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夕戈

18、第 18 章

　　我渐渐发现，投身创意广告，似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很头痛。

　　头痛陈查理总是不经意踢在我腿上的脚，覆在我手上的肥厚掌心。
　　我屡屡姿态拒绝，他也只是油腻腻的笑着转了话题。
　　然而几次下来，他对我的态度便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给我的，是一份写真合约。
　　当然，我可以拒绝。
　　因为我的合同里只规定了我每年六支广告的义务。

　　只是自那之后，我再去寻他谈通告，便是清一色的写真卡司。

　　不拍写真，就没有广告。
　　我明白他的潜台词。

　　这样下去，一年期满之时，违约金足够我破产。

　　八月十七。
　　我手中端着的，是我今天的第二碗泡面。
　　我的晚饭。

　　我关了手机，一个人躲在家里，我想逃避。
　　我知道，在我的生日，我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
　　只是，我不确定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遇到了困境。
　　没有人能救我。

　　有人敲门。
　　也许，是隔壁恶作剧的小男孩，也许，是麻烦的公寓管理员。
　　此外，不会有人来烦我。

　　我趿拉上一只拖鞋去开门。
　　端着速食碗，鼓着一腮帮子的面条。

　　我很庆幸，我没有把口中涨满的食物喷到那人脸上。
　　可结果是，我呛着了自己。
　　剧烈咳嗽之际，手中的面碗洒出汤来，溅了我一身。

　　那人伸手顺我的背。
　　我受惊般避开了。

　　他亦是不再言语，待我调整好自己。

　　“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低着头，不言不语。
　　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他来我家发生什么。

　　被迷惑，一次是天真，两次就是傻。
　　我方若琦不敢自诩聪慧，却也不傻就是了。

　　“……你有事吗？”

　　“来找你自然是有事。”

　　“……黎华……我想，我们不应该再……”

　　“我找你有正经事。”他打断我，“而且，是你的事。”

　　终于，我还是放他进来。

　　他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一眼一眼的打量我。
　　我战栗，心跳加速。

　　“我们没有多久没见吧，你倒真让我意外。”

　　他在调侃我。
　　我低头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的模样的确骇人。
　　身上罩着件过大的T恤，头发高高束起在头顶，只穿了一支拖鞋，颓废的一塌糊涂。
　　重要的是，还是一身的面汤。

　　“你找我什么事？”
　　我并不想理会他。

　　“现在……”他抬腕看表，“不到四点半，你这吃什么？晚饭？还是下午茶？”

　　“……”

　　“生日就打算吃这个？”

　　“长寿面，有什么不好？”

　　我随口回敬，才是一怔。
　　他怎么知道我生日？又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黎华扯起一边的唇角，轻笑。

　　“你父母打电话到家里找你。”他看着我，颇有些玩味，“他们好像有急事，说你没开手机，联系不到你……我这就帮他们查了查，原来你住在这里。不过，你这里又没装电话，我只能帮他们跑一趟，再说，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来看看你。”

　　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怎么就忘记告诉爸妈上次那个电话已经作废？！
　　我捂着额头，头痛不已。

　　我的手机自面前递来，我看着黎华怔了怔，接过。

　　拨通父母家的电话。
　　忙音拉扯我的心，很慌。

　　“爸。”
　　“嗯，我还好。”
　　“……”
　　“……”
　　“我和他分开了。”
　　“……前一阵子的事，有几个月了。”
　　“我没事，你们……别再给他打电话了。”
　　“我不是不想你们担心嘛。”
　　“……”
　　“……不是。”
　　“……真的不是。”
　　“……”
　　“爸！”
　　“……”
　　“他，他就是一个朋友，普通朋友。”
　　“……不是，那是炒作，假的。”
　　“你们别操心了，我这么大了，这些事情自己会处理。”
　　“嗯，嗯，知道了。”
　　“……”
　　“那你们保重身体，先挂了。”
　　“哦，对了，上次那电话，你们别打了，我又搬家了，打我手机就好。”
　　“刚才是没电了。”
　　“……”
　　“上次那里房子不好，这次换了个好点的社区。”
　　“嗯。”
　　“好，嗯，拜拜。”

　　之后犹豫了片刻，播出凯文的电话。
　　我只是想告诉他，我没事了。
　　我想，爸妈打电话给他说找不到我，他很担心吧。
　　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也好。
　　我不想他再因为我焦心。

　　电话很快被接起。
　　看来，我没有自作多情。

　　他说，‘谢天谢地，若琦，你终于打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出事。’

