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果传》魑魅妖言

4、江南遗音

　　我与爹爹同一天回到成都。
　　我立马高处，看成都百姓夹道出迎爹爹，他是得胜归来。我想若是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战争让人死亡让人痛苦，但若这死亡或是痛苦中有成功，不管是谁的，也至少是有价值的。
　　“益州、关中、剑阁、蜀道、夔门、荆州……”我一面喝着粥一面对正在为我梳头的母亲说，母亲拿梳子的手因为我的话抖了一下，我回头：“娘……你还生气吗？”母亲放下梳子：“怎么不气！”我再问：“那你想我吗？”母亲眼中有水雾：“不想。”我顾不得端着碗，抱着她笑道：“骗人。”她叹一口气，揉了揉眼，看着我道：“冤家。”
　　我又很欢快的开始喝粥了，她问：“还要么？”我慌忙喝完最后一口，边把碗递给她边点头，她又心疼又伤感的擦擦我嘴边：“黑了，也瘦了，也不知道在外面怎么过的……”我忙想装一下可怜，她却恨恨道：“等你爹面君回来，我跟他说，我舍不得打，让他动手。”
　　我呛了一下，心里想了千百种告饶，说出来的却是：“他要是打我，我就不告诉你我一路上的见闻了，还有我遇到的人。你难道不想知道隆中现在什么样子吗？”母亲脸上有笑意：“我不怕你不说，除非你再不想吃我做的东西了。”我完败给她，生怕她反应过来我威胁她，顾不得吃了，也顾不得披着头发，从我带回来的东西里寻出带给爹爹的东西和徐伯伯的剑就匆匆奔爹爹的书房里去了，顾不得她在后面叫我。
　　我脑中想着爹爹见到这把剑的惊喜，他才舍不得打我，快到书房时，竟听到悠悠的箫声。箫声与空中的小雪和天上的云缠绵，竟像生出的思恋一般侵入人心。
　　我奇怪，放轻了脚步，推开书房的门才发现在案边坐着一个女子，她面容姣好，只是一身的装束略显老气。她见我就这样进来也惊了一下，站起来，我先问：“你是谁？”她略顿了一下，说：“我叫嬿书。”她的侍女匆匆赶来，对我道：“小姐，这是嬿夫人。”
　　我一时明白过来，又不敢相信，母亲在后，一面把斗篷加到我身上一面说：“这是你嬿姨娘，跟我是一样的，你不得对她无礼。”我怒极反笑：“我爹爹远在南征，何时来了个嬿姨娘？我竟不知道有这门子亲！”
　　母亲听我语气不对，忙拉我离开。
　　我房中一切如故，侍女生了火，暖的人昏昏欲睡，我听不进母亲那一套一套的道理，也听不进母亲说那个女人的来历，更听不进母亲说爹爹在书信里也同意的话，我脑中一片空白，定定的望住了母亲：“那你呢！”她又要把方才的道理再说一遍。我只问：“这些都是说给你自己听的，我要你对我说，你心里真的愿意！”她仿佛挨了一刀似的，喃喃的说：“你不懂……”我看见她的眼泪，一时反应过来说错了话，忙认错。
　　我理解她，但不喜欢这样的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倒宁愿她抱着我哭一哭，骂一骂。倒还有几分真。我怕她这种认命的样子，一点不是我母亲。
　　我极不习惯多出来的这个人，因为她，我总觉得我跟爹爹中间生出了隔阂，尽管她什么都没做。而且我还不能表露出这种不习惯。
　　发现我不开心的，是乔哥哥。
　　乔哥哥在年关前得到回东吴过年的许可，可因为公事，他又不得不留下，他没有不快，只是遗憾的打点送去东吴的东西。
　　我心眼一动，说我替你去江东去看伯父吧，正好我没见过伯父。他惊诧，不许。我说你要不答应，我就又出走，不告诉你们我去哪儿。他头疼，最终只得在给伯父的书信中加上我，嘱咐我诸多事。我看他一边写信一边与我交待，欢快的为他磨着墨，想着去江东后该干嘛。他突然说：“果儿，你要答应我，我什么时候给你写信要你回来，你就得回来。”我想想，点头：“那你一定会在我到了江东后才告诉爹娘的了？”他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继续写信，我凑到他身边，腻他：“哥哥最好了……”
　　江东也在下雪，只是没有那么冷，我在年前二十七那天到达武昌，街上热闹而繁华，这乱世间的短暂和平，足够留人驻足享受。
　　我见到了伯父，他名中的瑾瑜果不虚。我爹爹有他的温和却无他的温润。他看了乔哥哥的信，又惊又喜的看着我，感叹道：“这还是哪一年的事了，你爹来江东，如今见了你，就像孔明来陪我过年了。”
　　伯母是地道的江南美女，是那种荆钗布裙一样从容耐看的美，前一年她的女儿才出嫁，她见了我欢喜不已，当我如自己女儿一样疼惜，我的吃住她都亲自安排，最冷的时候，她带着我睡，一刻都舍不得。
　　恪哥哥和乔哥哥很像。一样俊美却比乔哥哥多一分英气，勃勃的，如同温泉一样热力张扬，他不拿我当深闺里不知事的女孩子看，他一样陪我读书论事，骑马玩雪，却少有那种担忧我的目光。

