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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碧落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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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春寒料峭,丝竹之声入到刘禅耳中,其实觉得没有多大的不一样。他抚着手中玉杯上的纹络,很是精美,但听到上座的司马昭唤一声后,他忙举杯。他自己把酒杯斟满,看着杯中渐渐起来的酒影,那酒影里有舞女的笑颜,也有绕梁的声乐,他突然想借着酒影看看自己,正想着,突然听到变换了声乐,抬头,方才的一众锦衣女子已换成了一批桃纱玉肤的女子。
蜀舞?刘禅心中有暗暗的惊讶,怎么这些跳蜀舞的女子自己从来没见过呢,庭外的春风似是被这些女子的长袖舞出来的,明眸皓齿,刘禅心中暗嫌这些美女胭脂若再薄一分,效果会更好一些,不过算是司马昭有心了,他不知道在他眼中看作十分重要的政治试探在自己眼中就当真只是这一场声色之娱,刘禅想着心中就要暗笑,怎么每个人都高估了自己对政治的兴趣呢。
但突然刘禅愣住了,他在飘扬纷飞的舞袖中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像是要把他无数的回忆一下子勾出来一样,心中一番撼动后,终于,那个名字从他划在遗忘的名单上渐渐浮上来,诸葛果!果儿!刘禅有那么一刹觉得是幻影,是果儿死了那么多年后自己连想象的空间都没有了吗,可等他闭目再看时,那个身影还在,那个姑娘,那个长着果儿一样的脸的姑娘,她目中的柔光比耳上的玉珰,发间的珠翠都耀眼……“果儿后来从不曾这样看过我的眼神。”
刘禅想着,手都要软了,果儿,你又笑了,你原谅了我了是不是?他险些要失态,把他拉回现实的是司马昭的声音:“安乐公?”他忙抽回一眼去看司马昭,他贪色的样子落在司马昭眼中,司马昭并没有因为这个不快,反是笑着问:“颇思蜀否?”
刘禅听见问题,回头去看那个舞女,那个女孩的笑容还在,刘禅回答:“此间乐,不思蜀。”全然听不见身后旧臣的啜泣声,他觉得是丝竹的一部份,他现在只想着怎样从晋公那儿把这个女子讨来。
他看见的笑颜,自然不是诸葛果。
荼蘼轻盈的侧转一个舞步,抬手,桃纱滑到小臂根处,这是一场完美的舞,只不过荼蘼知道,这堂中坐的,没有谁是真心看舞的。
她知道自己没有姐姐那样天然妩媚的姿态,但她跟姐姐学了那一招,舞女不可以带剑,但她记得那一招,刘禅身上是佩剑的,只要离的近一些,再近一些,她一个转臂间就能手起剑落。
荼蘼没有杀过人,但她想,自己不怕血的,血像姐姐发间的蔷薇一样,像庭中的红梅一样,像父亲的朝服一样,像最后那场姜府的大火一样……她从不曾发现自己心里要这样发狠了恨什么。眼前的这个人,穿着春花一样的璀璨的蜀锦,好似他从来都没做过皇帝一样……荼蘼等着机会,想着一会儿就要在那温暖的血中回归到最初的怀抱里,哪怕只穿着单薄的舞衣,她也觉得是温暖的……
可是刘禅说:“不思蜀……”荼蘼一下子像是被浇了一头的冷水。她原是已经靠近刘禅了的。容不得她呆在那儿,她机械的随着做接下来的舞步,荼蘼不知自己为何停止了杀他的想法,像是隔了一世那样的久,等司马昭问出“正是郤正所教”时,荼蘼心中释然了……这个人,极不值得。杀了他不是给他痛苦的办法,他根本不知何为痛苦。
冷静下来的荼蘼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人,他不年轻了,纵然他的眼光极力的要攥住一切过眼的繁华,但他那个身体下的灵魂,注定不再是光鲜亮丽的。荼蘼想,不能和他肮脏的灵魂同归黄泉……“父亲纵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他手下不死徒手乞怜的人……”荼蘼这样想着,一曲舞完。
司马昭的满意是出乎意料的,连声吩咐赏,荼蘼退下前听到刘禅说:“不知晋公可否把方才的舞伎赐给我?”
……
“你休跪……休跪。”刘禅上前一把搀住荼蘼。荼蘼似看非看的退后一步。刘禅才反应过来有些失态,隔着几步,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容颜,喃喃的似喜似悲:“像……太像了……”突然发觉眼前的人只穿着单薄的舞衣,忙从自己身上脱了外衣,要加到她身上,荼蘼正视他,用眼神拒绝:“不敢。”
堂中不大,可荼蘼的眼神似是要把她和刘禅之间生生隔开一条楚河汉界一样。刘禅的手呆住,又苦笑地说:“你说这句话的样子都跟她一样……”荼蘼没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想弄懂,俯身行礼:“请安乐公放我归蜀。”
刘禅一下子冷住,忙道:“不不,你不要再离开我了……你为什么要回去?你就在我身边,就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荼蘼抬头看着刘禅,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先人坟墓,远在西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刘禅正不知说些什么好时,张妍进堂来。刘禅忙拉着张妍看。
张妍也是一愣,细细的打量一番,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年生?今年几岁?你看看我,认识我吗?”荼蘼知道这是曾经的皇后,但从前没有看到过,只是换了一个人来问这些问题,荼蘼没有那么反感:“我叫荼蘼,延熙十一年生,今年十六岁。我没有见过您。”
张妍点头,又问:“你父母……都还健在?你是蜀人?”荼蘼低目道:“父母皆过世,我是蜀人。请娘娘放我归蜀。”张妍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坐下:“还叫什么‘娘娘’呢,你真心要归蜀?”