　　我没有说话，嗓子，被眼泪泡发，涨得难受。
　　他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祝我生日快乐。
　　他要见我。

　　我推托了，只是没有用。

　　‘好吧，六点钟，我们老地方见。’
　　我挂下电话，几乎忘了一旁黎华的存在。

　　“去收拾收拾，我给你过生日。”

　　黎华的话，让我心底发酸。
　　如果他在两个月前这样对我说，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被感动。
　　而现在，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他。

　　黎华，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不过或者现在问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奢侈的。
　　那一晚，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我，方若琦，没有资格在黎华身上期许任何东西。

　　“我有约。”

　　“欧凯文？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她似乎并不意外，嗤笑一声，带着些许轻蔑。

　　“那又怎么样，普通朋友就不能一起吃个饭吗？”

　　我起身，进屋换穿衣服。
　　黎华再不回应，出来时，他还坐在沙发上，看我，面无表情。

　　他眼底闪过的不悦，或许，只是因为我身上是他久违了的宽松裙装。
　　在他身边的那些日子，我一直小心的迎合着他的口味。
　　尽管，那些他喜欢的裙子，往往紧窄的让我透不过气。

　　我站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抓起头发，随意在脑后系成一个发结。
　　我想，也许黎华的脸色又会暗沉下些。
　　他不喜欢我把头发扎起来，或许，是偏爱亲吻时，手指在发间穿梭的愉悦。
　　当然，我从未向他证实过。
　　只是言听计从。

　　然而此刻，我却也并非有意与他过不去。
　　只是，这两兄弟的口味南辕北辙。
　　今晚与我约会的，是欧凯文。
　　不是欧凯华。

　　我在茶几上抓起钥匙，钱包，手机。
　　一股脑胡乱塞进包里。
　　然后与黎华相视，僵持，沉默。

　　我知道自己该立刻转身离开。
　　只是双腿灌铅，一步也迈不动。

　　我清清楚楚地明白。
　　此刻，如果黎华来拉我，抱我，吻我。
　　我一定会放了凯文的鸽子。

　　不过，他没有。
　　也幸好，没有。

　　“我要出门了。”
　　我终于找回自制力，下逐客令。

　　“你去吧。”

　　黎华，如果你认为如此便能阻止我离开，那你错了。

　　“好，那我走了，你走的时候关门。”

　　我把这句话抛给他，如果我没记错，他也曾经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一样，留下我一个人，难堪的。

　　甩上门的那一刻，我心底浓浓的惆怅夹杂着丝丝报复的快感。
　　第一次在我这里吃闭门羹，不知我亲爱的天王，你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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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原来城北的公寓附近，有一家名叫COMFORT的小餐馆。
　　这里环境不错，消费不高，我和凯文曾经常光顾。

　　今天，凯文便约我在这里见面。

　　服务员小姑娘对老顾客自然是相熟。
　　见我进门，便引我进去，和我打着哈哈，问怎么这么久没来。
　　又说，你男朋友比你来得早。

　　小姑娘这句，恰被欠身在包间门口等我的凯文听到。
　　我看的出，他有些不自在。

　　包房对坐，凯文为我斟了茶，我连忙说谢谢。
　　他怔了怔，点头，微笑，对我说不客气。

　　我们已有近半年未见。
　　他清瘦了很多，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些消沉。

　　进餐，我们几乎无话。
　　不是我们之间没有话题，而是所有话题，都指向伤怀。
　　我突然很想哭，嗓子涨的咽不下饭菜。

　　饭后，他说想去走走，我欣然应下。
　　车子一路盘上山，在半山腰停下，我们徒步，蹬至山顶空地。

　　看着山下成千上万的灯火霓虹，我突然真正体味到，究竟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去年的今天，我的生日。
　　我正在心底细细的盘算憧憬着嫁给眼前这个男人。

　　短短的三百多日。
　　白驹过隙。
　　我们已分道扬镳，变成再无相聚的两条平行线。

　　我想，我应该后悔。
　　可我没有。

　　“若琦，生日快乐。”
　　我回身，反靠在护栏上，面前，是凯文递来的一个暗色小盒子。
　　接过，打开。
　　那是一个手环，精致的包装上有我熟悉的LOGO。
　　这就是去年生日前，我看上的那一款。

