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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   十六
      李芊写完了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盖子。房间里没有开灯,却拉着厚窗帘,一丝光也没有。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家具的轮廓在他眼中逐渐清晰起来。近半年来他的夜视能力有长足进步,在黑夜中看到的物体与白天一样清晰,甚至足以阅读。
      他走到客厅,为自己倒了一杯冷开水。
      冰凉清澈的水在玻璃杯子中透着蓝水晶一般空冷的荧光,因为没有可见光,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倒影。那里只是一片空寂,米色墙纸成了大理石般的青白,地板竟是清水墙砖一样的暗红色。整个世界都像被一个妖魔的手摸过,变得奇特而妖艳。
      他仍没有开灯,坐到钢琴前掀开琴盖。面前琴谱的纸张是黄色,而音符红艳得如同鲜血,顺着五线和高音符号,一点点向下滴。
      李斯特的《死亡舞曲》。
      李芊并不是很喜欢这首曲子,它太长,而且烈度太高,并不适合他纤细柔绵的手指。但在没有听众的时候他仍乐于练习一下,任那清冷高贵的律令从键盘上滑落。
      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弹这架跟了他八年的花梨钢琴,李芊决定要离开纽约,离开这里。随便去哪儿都可以,他不想再在这风暴的中心停留片刻。
      他刚结束了第一乐章,背后有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琴声没有停,进来的人也似乎没有想要去开灯。黑暗中他站在玄关处,痛苦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关上了房门。那仅有的一丝光线也被阻隔在了外面。
      这已经是洛克菲勒第不知多少次来他的情人这里,此时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他习惯于李芊的乖巧和温顺,而此时那个纤小的背影却像冰块一样,冷森森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自嘲地哄骗自己。李芊是猜到了他要来,才会不开灯,才会在暗中弹奏这样一支华丽阴冷的曲子。这都是情人间的小小游戏,李芊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对么?
      他向琴声的方向走过去,拖着步子以免撞到什么东西。他知道李芊就在他面前三步的距离之内,却好象离得那么远。鬼魅一般无法触摸。华丽的跳音一直没有停,引领着他走向最浓重的黑暗。
      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在琴凳后面跪了下来,顺势抱住了李芊。李芊的身子一如往日单薄,在他怀中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停下弹奏。他的手指比往常任何一刻都更准确而有力地落到琴键上。洛克菲勒几乎是痛苦地长长吸了一口气,双手环抱着李芊的腰身脸颊紧贴着他的肩。隔着一层衬衫他能感觉到那仍然如同少年般柔滑的肌肤上的体温,真实,却缺乏生命的活力和热度。
      仿佛是拥抱着一尊人型的雕像。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单词也吐不出。洛克菲勒将手轻轻覆在李芊的胸口,能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的搏动,急促而平稳。他不能确定李芊是否因为这个而颤抖了一下,因为一种莫名的忧郁将他整个人都攫住了。不,这不是真的。他用力将脸埋在李芊的肩上,好象一只被追逐得走投无路只好将头埋进沙子自我欺骗的鸵鸟。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吸血鬼是么?所有的书里都这么讲啊。
      李芊的手指停下了片刻,在绝对的黑暗中翻过了一章乐谱。
      洛克菲勒似乎是叹了口气,那颗心脏像落在他掌心那样清晰而快速地跳动,每跳一下生命就减少一分。一个人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仿佛十一月的枯叶那样不堪一击,他想祈祷,却不知该向谁祈祷。他要咒骂,却也不知该诅咒谁。过去的十五年他并未珍惜一分一秒,他有钱,很有钱,但是时间就在这种浑噩中流走,真相也同样被掩盖。
      假如谎言真的能变成真理的话,他宁愿将它重复一千遍一万遍一亿遍。但是,这句话本身,就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谎言呵。
      他的膝盖在硬木地板上压得酸痛,这个骄傲的有钱人以一种渴望赦罪的死囚般谦卑惶恐的姿态跪在地上,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将那些冷咸苦涩的液体在汇聚成能流动的水滴之前蒸发殆尽。他在害怕,害怕李芊像海因夏尔茨那样看穿他、回答他、质问他。他害怕这个房间里除琴声以外的一切声音。见鬼了,他一动也不敢动,尽管他一直在渴望着亲吻那隐藏在黑暗的某个角落里的,仍如少年般鲜丽柔软的唇。
