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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维天之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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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儿在年关的那天回来,他把一块带血的玉佩交到我手上,恸道:“妹妹死在郪县乱军中,中流矢而死……”
我认出这是当年恪哥哥给芄兰的玉佩,如今那精致的雕纹里有洗不去的血色。我一时心如死灰。
芄兰!仿佛一转眼还是她笑着把扑到的流萤给我看,还是她与我论书时,固执而倔强的仰着头,还是她扯着我的袖子腻声缠我给她做蜜饯,还是她在沓中水田里,放飞那只白鹤……那个曾经在我怀里睁着水一样的眸子看着我的女儿。
现如今就只有我手里这块冰冷的玉了。
我无法不断肠。
以致我见到钟会时,伤心地脸上是实在挤不出一点诚挚的笑意了。
雪夜里,他披着银色华丽的斗篷,下车时,腰间玉珏像是只扇动着翅膀的玉蝴蝶。我冲他行礼,他笑声轻柔,回头看看伯约,对我道:“我把你家伯约送回来了。”
我抬头看伯约,他发上有落雪,倒惹我生出恍惚,他没有穿战袍,穿着我第一次见他时那种素色的衣衫,没有配剑,披着一件深蓝的斗篷。
我还是扯出一个笑脸对钟会道:“谢钟司徒了。”
钟会送伯约回来,他执意要在府上喝一次酒,伯约吩咐我招待他。
我坐在堂中,为他们抚琴,钟会倒是不在意吃些什么,只是不停的喝酒与伯约谈笑。他很通音律,不时用筷子击着案边,应合着我的节奏,似迷似喜的说:“夫人也这般雅致,真真名士之风……”伯约倒不与他虚客套,只说:“论起琴艺来,维不如夫人的。名士之风,士季自谓吧……”
我无心听他们的言语,我在看到钟会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伯约要做什么了。
等钟会走后,堂中只剩我和伯约,我坐在案边,手仍是放在案上,未再弹,伯约送走钟会后回来立在我身后,我知道他看着我,烛火随着风跳动,地上的影子显得那么摇曳,我仿佛想了好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最后伯约走到案前,拿起酒,走回我身边,坐下来,他喝一口,把酒递给我,我接过来,也喝一口,他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是吗?”我仰头时听见他的声音,闭目深吸一口气,酒顺着胸腔流下的感觉让我格外迷沉又格外清醒。
我问:“芄兰死时,你在身边吗?”他点头:“是我亲手葬了她。”
我不出言安慰他,我与他心中一样悲痛落寞,没有什么比失去这个孩子更让我们难过,互相安慰只能使彼此更落寞。
我略顿了一刻说:“我把荼蘼送到道门去了。”他似有一怔,但点头道:“你是对的……”
我拨一下琴弦,问:“邓艾是你们陷害的?”我今晨看到了押送邓艾的囚车。伯约轻笑一声:“算陷害吗?我恨他是真,钟士季想除他也是真。”我点头:“那你告诉我,这钟士季,你是要利用他了?”伯约喝一口酒,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说:“最初不想,可见到你了,想。”
我看着庭外的落雪,好似我们该是这亡国中最痛苦而最不能接受的人,因为伯约有他北伐多年的辛苦和信念,而我身上流着先丞相的血,我一家多是为国家存在的价值而死。可我们又是这亡国之痛中最先接受的人,我是因为知道伯约心中的信念未灭,而伯约,他是为了国家存在的价值。
我枕到他的膝上,仰面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呢?”伯约的声音低沉:“我坦然了这些年,早就忘了,我原是个会骗人的人了。而且我看着这个年轻人,真心不想骗他,我原只是恨邓艾让汉亡国,想借钟士季的手除他,这算不得骗他,他也想。可我现在想让他与司马昭反目,借他的权御敌复国,可不是要骗他了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未必完全信你,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又真心不想疑你。那为何是我让你改了主意?”
伯约伸手来触我的眼睛,温和的笑道:“你站在落雪中看我的眼神,和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丞相时,丞相看我的眼神一样。”
我只能忍住不流泪,他说:“投降是皇帝的心意,我只恨我扭转不得,可汉的基业,有丞相的心血,故土难归,我也不想归,在死一般的痛苦中,我先想到的,还是丞相,我不在乎身后名,可我在乎丞相的身后名,我怕千年之后,他剩下的只有这个了,沔阳的庙建成后,我没有去过,我不知以什么身份去,如今国一亡,看着你,看着眼前的机会,我倒头一次觉得我是个地道的汉臣了……这一切本来就应该我来承担……”
我说不出什么了,在模糊的泪水中看见他肩上有血渗透了素衣,我坐起来看看,要去拿药,他从后面抱住我,我突然说:“伯约,那时你说若我要你带我走,你就会带我走,如今,这话还算数吗?”
他点头:“自然算数。”我回头:“你不怕我让你现在带我走?”他笑着摇头,眼中也似有泪:“果儿……你不会说的,你始终为了我,你不会说的。”
我心中大痛后竟是前所未有的释然,点头,握住他的手:“你总是要去冒险,去做我担心的事,可这一次,我不担心你了,你无论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我知道你的计划可能每一环都有丧生的可能,我不劝你苟活,但我仍要你珍惜你的命,我要是听到你死的消息,我决不独活。”
他点头:“我不图天下霸业,只希望你我生时,能不愧心的去隐世,死后能同归黄泉……”
伯约随钟士季去了宫中。
我坐在西窗下,往火盆里投伯约写给爹爹的信。好像他每年都写,我有的看过,有的没看过,看着眼前的火,窗外的飘雪,突然好似很多的事都涌上心头。
火光明晃晃的,像是孙娘娘的笑脸,又像是赵叔的银甲,是母亲手里的茶盏,也像爹爹给我的红梅……乔哥哥在雪地里跟我打雪仗……徐伯伯在罡风落雪中似乎要融进天地里去……恪哥哥火红的斗篷站在雪地里让人一看就暖和……阿斗覆雪的皇宫……乘虚观里的烟尘……我第一次见到伯约时落在我手心化掉的初雪……伯约为我种在庭中的红梅……芄兰发间的蔷薇……
宫墙的灯火仿佛无数人的眼光在闪动,因为天幕初黑更是明显,我听不到哭声,却觉得有哭声……两个儿子似乎在我眼前说些什么,他们要劝我走。
我摇头,我不走,我要等伯约回来,洵儿哭着摇着我的手:“父亲已经在宫中战死了……”我脑中一片空白,我说:“你们能走就快走……我跟你爹说好了……他等着我呢……”这两个孩子泣不成声,听见门外的喊杀声起,他们执剑奔出去……
我看着眼前的火光,心中一时安然了,踢翻了火盆,看着火光蹿上窗棂,起身出去。
院中已是一片狼藉,在伏地的尸首中,有我的孩子,我没有惧怕,只是心痛的木然了,对不起啊……
蹲下,拾起一把钢刀,身后的火已是燃起来了。那为首的将领拦住要向我射箭的兵士,我心里清净的如天地初开,刀在颈下时,仿佛在乌黑的天幕里和燃天的大火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这样简单清绝,连同死亡。
我不流泪了,抬头望着天,释然的笑着。
伯约伯约……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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