黑色的。”女人比画着,又画了个十字。
      卡特琳娜心中一紧,故作好奇地追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依我看他是戴了有色隐型眼镜……”
      “那是1989年,那时候我还住在LA。邻居的一个物理学教授去世,他的儿子,就是那个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妖怪。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古怪的孩子,干瘦,一句话也不说,自己父亲死了也没有反应。”
      卡特琳娜几乎立刻明白了那是谁,1989年的李芊能有多大?不过十一二岁。“那个孩子,被送到孤儿院了么?”
      “不清楚,我只是应社区的神甫约,去照顾他一个下午。他只是背着一个书包坐在角落里看人清理他父亲的遗物,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们……不久,一个女孩子过来把他带走了。”
      “女孩子?”
      “很年轻的女人,也许只有十六七岁。当时医生告诉我这个孩子可能有遗传病,随时可能猝死。我刚在想着或许这就是没有人愿意领养他的原因,过一会就有那个女人进来,把他带走了。”女人划了个十字,翻开了祈祷书。“姑娘,你问这个……你是记者么?”
      “不,好奇而已。谢谢,夫人。”卡特琳娜脸上微微一红,她本来有很多问题,却发现自己不能问出其中任意一个。这真的太巧合了,这不是电视剧。而如果不是拙劣的导演,她怎么会在这里碰上一个曾经与李芊有过交集的人?
      那张苍□□致的脸在她眼前幽魂不散地飘过,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颤抖了一下。
      那么,这就是一个布置好的棋局。她只是众多棋子中的一枚,完全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卡特琳娜咬了咬嘴唇。“那么……您知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女人没有回答她,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念着自己的祈祷书。
      她突然明白些什么了。

      杯子很快就空了,腥甜从胃里翻上来。很恶心,却是有点舒服的恶心。血是温的,人体的97度(华氏)。那种腥味便愈发地浓重,像生了锈的铜。
      李芊剧烈地咳嗽起来。海因夏尔茨忙用一块大毛巾捂住他的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谢谢,刚才呛到了。”李芊终于缓匀了呼吸,舔着唇上未拭净的血迹。习惯之后血浆的味道其实不坏,淡淡的咸,带着微甜的回味。似乎带着能深入骨髓的,生命的味道。
      “我知道你不习惯,可以事先告诉你,从活人静脉中吮出的新鲜血液味道比这个好的多,有机会你可以试一试看。”医生邪笑着将沾着冷冻血浆的杯子拿到水槽下去冲洗,回头看了一眼正咬着下唇抑制住呕吐感的李芊。“那边有生理盐水,去把嘴里冲干净。别像前几次那样毁我的地毯和白衬衫。”
      不用他客气,李芊已经抓起了一个塑料密封袋哆哆嗦嗦地咬开。他的犬齿还没有缩回去,足有一英寸半那么长。咬开的口子太大了,水洒了他一身。他双手攥住袋子大口地灌,好半天才把嘴里那股怪味冲干净。
      他看上去还算正常,不是么?
      生活中似乎一切都在走上正轨,他依然是学生眼中的严厉教授,洛克菲勒乖顺的情人。但是他自己明白,自己已经在逐步脱离人类的范围。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有正常吃东西了,只是在每天下了晚课之后来海因夏尔茨医生的诊所喝二百毫升冻血浆。然后到7-11便利店去买一本十六开拍纸簿,在天亮之前将它涂满算式。
      “这是本能。”
      李芊咧着嘴,唇角突出的犬齿让他的脸看上去恐怖而滑稽。他是个雏儿,犬齿不能伸缩自如。虽然它们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但还是会在受到血腥味道刺激的时候伸出来。医生戴上手术用乳胶手套,像牙医一样把三个手指伸进李芊嘴里轻轻按摩着牙床。好半天才有一枚牙齿缩了回去。另一枚仍倔强地伸着,撑得他闭不上嘴。
      “牙拔了也没用,还会再长出来。习惯一下吧,过一两年大概就能适应了——现在要小心,少见血。否则吓死人我可不负任何责任。”医生摘下手套,忍住笑刮了一下李芊的鼻尖。“这都是什么样子啊,这副狼狈相被你妈妈看见,她准要被你气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李芊发现自己必须学会这种计时方式。他未来的生命是以年为计数单位的,如果他现在有足够的时间看一朵花的凋谢,那么未来他或许就可以看到一个少年的衰老可死亡,或许。
      那时,他也就有可能有着像海因夏尔茨那样无比的耐心,因为他所拥有的时间是永恒。
      “你在想什么?”他注意到医生在把手套扔进废物箱的时候有一瞬间露出了笑容。
      “我女儿。她在我给她按摩牙床的时候总是咬我。小家伙牙特别利……你要是个小丫头该多好,我可以把你当成我的女儿。”
      李芊看着那个似乎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失踪过一段时间的玩具熊,它的脖颈上打了一条郁金香色的新领结。
      “你的女儿……”
      “是啊,你……天呐,你又一次毁了我昨天整个下半夜的清洁成果。或许下次先喝点牛奶填填肚子会好些?”医生无奈地弯下腰拍着趴在水槽边呕吐得一塌糊涂的年轻吸血鬼的背。已经开始发褐凝结的血块在白瓷水槽中摔成大团让人恶心的图案。
      李芊弓起背抖瑟成一团,他知道死亡的威胁仍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他竭力去适应血液,却仍每次都将刚喝下去的血浆全都吐干净。此外反而越来越害怕阳光,“血友病”症状丝毫没有改善。
      虽然这种威胁从来没有消失,但当死亡真正露面的时候,又有谁能够不害怕呢。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冷汗将黑发全粘在了额上。尖削的下颌粘满污血,脸色苍白得怕人。嘴唇却是鲜艳娇嫩的朱粉,泛着湿润的柔光,与旁边蜡一样的皮肤结合得无比突兀。
      他的眼泪突然就那么疯狂地涌出了眼眶,只是他自己没能看到这进一步的狼狈相。医生一手捂住他的眼睛将他拉起来。“看来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真的有好处。”
      语气是不是调侃,李芊已经注意不到。他只是蜷起身子大声哭泣,死死抓住捂住自己眼睛的那只大手。好吧,他怕死。比谁都怕。所以他要活下去,活到所有人都死掉之后。
      “哎呀,哎呀。”医生像是在对付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无奈而温柔地微笑,把李芊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
      黄色日光灯柔和的光晕下秀致的少年终于停止了哭泣,面容温柔的年轻人轻轻地抱着他,像在抚慰一个婴儿。在这间不大而干净舒适的医生诊所里奇怪地放着一个泰迪熊的布娃娃,小熊呆滞忧伤的豆点眼睛用的是上等猫睛石,干净深邃。
      只有这玩具有着人的眼睛,只有这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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