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隔壁王二不曾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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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醉汉在街道青石板上拖过的踟蹰脚步声。
随后是翻墙声，他跃下地的一瞬声音格外重，理所应当是摔倒了。
这样大的动静被屋中的人察觉到，有绣花小鞋轻踩着地面，又轻又快，迅速的移动接近，随着开门之后的女子尖叫：“死鬼，你还知道回来！”接下来两人会出现争吵更是理所应当。
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言语，就像划破长夜的曙光，我知道，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隔壁发生纷乱一如既往的准时，如同我年复一年的作息，无论过了多少年，纯手工绣品的丝滑质感总是让人爱不释手，最后用力拥抱一下被褥，留恋着其中的温暖，然后毫无犹豫的推开它，果断起身。
衣物整齐叠放椅上，中衣，外袍，触之如云朵般轻而柔软，腰、发带搭在一旁，是同样舒适柔软的料子，衣衫的衣襟袖口处绣着流云暗纹，抚摸针脚便可分辨内外，并无穿错之忧，备衣之人的体贴可想而知，可是这样体贴对于常人而言，本就非同寻常。
轻笑，捞起宽袍广袖，抖开一件一件罩上身，将褶皱压平拉正，更衣过程中只觉得十分手熟，这种熟悉证明我拥有很多一模一样的服饰；敛衣束带，腰带上绣着富贵牡丹图，摸上去很薄，应该也是暗纹，甚至可以料想到是用与衣料颜色相近的丝线绣出，力求低调的奢华。
简单整理好床榻，坐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发带，沉默半响，动手束发。
这本是独自做过千百遍的事情，轻松自如，将发丝梳顺拢起，一丝不乱，咬着梳子单手打结；拢发的手要稳，打结的手要巧，当然，这对于自幼习武的人不是问题。
一切收拾妥当，推开窗，迎来第一缕晨曦正正映照在面庞上，这是清晨独有的微温阳光，还有扑面而来犹带着露水气息的清风，树枝上鸟雀开始鸣叫欢唱，沉眠一夜的花儿也正醒来，在我指间徐徐绽放。
小楼中的花香，暮时最浓，清晨最淡，此时羞涩一般隐匿在风中，时有时无，别有一番风味。
一切都美好令人心生微笑，无需压抑，我微笑，平静的享受这上天的恩赐，心怀感激。
小楼共有上下两层，除东厨外，皆为木制，飞檐四角挂风铃，风过处，却无声，铃中填着棉花；二楼四面开窗，常年和风不断，每每乌云压城之际，长风倒灌，真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样的狂风暴雨我只在刚来第三日享受过一次，那时门窗全开，窗外雷声轰鸣，狂风怒啸如嘶吼，豆大的雨点砸的人生疼，我站在小楼中仰天长啸，心中畅快的很。
后来家里的娇花都搬过来了，家具也齐全了，再到下暴雨时，也只能关窗闭门，打理着花草，遥想屋外的天地之威。
时值七月夏末，屋外的紫薇花开的正好，这棵花树已有百年高龄，树身粗壮，不复生表皮，筋脉挺露，本应莹滑光洁，可惜其上还有附近顽童刻凿毁坏的伤痕，我时常怜惜的轻轻抚摸，照料也是格外用心。
搬离家宅已近月余，这座小楼坐落在闹市边缘，不远不近，买些什么都很方便，周围有邻里几户，初至此地曾携礼上门一一问候，相处还算融洽，偶尔也会来这里喝杯茶。
小宝蹑手蹑脚走上楼的时候，我已用过早膳，正执着花洒独自在窗台浇花；吊兰挂在窗外，长长的叶片垂顺下来，摸上去碧滑凉润，蔷薇的花香弥散在空气中，淡淡渺渺，温柔缱眷仿若情人的依恋，月季花多日前开谢了，此时又含苞待放，早菊结出了小小花苞，开花却还需要些时日，我想养一些满天星，虽然已拜托朋友四处留意，但不知道它在这个年代有没有传入内地。
带着这些美好的烦恼，我放下花洒转过身，拨开在自己面前悄悄挥动的小手，温和的微笑道：“小宝，吃过饭了吗，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
“嘁——又被发现了。”小宝故作不屑的大声叹口气，方才一直屏住的呼息这会也恢复了自然，他轻轻松松的笑道。“他们正忙着吵架，哪有谁会记得给我造饭啊。”
风里充斥着花的芬芳，小楼上安逸而平和，屋里只有滚沸的水声，水壶坐在炉子上呜呜腾着热气，我没有泡茶，而是调了一杯蜂蜜水给他。
幼时嗜甜，时至今日偏爱苦味。
孩子总是喜欢甜蜜的，有趣的事物，若未曾历过太多苦难，很少有人能理解那几片沉浮翠叶中苦尽甘来带来的愉悦；等他真正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肩负起生活的重任，我会为他泡一杯苦茶，不过真的到了那时候，也许他更想喝的是酒。
小宝早已自行在桌边坐下，此刻滋溜溜的啜着水，我听到他被烫的直吐舌头犹自抱着水杯不肯稍待片刻，不禁失笑摇头，没有耐性也是孩子的专利，他在同龄人面前总是一副年少老成很可靠的样子，一遇到自己喜欢的东西，马上就透出孩子气。
为自己添了杯水，手遥遥笼着杯盏，我沉吟道：“照这么说来，是你告诉你爹，妆奁盒里有余钱的？”