　　过了年，伯父给父亲写信，想留我一段时间。
　　江东的钗环裙袄都有一番特有的精致。我注意起这些我从前不曾注意的东西，但我想，美貌这种东西，是很难有界定的。
　　就像母亲那样，时光沉淀了她最好的东西，很难说她的年龄影响的她的容光。又像孙娘娘那样，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特别，那一刻的美不胜收，不为谁绽放，但看不到就是遗憾。等见了伯母，我又觉出这种最温顺的一面，不让人迷恋，但让人无形中离不得。
　　我竟关心起我美不美的问题。我不知道我是否美，但只是确定，我与那些镇日里伺弄容貌的美女是不同的。
　　恪哥哥觉得我的美恰到好处，他甚至打趣我说：“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却一看就不是要薄命的相貌。”我跟他要好，在一起，不必说什么，或是说什么都能相悦。
　　我们常常沿着江边策马，当年爹爹住在江东时的一些手札还留在这里，我望着眼前的大江，想到爹爹手札上的字，遥想当年这场江上的成败与火光，竟有神往之意。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恪哥哥，他也与我一样。我们在江边散步，他带了琴，我奏给他听。微风中，似有水雾。我一曲完，问他：“你可见过周瑜？”他想了想：“就算见过，当时太小，也没什么印象了。其实不用见，从各种传说中都能很了解这些人了。”
　　我拨弄一下琴弦，点头道：“周瑜儒雅，小乔美貌，这竟也只是过往了，英雄与美人到底都随着时光故去了。真正记得，怕是只有眼前的这条江了，各种传说，只是这江中的浪花，我指上的一个余音一样，是很小的一部分了。”
　　恪哥哥笑着说：“即使如此，拼搏也是值得的，我有时候想，那些英雄的成就，或许他们自己也没有料想到，只是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做了相对正确的选择，若一朝，站在那风口浪尖的是我，我也会那样做的，像他们一样青史留名。”我听他这样说，一时笑问：“若不成功呢？”
　　他望望天边的夕阳，对我说：“那就不辜负自己。”我其实心里极喜欢他这话，可又觉得他不能这样想。……
　　我在江东呆了两年，爹爹和伯父没有书信来往，爹爹竟未提到我，我闷闷的想，我还没忘了他，他已经忘了我了。但看到娘捎给我的点心我又很欢喜了，我从未跟娘说过我最喜欢那种点心，怕她不给我做了，但跟爹说过。而娘捎来的点心，都是我喜欢的。
　　我十七岁的生日未过，乔哥哥来信，催我回家，他说爹爹要北伐了，要我赶回来见一面，我匆匆的收拾东西。
　　恪哥哥问我：“叔父……会不会有一天也像你们先帝那样东征？”我摇头，想起先帝东征时乔哥哥的纠结，说：“希望不会，但若真有这一天，也不会影响你我的关系，他征战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但无论他做什么，不会改变血缘里就有的东西。”
　　恪哥哥笑笑，把一个璎珞圈加到我项上：“果儿，希望你我还有再见之日。”我看看生日礼物，冲他点头。

　　我因天气的关系，误了些时辰，回成都时，爹爹北伐大军正好出发，我见到爹爹在点将台上的身影，他身后的旗帜上斗大的“汉”字因为他站在那显得格外明朗，我听不到他说什么，但他羽扇所指，袖袂飘飘，气势摄人。
　　我安慰自己，他很快就回来了，就像南征那样，用不了多久。可我很心疼他因为战争憔悴。目送他离去，征尘平复很久了，我才回神似的打马回家。
　　乳母抱着瞻儿看鱼。我走近瞻儿看着我，他快两岁了，除了眉目很想那个女子，其他的都很像爹爹，我看着他，好像一时又释然了，冲他拍手。
　　他见我项上的明珠泛光，也愿意让我抱。乳母说：“他认生，但亲小姐呢。”我笑笑，逗他，他咯咯的笑起来，我深吸一口气，问：“他娘呢？”乳母脸上一沉，正欲说什么，我听见母亲的声音：“我就是他娘。”我回头，一时有些错愕。
　　瞻儿见母亲来了，立马不要我了，让母亲抱。
　　母亲哄得瞻儿睡着，拉我出来说话：“他娘生瞻儿的时候难产，去了，我答应了她，瞻儿从此是我儿子。”我一时有些惊愕，却又有些惋惜，母亲说：“她那时奄奄一息的拉着我的手，竟求我不要让瞻儿知道她的存在，至少，在瞻儿还未长大的时候，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是没娘的孩子，我答应了她，她才闭眼，所以，不许你在你弟弟面前说什么‘你娘’‘我娘’的话。”我心中唏嘘，点头道：“那是自然。”
　　我回忆起那年才看到她的样子，虽然我不习惯她，但惋惜是真真正正的。母亲看看我，抚抚我的头发：“嗯，长高了，没瘦，白了些，这么打扮着，是个大姑娘的样子了。”我冲她笑，她又恨又叹：“野丫头的性子几时能收一收。”我环住她撒娇：“我这不回来了吗？”她不看我，口气幽怨：“算了吧，祖宗，我知道你心里闲不住，你下回走的时候，肯亲自来跟我说一声，我就知足了，江东那样好，你呆了就不肯回来，你伯父伯母竟不嫌你聒噪……”我笑出声：“江东好，是我不好，伯父伯母可舍不得我了，还说呢，为着我要回来，伯母哭了好几遭，我跟恪哥哥劝了好久……你想我没？爹想我没？”母亲偏头细细的叹一口气：“我才不想你，想你的事，都让你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