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轱辘辘、轱辘辘。

      苗星仁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手脚短小,身材贫瘠,头上梳两个小髻,跟个小女孩似的。

      梦里一条白色的碎花裙上打了七八个补丁,盛起锅里的稀水一样的粥,和着秋天藏的小半个的土豆吞下肚,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梦里,他还叫苗欣儿。

      母亲已经不省人事一旬了,乡里的大夫说没救了,勉强用药吊着。他上次去县城,跪着求了那大夫三天,只得泼了一身的冷水。反倒是损失了昂贵的路费。

      因为他没有银钱。谁也不是活菩萨。

      连炭火也不敢多烧,这几年的冬天的气温都偏低,破木门挡不住风,一丝一丝漏进来。

      他的双脚冻得发麻,裹紧身上的红棉袄,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件像样的衣服了。

      ——他的手划过上面密密的针脚,仿佛眼见母亲眯着眼睛对着烛光一针一线地穿缝。

      于是想起去年的时候还有力气和母亲发脾气、生闷气的自己,想起那个陪伴在身边傻呆呆的木头桩子,想起虽精神不济却时常打趣自己的母亲。

      一切都恍如隔世。

      他为什么就这样傻?白白让那家伙拿走了娘的玉佩,要不然现在瞒着娘贱卖了也能作急用。可他怎么就这样傻!傻到说什么信物,傻到相信他们还会再见!

      见鬼的江湖。他早知道那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来过。他掰着指头数着一天两天,把栀子花瓣儿制成干片夹在书页里每天翻一遍——该死该死,是他害惨了娘!

      早知道不能信任,从来就没有信过谁,又怎么能相信那双绿豆大的眼珠子里的真实?

      可那也不是冬子的错呀……他在心里悄悄地辩解。况且他临走前留下了不少银子,这大半年来也都因着娘的病情消磨殆尽,自己又做什么怨他呢?

      无力回天、无力回天。

      他突然想起娘说的命数,“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七个字念来念去,心里异常得难受。

      难道我真要这样认命了?这真是我的命?

      发呆时忽听到门外一阵鸡飞狗跳,西街那里有人在吆喝:“钦差大人驾到,速速清路——”

      “钦差大人?”

      他推开门,冷风呼呼地灌入衣领,打了一个激灵,突然间清醒无比。

      ——他从来都不信命。

      要是真是命,那他这样谎话百出的人,早该代替他娘被阎罗收去了!

      苗欣儿嘿嘿得笑起来,苍白的脸配上笑魇些许触目惊心。

      他放下碗和土豆,心里涌现疯狂万分的想法。他很快就将这想法付诸行动。

      这些年他第一次对着梳妆镜仔细地打理自己的头发,咬着辫绳子束得整整齐齐,又从娘的柜子里找出一点胭脂,匀了水抹在龟裂失色的嘴唇上。

      他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唇红齿白,犹如素色清纯的菡萏,顾盼生辉。

      最后他脱下棉袄,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娘……”

      纵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终于他仅是吻吻母亲干瘪的脸颊,沉声说:“孩儿去去就回。”

      他一直安静地垂着头站在人群中看那队伍慢慢行来——一步、两步……

      他花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命令自己冲出去,跪在驾前,不让身体颤得过分。

      “大胆!你是什么东西,怎敢挡大人的路?”

      行在前头的那人勒住险些刹不住的马,手上狠狠一鞭就挥下来。

      苗欣儿不躲不闪,任那鞭子带着凛冽的风割碎衣料和皮肤。

      “草民三岁而孤,生无所依,斗胆恳请大人收留。”

      那马上人见状笑了,满是讥讽,又是一鞭落下,“刁民,你可知罪,来人,给我把她……”

      “且慢。”

      这是一道未曾听过的,尖利而古怪的声音,它似男而非男,类女又不完全是女。

      “那边的,带来给咱家瞧瞧。”

      那鞭子抽得实在是疼,苗欣儿咬着牙蹒跚起步,直到跪倒在大轿面前。期间他一直死死低着头,不往上望一眼。

      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抬起来,入眼是一张极白的面皮,细眉细眼,没有胡须,身材微胖,脸庞显得有些浮肿。那人也在打量他,须臾功夫说道:“是个灵秀的妹妹啊。胆子是很大的,你找咱家有什么事吗?”

      苗欣儿垂下眼帘,很快哀哀地落下眼泪,他的面色惨白,腰身纤瘦,在这银装素裹的季节过于单薄的穿着使得他根本不需要伪装地颤抖,此时又是泪眼朦胧,如何不我见犹怜。

      “求大人恕草民无状。家母重病在身,草民别无他法,大人若是要治草民的罪,草民二话没有;只是泱泱天朝,大明天子在上,当不忍眼看子民饥寒交迫,垂死病中,求大人广布恩泽……”

      “行了行了,”那人挥挥手,苗欣儿注意到他大拇指扳指上巨大的翡翠,“你不过是要我救你母亲,巧言令色到此为止。像你这样的。当斩不为过。咱家不是什么观音菩萨,没这份好心去普度众生。不过难得今日咱家有兴致,倒是想听听,你要拿什么来救母?”

      苗欣儿被一旁香炉里浓重的檀香熏得小小打了个喷嚏,他这回倒是真的眼泪潸然了。

      “大人,” 他伏下身子,深深地跪下,将脑袋按在地上,一下两下,直到额头微微肿起,“草民身无长物,唯一做得了主的只有自己。大人若肯发发善心,自是草民的再生父母,大人叫草民做什么,草民抛头颅洒热血,绝不说一个不字!”