　　眼前模糊成一片。
　　手环，凯文，还有，山下的霓虹都变作五光十色的光斑。

　　我四指用力，盖子合上，‘砰’的一声。
　　是做工精良特有的厚重声音。
　　不菲的价格，够凯文起早贪黑的白干上几个月。

　　“凯文，你真傻。”
　　我别过头，喃喃。
　　抹去自己的眼泪，世界又是清澄的一片。

　　山下霓虹在我眼前清晰起来，当然，还有凯文。
　　我回过头，凯文淡淡地对着我笑。

　　我伸手上去摩挲他的脸颊，想要记住这样的笑容。
　　曾经，只为我一人专属的温柔。

　　他还是这么害羞。
　　只是脸颊与手心的接触，便能让他脸红。

　　我笑。
　　应该很甜美。

　　“大男人怎么能总是那么容易脸红？”

　　他也笑。
　　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
　　还是有些毛糙的手掌，温暖却也如昔。

　　“你这样，很容易被别的女孩子欺负的。”

　　他握着我的手更紧了，像要攥出汗来。
　　无措，神伤，焦躁清清楚楚地写在眼底。
　　果真，没有他哥哥的本事。

　　“去退了吧，别为我破费。”
　　我把那首饰盒顺入他宽敞的外套口袋里，轻拍了拍。

　　他气急，固执又倔强的皱着眉头看我。
　　把盒子硬塞进我手里。

　　“凯文，别那么孩子气，好吗？”
　　“你收下它。”
　　“……我不能要。”
　　“为什么？”

　　他固执起来，像个任性的孩子。
　　我们不说话，僵持着。
　　然后他开始哭，哭到连来拉我的手心都是潮湿的。

　　他紧抱着我，一直在问我到底为什么。

　　我不清楚他到底在问什么。
　　是为什么不收他的礼物，为什么和他分手，还是为什么会爱上别人。
　　我无法回答他。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若琦，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眼泪流在我颈间，湿凉的一片。
　　他在我耳边问我，手臂抱的我发疼。

　　我推他，正色。

　　“凯文，放手。”

　　他就是这么听我的话，即便多么不愿，依旧放开了我。
　　我摘下他的眼镜，为他擦眼泪。

　　“傻瓜，我不适合你。”
　　“你适合。”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完美。”
　　“我不要完美，我只要你。”他拥我，紧紧抱住，“我爱你，若琦。你还记得吗，去年你生日时候的那张卡片。我答应过你，会给你你想要的，所以礼物，你一定要收下。若琦，只要你给我机会，给我爱你的机会。我会让你幸福的，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若琦……”

　　我终于无语。
　　对那条手环，没有再推辞，对于凯文的表白，亦没有作任何回应。
　　他循着我指给他的路，送我回家。

　　这一次，他的车直接停在了我的公寓楼下。
　　他却对我说，‘若琦，我好怀念以前那段车开不进去的小路。’

　　如果说听到这些，我不感动，那是假的。
　　所以在他说要送我上楼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这里的楼道不黑也不脏。
　　却他一直像从前那样，牵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我把钥匙捅进锁眼，在还不及转动的瞬间，被他拉的失去了平衡，撞在他怀里。
　　他的手紧紧扣在我腰间，低头，寻我的唇。
　　他的呼吸颤抖，吻，也克制。
　　轻轻贴住我的唇角许久，不敢逾矩。

　　我没有动，睁着眼看他微微翕动的睫毛，看他紧闭眼帘间的惆怅。
　　在那一刻，终于找到了某些问题的答案。
　　凯文千好万好，却给不了我一份悸动。
　　也许，这才是我们的症结。

　　半晌，他离开我的唇，恋恋不舍。
　　希翼在他的眼底雀跃闪动，他拉住我，说，“若琦，你还爱我！我知道你还爱我！”

　　我摇头，哂笑，有些无奈。
　　“一个吻代表不了什么。”

　　伸手为他抹去唇角的口红，淡淡说再见。
　　我知道他还想要辩什么，只是我不再想给他这个机会。

　　他终于离开，然后我转身进门。

　　“回来了？”

　　屋内漆黑的一片，这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黎华？他还没走？！

　　‘刷’的一声，火光映出他的眉眼轮廓，然后我听到自己心脏的砰然。

　　黎华用打火机点着什么，我仔细分辨，茶几上的，是一个蛋糕。

　　“你怎么……”
　　还没走？

　　“别开灯。”
　　他淡淡对我吩咐。
　　我犹豫了片刻，手从开关旁放下。

　　蛋糕上的蜡烛很多。
　　他一支支的点着，每点亮一支，屋内光线便明亮几分。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温暖起来。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静静看他专心为我点燃每一支蜡烛，看他轻轻垂着的眸子，看他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和。

