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三 ...

  •   十三
      “有些药可以停一停了,你现在……”医生从电脑屏幕上转过脸来,笑容暧昧。“其实这些东西对你也没什么用,最好还是多休息。”
      “嗯。”李芊蜷缩在沙发角落里拧着一个魔方,不住地将它拼好又打乱。“你没必要给洛克菲勒写那封信,他生性阴险赌性又重,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来。”
      “他不会。哎,你毕竟跟了他那么多年,难道就一点也不留恋么?”医生的笑容复杂,七分调侃三分苦涩。
      李芊撇撇嘴,干脆猫一样整个人趴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指尖,那十粒鲜红如血滴的痣。“不觉得。”
      医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再追问,点开一份电子病历慢斯条理地修改。“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以后怎么办?你想干什么?”
      “这得看我能活多久。”
      “很难说,可能只有几个月,也可能是几百年。在我老死了以后你还活着。”
      “我们现在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医生。”李芊站起来靠到桌前,神情少有的不安。上牙紧紧地咬住嘴唇,甚至有几分恐惧。“我能感觉到,你和那些人有过交集。甚至……我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的终极目标……是你?”
      海因夏尔茨把滑到鼻尖上的眼镜推上去,眯起一只眼睛抬起脸。李芊在很近的距离逼视他,能看到燕尾般修长的睫毛在异色瞳孔里投下的阴影。他笑了,伸手在李芊的后脑上揉了揉。“想办法保住自己就可以了,不必担心我。毕竟我已经活了很多年,他们的阴谋在我眼里只是孩子的游戏。”
      “你是算出他们行动的动向来的。”李芊并没有因为宽慰而放松多少。他拿起了桌上的拍纸簿,那只是庞大算式的一小部分。医生的笔迹潦草流利,数字和符号好象汹涌的洪水从纸面上流过,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间歇点缀着德文标注,李芊能看懂,却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海因夏尔茨微笑,把右腿搭到左腿上,手中玩弄着一支圆珠笔。活得太久了,几乎看尽了世上人,心也早被冷透的血冻在了胸腔中,他能明白么?
      李芊终于翻过了一页。“我虽然看不懂你所写的数学推理,但是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我所相信的神应当是一个超一流的数学家,他能用计算来分布宇宙中的客观物质’。”
      “哦,在普林斯顿读过书的学生都知道这句话。但爱因斯坦本人却在数学上转了向,在这个方面毫无建树……他害怕成为神,却又不甘心,……他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海因夏尔茨的回忆漫不经心,又透着隐约的得意。“成为神是不可能的,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就是推断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也就是这样了。”
      李芊的手僵硬了片刻,他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但没想到真正接受它是这样的困难。一股热流从喉咙里涌下去,许多早已死去的幽魂又从地狱深处复生,在眼前影影绰绰飘成一片。
