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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十二
      “我想知道一点关于海因夏尔茨的事,可以么?”奈特哈尔•柯奈利无聊地用指甲叩着桌面。,房间里太暖了,他的额头上晕出一层油汗,第九次去抓领带结,却始终没敢解开。客厅里的光线依然很暗,茶几中间玻璃巨碗里浮着的睡莲和金盏花映着壁炉火光,亮到刺眼。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老人正借着落地灯光看一本书,扶扶老花镜抬起头来。
      “我发现这个人似乎……似乎有无比的自信。”柯奈利想了半天才找到了合适的字眼。“他好像能预见一切事情的发生,然后想好对策,然后那些事情就真的发生了。”
      “其实现在对你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因为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多。奈特哈尔,给我倒一杯威士忌,加热水。”
      柯奈利眯了眼睛,从颜色温暖陈旧了酒柜里摸出一个水晶瓶。他是学校建立几十年来最得校长喜欢的学生,从十几岁起就跟在校长身边培养。现在校长真的老了,他却觉得自己愈发被疏远。
      还会有别的谁?他向厚壁的方形玻璃杯里倒了一点琥珀色的液体,又兑上滚烫的开水。水蒸气和酒香一起升上来,在他的眼镜片上镀了一层雾气。
      “我最早一次见到他是在1968年的波恩,那时候我还是个驻西德大使馆的三级武官,同时在波恩大学读行为学博士的学位。行为学的研究处在医学院系楼里,他那个时候是波恩大学最年轻的教授。”
      柯奈利的手一抖,开水溅上了手背,烫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很诧异么,那你知道李芊的手指的事情的时候为什么不诧异?”老人微微笑出声来,整个人和轮椅一起舒适地笼罩在落地灯的温暖光晕里。“现在所能找到的档案里他——或者说,与他特征最像的人,最早一次出现是在1889年。而在这之前呢?他远比我们想像的要老,但这不重要。”
      “我同他的交情不深,准确来说是在当地所有的美国人都很难交到当地朋友。只有他时常约我出去喝咖啡,托我在美国找人。”
      “找谁?”
      “说是找他相依为命的姑母,在二战时期失散了。那时候的欧洲这种事情还很多,我也没有太上心。在请我喝了四五次咖啡后他也对我失去了兴趣,就在我取得学位那一年离开了波恩。谢谢,孩子。”老人接过玻璃杯,暖着手。“然后我很快就把他忘了,如果不是1975年在海德堡的一个案件。”
      “那个案子起头不大,但是被ICPO一个叫‘海格利斯’的特别重案组给把根儿扯起来了。居然牵扯到一个很大的新纳粹组织。那两个小警察那时候还很年轻,正是愣头青的岁数。不顾一切地向下挖。美国原本对这种事情非常积极,是想要顺着马歇尔计划的势与欧洲各国搞好关系,避免他们投向苏联。奈特哈尔,有时候在政治上,你的心还是急了些。”
      柯奈利的脸微微一红。
      “然后有一天海因夏尔茨突然来找我,我也吓了一跳。在波恩的时候他说是三十岁,看上去也只有二十七八,是我的同龄人。而此时我已经将近中年,他却一点也没有变老。他看上去很慌张,塞给我一个满是纸片的小手提箱,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老人无声地微笑,放下已经空了的玻璃杯。深灰色的眼瞳浸润了酒精有些蒙胧,却隐隐透出令年轻人也生寒的锐利。
      “你大概也会问,他为什么会找上我。那时侯我也只是个军情局译码处的副处长,上面没有关系,在麦克尔•马什将军(大家还记得这是谁吧,某伯爵无良乱入中)手下几乎连名字都没有。但是将我把这些文件译成英语上交后,却一切都变了。因为仅在两个月后尼克松总统就因为水门事件而下台,福特总统上台后立刻宣布了启动‘星球大战’计划。那一箱子资料把美国的生物学及医学研究向前推进了二十年,造了至少十个诺贝尔医学奖得主。那时我们刚刚从冷战和越战的泥潭中爬出来,这无异于一剂强心针。我理所当然地被提拔了,在那时的权力真空中美国在西德的情报机构也是乱成一团,对ICPO的提议根本没人理。”
      “所以他就逃掉了?”柯奈利感到如听神话。
      “只是争取了几周时间,但是足够了。后来这个事件还是被国际刑警以惨重代价解决,十几年后资料解密,我才知道他原来在那里当了十几年研究员。但是具体做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房间里仍是温暖安静,外面昨夜落的雪映着茫茫白光,从厚重呢绒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空气中充满了油腻的热带花香,头发雪白的慈祥老人又捧起那本书,嗓音温厚得像是在给孙儿讲故事。但柯奈利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额角的汗仍未退去。那寒冷是从心里起来的,他揉搓着双手,隐见指尖上有一点红色,大惊之余细看,又不见了。掌缘略有薄茧,手指仍是光滑,没有丝毫疤痕。