　　一，二……十六……二十……二十四。
　　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二十四年，二十四支蜡烛。

　　“我以为你走了。”
　　或许因为这氛围的静谧，我的声音柔软起来，很轻盈。
　　我看着那人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他点亮最后一支蜡烛，然后合上打火机，依旧是‘刷’的一声。

　　“许个愿。”

　　那长长短短的蜡烛流着泪，流在我心里。
　　黎华，你可曾知道，我的愿望老天爷帮不到我。
　　能帮我得偿所愿的，只有你。
　　可是，你却已经夺走了我期待你的权利。

　　我摇头。
　　那烛光摇曳的太过光华，晃耀的我想流泪。

　　“……黎华，你不用这么做。”

　　比肩的距离，他眼中深情又玩味。
　　我不敢去碰触他的视线，因为我知道，仅仅是一个眼神，我就可以任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我并不想这样。

　　我垂下眸子。
　　他的气息近了些，手伸过来。
　　我以为他会抚我的脸，可我依旧猜错了。

　　脑后的发结散落，是被他抽下了卡子。
　　我的腰间，胸前，尽是垂落下来的发。

　　他托起我的脸，拇指摩挲我的唇。
　　来来回回，或重，或轻，有些微的粘腻。
　　粘腻是被他的指腹晕花的口红，我的口红。

　　我想，我的唇边，该已是一片枚红色的凌乱狼藉。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是狼狈极了。

　　我禁不住地颤抖。
　　没有理由。

　　“不红，不肿，口红也没脱。”他终于不再摧残我的唇瓣，开口，声音带着些狡黠，“你们怎么还是老样子。”

　　我皱起眉头，困惑。
　　他则是眯起眼来，睨了我颇具意味的一眼，很是揶揄。

　　“其实这里隔音不好。”

　　我心底一个痉挛，不知道哪里来的愧疚，觉得底气不足。
　　他却笑。
　　笑着一手扶住我的后颈。

　　“他刚才吻你哪里？”
　　“唇角。”

　　我怔怔答他，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这里？”他抚着我一边的唇角。
　　“嗯。”

　　他以很慢的速度靠近我，给了我充分的时间避开他。
　　可我选择闭上了眼睛。

　　他吻舐我的唇角。
　　我的身体，顷刻从头顶酥软到脚趾。
　　他咬上我的唇瓣，挑开我的牙关，席卷，侵占。

　　他很少这样吻我。
　　这样专注，耐心，投入。
　　一个极度温柔的，完整的吻。

　　在他的唇离开我的那一刹那，我难以抑制的还想要更多。
　　我抱住他，紧紧勾着他的颈。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

　　“抱抱我。”

　　他在推我。
　　我没来由的不安心慌，执拗的不放手。

　　“你不是让我许愿吗？可是我不相信那些太长远的东西，我要即刻生效才算数。”

　　他终于肯抱我，双臂环在我身上。
　　我突然觉得安全。

　　“蜡烛熄灭之前，你抱着我。”

　　明明我说这话的那一刻，蜡烛还都亮着。
　　长长短短，短短长长。
　　我以为，它们的一生不会那么短暂。
　　可我还是错了。

　　室内一点点的暗下去。
　　那些光亮，我抓不着，留不住。

　　光线消失，我没有任何理由再抱着他不放。
　　于是我放开他，遵守我们的约定。

　　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之间，尽是条约。
　　一条条，一款款。
　　他不想越格，我不能走错一步。

　　似乎很久，黑暗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难得的放松。
　　我想起很多事情，包括，凯文。
　　我在问自己为什么不知悔改，一遍遍，一次次，诘问终究没有答案。

　　然后，我问黎华。

　　“你后悔吗？”

　　“……什么？”

　　我笑。
　　笑自己头脑不清。
　　黎华，他为什么要后悔？他没有理由要后悔。

　　“你后悔了？”他忽而开口，问得很笃定。

　　“……我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想不通凯文为什么那么执著。”

　　“……”

　　“他想和我再在一起。”

　　“你答应他了？”

　　“……你觉得呢？”

　　他再不回答我，很久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他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那一晚，我们没有再说话，他离开，我也不曾挽留。

　　我蜷缩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一样梳洗，打扮，出门。
　　只是我的心里空荡荡的。

　　我有一种感觉。
　　黎华，再也不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