      歌剧院的幽灵在歌唱,白衣的少女双目紧闭,幽越飘渺的歌声盘桓升上苍穹。她随着已经死去的时代复活,噩梦中依旧阳光明媚。也有落日里男人靠在窗前抽一支薄荷烟,他的目光少有地温暖。
      李芊按住太阳穴上乱跳的血管,铺天盖地的回忆让他的头一阵剧痛。医生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李,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如何作答。“你能算出来。”
      “不,这很难。计算一个作为个体的人的动向是最难的,要考虑无数因素。有时候还要借助计算机程序。最重要的不在于算式的正确与计算能力的大小,也基本不靠信息的来源,而是。”医生晃动一下鼠标,停止了刚刚出现的桌面保护程序。“有些东西是我无法计算的,人的价值观,冲动,和爱。”
      “毕竟我不是人类。”他补充了一句。
      “我明白。”李芊用手绢抹着额角渗出来的冷汗,海因夏尔茨的冷静让他害怕。一段不连贯的推理开始成型。
      假如现在……滚烫的血冲上了他的脸,和指尖。
      右手食指微微一麻,并不是熟悉的血锥离体的刺痛。但接下来却是被子弹贯穿一样的感觉。从指尖到肩头神经末梢处仿佛是被插上了一根烧红的钢针,李芊双腿一软没能站住,瘫倒在米色厚地毯上。
      这是钢针扎入指尖的痛。李芊竭力抑制住神经脉冲在脑叶上激烈的撞击,长年的病痛让他的承受域值远远高于常人,反而无法昏迷过去。锐痛火一样从指尖燃烧到全身,他以难以想象的弯曲弧度蜷缩成一团。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没有去咬嘴唇或舌尖,秀丽的脸扭曲得狰狞,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最可怕的是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右手,皮肤平整光洁,没有任何扎入的异物。而医生也始终一动未动地坐在电脑前的椅子里,双手各捏住圆珠笔的一端,目光很深,像看着一个犯了错误被小小惩罚的孩子。
      “你受过特殊训练是吧。正常人挨这么一下,百分之九十会当场昏迷,而你还有余力保持理智和观察四周。”医生一蹬地面,转轮电脑椅向后退了一米。李芊已经失去了任何动作的力气,抽搐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眼睛大睁着,蓝色右眼眼角挂着半滴冷泪,冻住了一样怎么也流不下来。
      任何酷刑的疼痛都有一个颠峰期,捱过了就会使承受能力加倍。当初教他们反审讯的教官正是戴维•A•本宁,但是有谁能受得了这种折腾呢?李芊又深吸一口气,剧烈的喘息使他的肺发疼,眼前直冒金星。
      医生叹了口气,上前把他抱起来放到沙发上,握住他那只“受伤”的手。“你会使用血锥,同样我也可以控制人的神经感官。一个小教训,如过换成罗丝玛莉在这里你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反正我已经是这副样子了,你打算怎么办?”过了许久李芊才有力气说话,任医生用热毛巾擦着他汗湿的脸。全身像被虫子钻过一遍,一个手指也不愿动。
      “嗯?我什么计划也没有,全靠撞大运。计划全是你来订,反正我也没当过那位‘校长’的学生。”海因夏尔茨伸手在李芊的鼻尖上刮了一下。“这个时候我死了对你说是个好消息,但是很抱歉,我留着这条命还有用。”
      李芊咧嘴一笑,推开医生解他领扣的手。“但是你会后悔的。因为你能发现我是个真正的懦夫。你能算到么,我曾经……”
      “那个女孩子不是没死么。”海因夏尔茨退后一步,靠坐在写字台边沿上居高临下地打量李芊。黑蓝异色的眼睛在暗淡灯光下亮得不自然,纤细腰身在沙发上扭曲,像一条美丽的蛇。“别这么看我,这可不是算到的……我是在想,如果她死了你不可能……你是故意的,对吧?”
