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天使下凡脸着地 ...
-
夜里忽来风雨声。
细碎的雨点打在屋顶砖瓦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好像有只猫垫着脚尖从屋檐上轻巧的踩过一般,这声音响在人心里。
人未眠,人已躺在床上。
人的心也好像被小猫爪子挠过,轻飘飘软绵绵,又酥又痒。
听到这样让人心生愉悦的声音,少有人能继续若无其事的酝酿睡意,我尤其不能。
夜雨催促中,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我安静倾听,止不住的欢喜涌上心头,平和喜悦,世间最大的享受莫过于此。
在这静逸萧瑟的初秋细雨敲打的乐曲中,突然多了些不和谐的音符,那声音就像远山上冲霄的孤峰山石,历经千载风吹雨打,烈日曝晒,自然而然开裂一般,轻微的一响,令人仿佛以为是错觉,但山石的裂缝却已真实存在,亘古不变。
也许真的是错觉。
我在黑暗中皱起眉,那是种玄而又玄的感应,不安的预兆在心里滋长,平静温暖的小楼里,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似的。
它确实发生了。
迅如奔雷,他砸下来的速度也如奔雷,刹那间便落在床上,然而这还带着余温的床铺上已空无一人。
于此而来的冰冷雨汽,腥湿的泥土味,碾碎的草汁味,血的味道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异味很快就在空气中弥散开,让原本温暖的屋子也如秋雨般凄冷空寂起来。
我此时就站在床边,听着风声,分辨局势。
这个人一定在地上滚过很多圈,滚的很实在,我不太愿意让他再在自己舒适的床铺上滚几圈,而且就以这样的冲势而言,没伤的会砸出伤,有伤的会伤更重,因此来人尚在空中时,我已探手向他抓去。
但这个人还是砸在了床上,砸的也很实在。
我本有机会捞起他,但来者只说了两个字,他说:“是我!”然后我就任由他落下,抓向他肩膀的手也顺势拍在肩上。
于是他砸的更急,摔的更重。
我确定他是脸着地的。
这世间有一种人,他时常三更半夜闯进你的家门,用不同的方式把你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强行拉出来,用你的东西,吃你的食物,喝你的酒,你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他,陪他坐着,哪怕你不喝酒,只喝茶。
这种人叫朋友。
今夜闯空门就是朋友,我很少与人开这样恶作剧性质的玩笑。
雨声愈渐清晰,床已移走,方才是床的位置现在用铁架支着一口平日用来烧水的大铁锅,萧萧的秋雨落在锅底,叮咚作响,如果说瓦上奏的乐器是琵琶,那这口铁锅就是鼓,一个清脆,一个沉厚,虽然屋破,但天地间的乐曲又恢复了自然,而且更加清晰醇美,这是好事,只是漏风的屋中有点冷。
而那位朋友,已洗过热水澡,换过新衣,坐在卧房唯一的一张桌旁,抱着刚从酒柜底翻出最好的一坛女儿红,正小心翼翼的揭封泥,至于忙着从露台往屋子里搬花的我为什么会知道,我自然知道自己这座小楼中最好的酒是哪一坛,也清楚他的喜好,更知道这人从不知客气为何物。
酒香四溢,室内传来咕噜咕噜的饮酒声,他喝的很响,感叹声更大:“好酒!没想到你这里还藏着好东西,我早该来的!”
忘了说,这人气人的本事不比他手上的功夫低。
他虽故意惹人生气,我却还不想被他气死,小心将怀中的早菊推进墙角,起身掸去衣上灰尘,微笑着步入卧房,在桌旁落座,炉上温了一小壶琼花露,味极其香,喝进嘴里却淡如白水,我举杯慢慢品,也不搭他的话茬。
风声,雨声,还有他玩弄杯盏的声音,奇异的令人感到静逸,花香淡淡的,如同我此时的心境,一杯饮将尽,只听他讪讪道:“你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深夜突然破屋而入,为什么一身泥泞血迹还能如此悠闲自在的在这里喝酒?
“大门在楼下,”我捧杯面对着他,笑的温和。“没有关。”
我的门永远开着,无论什么人到这里来,我都同样欢迎,但总有些人,不走寻常路。
这人生性惫懒,即便是转移话题,也还是平日里的散漫腔调,“说起来,你这楼的屋顶有些问题,我本打算落下歇歇脚,没想到一踩便碎,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这不像你会做的事。”
就算没有瓦碎这一着,你也不可能从正门入,落在屋顶歇脚,分明是打算翻窗。
“夜深人静,又下着雨,现在时机正好。”我微微仰头向上示意,“你仔细听。”
“听什么?”