      “哦,任何事情啊。”那人有些倦意地点点头,他的丹凤眼眯了眯,说道,“我要你的头颅做什么。你倒是生得皇上欢喜的模样,这样吧,差人去把这位姑娘的母亲医好。”

      下一句却是对着苗欣儿说:“你就跟着我吧。”

      苗欣儿屈下身,又是狠狠一磕头:“是。”

      接下来的事情乱七八糟,如同走马观花,他又听到车轮骨碌碌的声音,一会儿是东厂的监狱里鞭子挥动,一会儿是督公的尖声教导,直到抛却那些无谓的自尊自傲。

      ——做一生的奴才,绝无反转的余地。

      督公摸下他的脊椎骨,在某个穴位狠狠一按,笑容里阴恻,“小男孩,竟敢骗咱家,知道吗,这可是大罪呀。”

      额角的一滴汗滑落,苗欣儿掐破了掌心才让自己站住脚:“属下无意欺瞒大人,只是自小病弱,家母令属下作此打扮。”

      “如此,倒是咱家眼拙了?”

      那手指用的力大了些,苗欣儿疼得两眼发花,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再也做不到巧舌如簧的辩答。只是咬着牙重复着:“属…属下绝无此意……属下…从未,从未说过…是……女儿身……请大人……饶命……”

      直到最后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得下来,尽管那只是疼痛所造成的不自主反应,也让督公心情大悦。

      “疼吗?”

      “疼……”

      “疼就对了,宫里不需要硬骨头的人,咱家也不喜欢卖弄小聪明欺骗咱家的人,这是第一次,咱家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冷汗涔涔而下,他开始明白督公带他来这里的用意,凄惨的嚎叫声,鞭子划过□□的痛他也曾感受过。暗不见天日,幽幽的火光看似来自地狱的冥火。

      恐惧是令人丢盔弃甲,连尊严也一并奉上的最快手段。

      那双眼睛冷的像蛇,那手指也像蛇信子一样冰凉滑腻,滑过他的脊背,他动也不敢动。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满意手下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督公满意地点头,“清楚了么?”

      “清…清楚了……”

      “今年十二了,虽是大了点,筋骨是个不错的。太早入宫也是浪费,这么着,你随武师傅学两年吧。到了十六岁,咱家再招你入大内。对了,苗欣儿这名字太女气,叫苗星仁吧。”

      苗欣儿的脸上浮出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卑躬屈膝,哽咽道:“谢督公赐名,属下定不负期望!”

      “嗯,也好。但愿咱家没看错人。”

      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那脚步声远走,不曾起身,他听见自己的眼泪和汗水滴落在地的声音,滴答滴答,似那些掌心流逝的,自由而清贫的岁月。

      他想起曾经对二虎轻蔑的嘲笑,又转而嘲笑自己:你在装什么清高,现在你不是和他一样了。

      奴颜媚笑,讨人欢心。

      这原是人的本性,生而贫贱,所以为奴,不算天大的错处。

      只是母亲…母亲……

      母亲终究还是去了。阎王要收一个人的性命,哪容得了旁人挽留的。

      他没见到母亲的遗容,只有小小的一个骨灰坛,装的却是他在这个世界最亲近的人。

      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要被他气得活过来。她怎么忍心自己的儿子再入宦海,去做一个…做一个太监?

      这年他听着车轮辘辘声,从沪地来到京城。

      ——他知道他离江湖越来越远。

      ‘读书须受十年苦,哪比一时痛楚终身显贵来得合算?’

      ‘你看这一刀切下去,免你多少辛苦哟。’

      ‘疼吗?那就叫出来吧,没什么丢人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不能喝水,忍着,记住了,头三天必须要忍着。’

      ‘挺过去了,荣华富贵;挺不过来,无非是个死字……’

      ‘你选什么,你就成为什么。’

      我选什么……?

      疼痛变得钝钝的,那去掉身体发肤的耻辱,很快就麻木了。

      会笑着趋炎附势,小心翼翼地攀上高枝,如履薄冰地,唯恐踏错一步。

      可以装作世家公子清高无尘、也能狗腿地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清正的官员,若是有碍,上头吩咐杀了也无妨、圆滑的巨贪,看在佛面上一笑而过。

      第一次杀人,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恶心想吐,也没有良心惶恐。

      ——东厂探子,无孔不入,犹如大树当中的蛀虫,属于这大明本身无可取缔。

      是瑜是瑕,是做皇帝的耳目,还是督公的爪牙,倒没那么重要了。

      有时他想,自己这多疑不实的性子,是生来适合如此的。爹娘的一身正气,到底是长歪在他身上。

      ‘在下姓苗,苗星仁。’

      连名字都改了,谁还能认得他?爹娘的魂魄不能够,那个跟在屁股后面不肯走、巴巴叫他欣儿的小孩儿,也定是不能够的了。

      我选什么?

      若是还有的选择……我选,活着。

      人不都是贪生怕死的么,就算是没意思也好,赖着活着,这感觉多不赖啊。

      他才不是痴痴等着什么,才不是。

      自浮浮沉沉的梦中醒来,轱辘辘、轱辘辘,是车轮在滚动,几经颠簸也不知身向何方。

      他目光惶然,如果说他还想在一个人面前保留一点尊严,便是眼前这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