      李芊许久没有作声,他睁大了眼睛目光却没有焦点。桌子上有一个绿色玻璃花瓶,插着几支粉白色玫瑰。看久了像是在视网膜上也烙下了青黑的印记。他强力撑起桌子站起来,由于没有实质性伤害,正常的活动已经不成问题。“我要走了,医生。您真的该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
      海因夏尔茨嘴角微弯,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省些木柴吧,我更愿意被你的血锥贯穿心脏。”
      没有回答,只有门锁轻轻碰上的磕答声。

      他是怎么知道的?李芊躺在自己的床上久不成眠,他本来在夜里就不容易睡着,此时从洛克菲勒安静的近郊公寓搬回贫民窟,每一种喧闹都像老鼠的爪子,挠得他心里发烦。
      从医生那里回来已经后半夜两点了,他洗了个热水澡冲去了身上的冷汗,反复看右手食指指尖。那阵曾经凶猛无比的痛竟然消失得那么迅速彻底。好象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好象他今晚根本没有去医生的诊所,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觉,是噩梦。
      而他知道,这真的只是一个“小教训”。如果可能的话,医生完全可以刺激一些让他更痛苦的部位,甚至绞断他全身的神经。李芊抱着枕头坐了起来,能清楚地看到房间里杂乱的陈设。这是他的房间,而不是他的家。没有柔软的温情,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对吧?医生漫不经心的声音飘过脑海。
      是故意这么做的吧……
      那时候她只有十九岁,面对彻底失败的任务仍有一丝不安和慌张。墨绿色的眼底沉着水光,不时拉一把脖颈上的橘色丝巾。“我们完了么?”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李芊疲惫地扯下连在电台上的插头。“他们要找过来还要一个多小时。”
      四月的东欧已经是早春,窗外白雨接天。远处隐约可见歌特式教堂高耸的尖顶。钟声从雨幕中飘来,这样的小国家总是平静,上层和劳动人民是完全不同的物种。苏联解体后有几个仍有影响力的高官在此定居,有一个人还不想结束自己的政治生命。
      所以,按上面的意思是,在他造成影响之前“把这个人从物理层面抹去”。
      执行这项计划的就是洁西卡和李芊。那个人死得干净利索,他在公众场合演讲时候的话筒上被洒了烈性毒药,当场倒毙。
      但让人算不到的是当天负责他们接应的一个美国特工居然落网,并且吐出了他们的行踪。
      “那个人知道的也只是计划外围,还有希望。”李芊双手插在裤兜里,背对洁西卡站在窗前。“你与他见过面。”
      “不然我也没有办法装成女秘书混进去。”她看着李芊消瘦的背影,心里一阵发寒。
      “他们处于强势,用的是明码通信,刚才被我听到了。”李芊向窗下看去,鹅卵石小路上空无一人。对面窗台上用瓦罐盛了一捧栀子花,葬礼般清冷的白色花朵在风雨中飘摇,看上去有几分虚冷。“他们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几个人。”
      “而校长的意思是,放弃一个。”少年的声音明亮清脆,调子却出了奇的暗沉。
      “那么说,我已经被上边放弃掉了?倒真是荣幸。”她站起来走到李芊身后,四年前正是她把这个孩子从他空无一人的家中带到了欧洲小镇菲尔莱卡,四年里他长高了,从孤独的孩子变成了清冷俊秀的少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世界成了一个巨大的旋转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物是人非。
      他会杀死自己么?这个疑问在她脑海中只存在了十分之一秒。洁西卡微笑了,李芊是她见过的最完美的特工,他行事敏捷严谨,没有任何感情,是一架最完美的机器。她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动静。
      回头,少年正出神地凝视自己的双手。他的皮肤苍白,与衬衫几乎是同一颜色。唯有指尖,各有一粒红色的血点。
      “对不起,洁西卡。”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女孩的额头爆开一朵艳丽的血花。尸体断线木偶般瘫倒在地。李芊退后一步,右手食指的血点裂开变成一个深洞,珊瑚色的粘稠液体还在疯狂地喷涌。
      他麻利地给手指缠上止血贴,抓起藏青色的大衣不慌不忙地穿好。用粗框眼镜遮住异色瞳孔,对镜微笑,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沉重的橡木门枝桠关闭,血腥和栀子花的清香被剪刀铰断般戛然消失。李芊停步在门上印下亲吻,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东欧春天绵密的雨幕中。

      那个噩梦……
      李芊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他喘不过气来。回忆无意识地变成梦魇,将他压在床上不能动弹。神志是清醒的,可胸口好象压了千斤的重担。身体里的水分全都渗了出去,变成冷汗将睡衣全粘在了身上。
      失去了身体可以操控的感官,比平时更加敏锐。他听到隔壁有孩子在梦话有男女在疯狂,他突然很期盼有一点身体上的接触。与性无关,只想有那么一点点来自人体的温暖。而那听得习惯的钥匙开门声,始终没有出现。
      他用右手拉住自己的左手,终于睡着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