“声音。”
黑暗中,仿佛有一点灵光落入心湖,静默的荡漾开,瞬间,天地都寂然。
静下心来,仔细的听,屋外雨势紧密的敲击在青瓦上,那声音如此清晰,如同敲响在人耳鼓中一般,带着些微的痒,却是悦耳愉心,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滴滴透明的雨水落下的景象,水滴落到瓦片上,激射成一朵雨花在屋顶绽放,而雨声繁复,水花便开放纷纷如莲。
真是一首绝美的乐曲,由天地奏响的天籁之音。
“因为二楼窗开的太大,单凭四角的支柱,中央的梁柱无法承重过厚的屋瓦以及,多余的重量。”说道这里,我顿了顿,起身将瓷杯温回暖炉上,走到窗边,将窗支起条小缝,一只雨雀与冷风一同从窗缝里跳出来,雀儿惊魂未定的掠去角落里,梳理身上的羽毛,风雨则刮过我的面颊,带着初秋的寒意,我轻轻将窗合上,拂去衣袖上的水迹,又坐回原地继续道。
“这顶上一共有一千三百六十一块屋瓦,是花家砖窑特殊烧制的小青瓦,质地坚固,薄脆,边缘锋利,风吹在上面很好听,雨落在上面也很好听,每一片都是同等大小、分量,由我一剑一剑将其劈出,一分不错。”可想而知,如果人踏在上面,声音一定更加清晰,就算是传说中的神偷从这里过去,也别想瞒过我的耳朵。
散落的瓦片早已被拾起,此时整整齐齐在屋角码了两摞,没有一片碎裂残缺。
最重要的是,“它可以承受一个正常成年人的重量,当遭受重量超过某种程度,就会发生像你刚才经历的那种状况。”我尽量委婉的表达出“我家的屋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这个事实。
他在喝酒,一整坛新开封的女儿红,听坛中的声音,剩下的已是不多,而且,玄妙的第六感提醒我,他的视线不在我身上。
鸟儿抖毛扑棱棱的声音传入耳中,石子破风声中一声惊恐的鸣叫,雀鸟飞起,扑到窗上疯狂的敲打窗棂,听到这样的动静,我的表情瞬间有点复杂,叹了口气,走过去打开窗将吓坏的小鸟放走,侧首道:“你已年近而立,就算作此顽童举止,也不会更显年轻一些,何必如此。”
“那只笨鸟在你床铺上抖毛,被褥都脏了,一会怎么睡?”
“相比一只雀儿抖落的小小水痕,你不觉得你在上面滚过的那一身泥更加恶劣么。”
他不吭声了,估计是在想用什么法子再来气气我,我倾身,单手撑桌,隔着桌子准确的按住坛口,淡淡道:“你受过伤,已不能再喝,我给你上药后便去休息。”
他身上蒸腾着湿润的水汽与温度,清新的皂角香掩不住腥气,距离愈近,血的气味愈加明显,沐浴过后伤口又开始流血,我用棉布在边缘缓慢擦拭,风从破了洞的屋顶溜进来,手下的肌肤立即浮起一层麻疹,他打了个寒颤,催促道:“好冷,这屋子不保暖啊,你能快点吗?”
也不想想是谁做的好事。吐槽的同时我将暖炉拉的更近一些,加快手中动作,一层薄薄的伤药涂上胸口,一圈圈的绑带环绕而下,收紧后打个结,拢好衣襟。
“包好了。”我松开手,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转身进入里间,又突然想到些什么,警示道。“这几天伤口不能沾水,忌酒忌油腻,我想你肯定不会遵守,留下小住几日吧。”
“别这样,没有酒让人怎么活,与其如此,我情愿再被人砍几刀!”他哀声载道,霜打了似地没了精神。
“可以适度饮酒。”我适时退让一步。
从橱柜取出一床崭新的被褥,晒得软而舒适的棉被,还浸染着阳光残余的温暖,将被褥送到他怀中,道:“楼下有客房,去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那我便不客气了,这里拜托你了。”他抱着棉被往楼下行去,经过身畔时我顺手拿走他准备一同带下楼的酒坛。
送走不速之客,又独自一人坐回桌旁,径自斟一杯七分满的香醇女儿红,眼含笑意侧耳倾听。
窗外有各式各样的雨,不止是雨落屋檐,雨打在枝叶上,树叶在摇摆,滴入花朵中,花也为之倾身,融入池水里,游鱼与其嬉戏,这一场秋雨美得如同一场怎样也不愿醒来的幻梦。
浅酌着剩余不多的女儿红,就着这醇厚酒香,我神思恍惚的想。
不知待得明日云收雨停,屋外的花落该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