汲水声终于停了，小宝静了一瞬，随即用夸张的语气嬉笑着说道：“我可没这么跟他说，只是无意中提了提我娘明天要送我去城南那一家蒙馆拜师而已。”
最相知不过枕边人，他也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绝对知道你会做什么，怎么做，眼前之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默然端起茶杯，吹散迎面而来的热蒸汽，浅抿润了润唇，平静的继续道：“你不想去冯先生的蒙馆？”
城南只有一家蒙馆，馆主姓冯，自考中秀才之后，便开了一家良才书院，广收门徒，是整个苏州城东学中拜师礼——也就是束脩——收的最贵的一家；因其秀才的身份，城中百姓无论贫富，都争抢着将子嗣送入其中，至于成效如何，我不予评价。
“哼，那个冯朽木？”这次他的口气是真的很不屑，“肚中墨水不到三两，大字不识一斗，担任私塾先生的大多是科举落第的秀才，其次是未中秀才的童生，他连科举都不敢去考，有谁不知道那个秀才是买来的，傻子才给他送钱呢，买了酒都比给他强！”
可不就是买了酒吗。
我忍不住伸出手，不顾小宝百般闪避，屈指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笑斥道：“冯先生字良才，你用朽木对良才倒也算机敏，可这些小聪明，为什么总用不到正途上？”
小宝显得很郁闷，显然还为刚才没躲过之事生气，他恹恹的道：“男子汉的头不能摸，摸了要长不高的……敲也不行。还有，谁说我没有用在正道上，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关于小宝目前能用在正道上的智慧，我偏头想了想，道：“你已决定在哪里入学。”
“没错！”他陡然振奋起来，姿势也从无力趴姿换为抖擞坐姿，满头乱发刷过空气的声音都格外爽利，我自动想象出小宝一脸阳光傻笑的样子，顺势联想到向日葵，朝气蓬勃，一遇到阳光，整颗植物都精神了，只听他兴奋道，“这几日武当派来城里招收外门弟子，我晚上偷偷去验骨，他们说我资质百里挑一，很有前途，我们已经谈好了，走的时候带上我，只要说服我娘，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个答案可真是大出所料，我叹息，安坐在小楼中，似乎上一瞬还在市井民间喝水闲聊，下一瞬已是刀光剑影诡谲莫测。
江湖，江湖，江湖即是人心，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每当我以为离它很远的时候，生活总是不经意间提醒我，江湖很近，近在咫尺。
小宝所期望的未来如染血的画卷般在我面前展现，那轨迹之清晰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巨笔提前书写，此刻淋漓墨迹一一显露。
梦想的力量有多大，只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而现在，小宝的梦想就是江湖。
事已成定局，我想做最后的努力：“小宝，练武很苦。”而且，“这事，你娘能答应吗？”
据我所知，王嫂因王二平日行止，在邻里间受了不少闲言碎语，从而一心希望小宝能学有所成，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既堵住三姑六婆的嘴，也让她能扬眉吐气，从此再无愁虑，这是王嫂一生最大的期盼，小宝要去习武，并非易事。
杯中的水添过很多遍，似乎感受到什么，小宝这次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其实，这次我是来道别的。”像是虚伪的欢乐假象从面上剥落，他的嗓音不似方才无忧孩童般清亮，仅是换了语调，便多了几份沉静老成，甚至略带伤感涩意，“在我多年努力下，这城里除了只认钱的冯老财，再无哪一家东学敢收我，这次若能劝得娘同意，未免夜长梦多，我会连夜收拾行囊赶去武当，若事与愿违，也会随二舅前往外乡入学，到时也许来不及告辞，是以提前来打声招呼。”
时至正午，屋内还是那样静逸，小炉上沸腾的水声格外清晰，窗外间或几只雀鸟碎语，南飞的大雁长鸣，而秋蝉则在声嘶力竭的展现生命随后的辉煌，阳光如水泻，随着时光的流逝倾斜过来，将我半边面颊晒的发烫。
“保重，花大哥。”喝完最后一杯蜜水，小宝放下青花瓷盏，正式道别。
“保重。”我举杯回敬他，虽只是一杯白水，但真心诚意。
爽朗的秋风从窗口灌入小楼，有些微凉意，这阵风定然吹拂过很远的路程，我在其中闻到远山上松木的清香。
小宝是个聪明的孩子，足够自主，能吃苦，能隐忍，有潜力，有谋划，知道自己要什么，最重要的是，有梦想。
他此次来，应该是来请我做说客，说服王嫂，却敏锐的察觉到我并不赞同，只字未提便离开了。
坚定果决，这样的孩子，无论将来走哪一条路，成就都不可限量。
风拂过小宝刚才的位置，现在人已不在，杯已空。
他走前喝光了我小半罐剩余的所有蜂蜜。
我微笑，果然是个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未来，我又何须担忧呢。
美好的黄昏即将到来，人的心中已有期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隔壁王二不曾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