      李芊手下一滑,在一长串快速触键中弹错了一个音。
      他重新弹了一遍,没能改过来。
      钢琴声消失了,洛克菲勒感到李芊的手臂在键盘上又撑了一小会儿,随即那双柔软的手便叠上了自己的手背。
      李芊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洛克菲勒知道自己已经被原谅和接受,至少是被大部分接受。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胸口中刚刚还在翻腾的一炉熔铅渐渐平缓冷却下来。原本覆在李芊胸口的那只手开始顺着那平滑柔韧的身体曲线慢慢下滑。
      李芊受惊般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没有说话。刚才还挺直的腰身随着那只手的动作而弯了下去,心跳快得像奏鸣曲中的过门。他的身体变得柔软而顺从,像浸在热水中的雪人儿那样迅速融化在背后那个男人的怀里。
      空气中弥散开来罂粟般迷醉的情欲气息,黑暗助长了它的漫延。
      洛克菲勒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被这涌上来的柔情淹没了。他站起来,在李芊的耳后轻轻印下一个吻。
      应答他的是一声细微而柔顺的□□。

      “我亲爱的老雷明顿,我是搞不明白你这是要做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把你的想法搞清楚,毕竟我是维也纳人而不是瑞士人。”(注,瑞士人因为身材高大而多金发碧眼,多被欧洲王室或教皇聘作礼仪性雇佣兵)医生的绿眼睛在灯光下泛着野兽一般的蓝光,向站在老人身后的奈特哈尔•柯奈利瞥了一眼。
      老人一挥手,他知趣地退下去了。
      “还逼着一个孩子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熬夜,说实话我都困了呢。”医生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将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饶有兴味地看着轮椅里老人的脸。“没想到你老成这个样子了。”
      “四十年对正常人来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老人的声音里干涩多于感伤。“如你所见,我老了,残废了。不知道明天早上自己是否还活着。”
      “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地退休,到弗吉尼亚去买座靠海的小房子,找个厨艺很好而反对饮酒的老太太管家,养两条牧羊狗,你再活个十年没问题。”
      老人冷笑了一声,看着自己右手上突起的青筋和老年斑。“我的一辈子都耗在了一个梦想上没有完成,而教授,您是唯一一个能告诉我,我是否会成功的人。”
      这个称呼让医生略微怔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雷明顿,我想你搞错了。我不是女巫,也不是预言家——噢,这个么。”他接过一张揉皱的纸,正是他算式的一部分。“这个——”
      “我的大学专业是数学,在到波恩大学读书之前。”老人的灰眼睛阴恻恻地盯住医生。
      “不过我看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学生了。我亲爱的雷明顿,老伙计。”医生抖了抖那张纸,将它撕成碎片。“从这一张纸——或许我家里有好几万张这样的草稿纸——你就能联想到我在干什么?”
      老人的嘴角向两侧抿了抿,没有说话。
      医生无奈地挥挥手,又舒适地倒回椅背上。“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想法。”
      “可我想知道您的想法,教授。我觉得,您应该不想让荣誉被几个小学徒带走。”
      “这个么。”医生眯起眼睛,摇晃一下右手食指。“糕点师傅从来不亲自动手做馅饼,因为他怕把水果烤焦,把奶油做酸——那样他们会受到嘲笑。而一个师傅——在你的母语中它是不是还有‘大师’的意思?——是,不应该受到嘲笑的。”
      他用那一根手指撑住了额角。“李芊那个小家伙干事情没有留情,她这里伤得很厉害。如果我答应了你,那才真叫砸自己的牌子。威斯特森也确实只是个学徒的水平,但是——”
      “万一李芊知道了怎么办?他狡猾得像狐狸,我可不愿意他用手指头在我脑袋上开个洞,恐怕还不止一个洞——他会把我撕成碎片儿的。”
      “我真的没见过您这么怕死的‘人’,教授。”老人苦笑着,拍了拍手。柯奈利进来递给他一个透明文件袋。“整座国家机器开动起来,没有人能在其中插进手去。我保证您会得到您想要的东西,教授。”
      医生注视了片刻刚进来的年轻人那忧郁的脸,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医生漫不经心地用指甲划着文件袋的塑料拉链。“这么几十年,这都是干什么呢?”
      “因为我们看不到未来。”老人阴郁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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