      “后来我就出了事,搞砸了一个案子,腿残废了。调回来做了文职,管你们一帮孩子。几年以后我就把李芊招了进来,倒有一半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孩子有一两分海因夏尔茨的样子,那种绝对的安静。”
      安静么?柯奈利抹抹额角,想起李芊从前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别的形容词。他有时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不换一个表情。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还存在。
      这房间里此时也安静得不正常,本来这是很自然的。整座房子装修的时候全部用了吸音材料,房间里面的人说话外面根本无从听得。习惯了这种安静的柯奈利却觉得耳中似乎有一点难以捉摸的声音,轻轻细细,像久病少年的脚步。
      “我老了以后才想明白这一切,其实一切都不是他安排的——一个人才有多少能力,他绝对没有那么大的本领。而是他计算好了今后会发生什么,再恰到好处地有一点动作。从前,也有人想过用计算机程序计算,可是得到的是同样复杂的答案……或者说,就根本没有答案。”老人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自嘲。“奈特哈尔,如果有可能,他甚至会计算到我们这次谈话。”
      “……”难得地,他的耳朵里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心里暗数着脚步声。外面的走廊有将近八米长,已经走了十七步,正好要到门口了。他全身的肌肉收紧,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似乎有那么一个影子虚虚飘过,他紧张的神经一触即发。扑到门前一把推开,外面却空无一人。又是那种油腻润滑的安静温暖,灯光下的影子是巧克力般黏稠的褐。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安静不下来。”老人摇动电动轮椅上的手柄,转出了房间,毫不掩饰失望之色。
      柯奈利呆呆地站在即将熄尽的壁炉火光之中,领带结早已经歪在一边将松未松。许久他才走到酒柜前,想给自己倒半杯雪莉酒。只要半杯,夜还长,他不能醉。在这么黑却如许明亮的夜里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光线太暗,他摸错了瓶子。那不是雪莉而是餐后红酒。单宁酸带着葡萄的芳香从舌根滚过,化成难以下咽的苦。

      东海岸的天气严苛,但一过了三月中旬,几乎是以小时计算地暖起来。白杨树和山毛榉的梢头上立刻有裹着柔软白绒的叶芽出现,又是一个春天。
      红色头发的女孩从石条小径上跑过,鞋跟滴滴答答。奶油色套装裙下露出的小腿洁白圆润,路过的各色男性颇有几个回头的。她在罗马式建筑开阔门厅前的女神像下停住脚步,几下深呼吸调匀了气息。
      “处长,东西在这里。”她把手上拎着的证据盒交给一直抽着烟的魁梧中年人。不久前她被调到了技术处,名义上升了半级,却做起了一份闲职。这隐约让她感到不安,但丝毫没有别的办法。她知道,要毁掉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有无数的法子。
      中年人点了点头。“罗格,你已经不用叫我处长了,你的上司是坎贝尔夫人。”
      “好吧,本宁先生。”卡特琳娜拢了一把凌乱的卷发,看了看手表。“坎贝尔夫人让我来把这个给您,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开庭了。”
      “不用着急,反正也还有十五分钟。”本宁同样抬腕看表,打量一下着文职装扮的女探员。“坎贝尔夫人表扬过你,好孩子。”
      卡特琳娜礼节性地撇撇嘴。“我……还好。”
      “对你这样的女孩来说,这是条好路子。坎贝尔夫人曾经是我的同学,她以前走过的路和你差不多。她今年四十九岁,准备参选众议员。”
      “我不太合适……做政客。”她不安地环视四周,虽是午后,早春的天气仍有点冷。她穿着呢料的套裙,寒气从脚底一点点缠上来。
      “唔,你还年轻。”本宁按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走到雕像边的长椅前坐下。“司法女神司拉密,一手托天平一手持剑,用悲悯的眼神看天平。”
      不同于别的古罗马雕塑,司法女神相当瘦削。嘴唇紧抿,甚至有几分苍老干涩。抓住天平的手臂青筋暴起,目光与其说是悲悯不如说是绝望。右手抓住的剑柄巨大笨拙,粗钝的尖端拖在地上。卡特琳娜双手抱胸举头仰望,一种慷慨冲淡了周身的寒冷。
      “而还有一个司拉密,它毁于罗马城的大火。女神年轻美丽,右手持天平左手举剑。用蒙上布的眼睛看着剑。”本宁挥一下手,径直站起来向三角形门柱厅走去。“卡特琳娜,你忘在这里的东西,可以随时过来拿。”
      这时本宁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卡特琳娜•罗格怔在原地。再抬头,远天上珠灰色的云被太阳镶了一道金边,庞大的青铜雕塑在地上投下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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