刘禅抢先道:“我不放你,你要怎样?”张妍拦不及,但见荼蘼目光如定住的一潭深水,声音也冷得如冰,她不看刘禅:“那你喜欢的这张脸,就会被我一刀一刀割的神鬼难辨,你喜欢的这副身体,就会被我拿火烤得如焦炭枯木一样,你想得到的这个灵魂,就会永远在你眼前三寸的地方游走不散……”
刘禅一下子惊得手脚冰冷,他没想到这个娇美如花的身体里会有这样骇人的话。
张妍笑笑:“她做的出来,放她走吧……”刘禅盲目的摇头,张妍起身示意荼蘼可以走了,吩咐拿银两,送这个姑娘走。
荼蘼看看张妍,行礼谢过,张妍从侍女手上接过自己的披风,加到荼蘼身上,深深的看荼蘼一眼。
刘禅呆呆的看着荼蘼站过的地方,突然发狂一般的要奔出去追,张妍冷冷的看着他亡国都没有的痛苦,笑笑:“你逼死了一个,还要再逼死一个么?!”刘禅终于坐在地上,像几十年前一样,默默地哭出来。
张妍看着他这个样子,看看堂外的天光不知是喜是悲。
“果果,你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
……
……
绮霜是在一个天未亮的早上等回来荼蘼的。
绮霜一边给荼蘼处理臂上的伤口,一边心疼的埋怨。荼蘼对绮霜说在洛阳的事。绮霜双手合十道:“天幸你回来了……你爹娘若在,才不稀罕你去报什么仇呢,你要这样想你娘的意思,就太不值得你娘为了救护你把府邸都烧了……”荼蘼自知莽撞了,但她没办法不怒,没办法不痛。
绮霜问:“那你这伤是怎么来的?”荼蘼喝一口热水,缓和一下,才说:“张皇后……放我走的,但回来的路上又有一批人来抓捕我,应该是后主的人,他们不敢伤我,但我挣扎着逃掉的时候被山石划拉到了……那天晚上下着好大的雨,还打着雷,我连躲到了什么地方都顾不得看,所幸那些人比我更怕,他们听见打雷就吓得退去了……等天亮了从松林山石下出来看,居然是武侯墓,想来怪不得那段山路跑的我险些摔倒……”
绮霜心中一凉,又是庆幸又是感慨,抚着荼蘼的头发:“荼蘼,你娘把你托给我,你若要再去冒这种险,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去向你娘交待了,你答应我,无论怎样,你一定要活着……你爹爹……也只有你这一点血脉了……”说着落下泪来。
荼蘼见她哭,忙帮着擦泪:“霜姨,我再不会的,你不要难过。”
……
武侯墓前,风中已是渐渐有暖意了,山岚仍缠绕着松树,倒衬得这里当真如仙境一般。
荼蘼站在墓前,银白的斗篷在风中轻轻飘动,倒像一朵风中的荼蘼花。
荼蘼暗暗的想,这里跟那天晚上自己的印象里的阴森不同呢,看看墓碑,还是跪下行礼,把章武剑放到墓前,暗暗的说:“武侯英灵庇护,那日早上走的急,竟忘了谢你……你的佩剑,如今还于你,都说我爹爹为着你的遗愿送了性命,可我不恨你,爹娘尸骨无存,可若能与你魂归一处,倒也是死得其所了……”
荼蘼突然想到“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心中倒是从未有的安静了,抬头,想来父母亲人只是回到他们最初的本质上去了……她不会出家的,如今无牵无挂,她要云游四方。
荼蘼在墓前叩首,然后起身欲走。因为正想着别处,一下子撞到人,站稳了缓过来,原来是个白发长须的老人家,荼蘼忙扶住,关切地问:“没事吧?”
那老人家似是耳朵有些不好使,本欲说些什么,但看清荼蘼的脸后,惊得顾不上说话,只是抓着荼蘼的手。荼蘼有些愕然,忙挣开来。
赵直颤抖着声音道:“诸葛果……你当真成仙了……”
荼蘼没听清他说什么,但见这老人家关切又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只说:“您许是认错人了?”
赵直不信,迭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你父母是谁?你今年多大?你当着你爹爹的墓说你不认识我?……”
荼蘼觉得诧异,下意识的跑开两步,又奇怪的回头去看赵直,见对方仍旧双目直直的看着自己,想到后主和张皇后也是这个眼神,一时不明白的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赵直平静一下,见荼蘼欲走,忙问:“你父亲……母亲是谁?是不是姓诸葛……”
荼蘼本来已经走开几步了,听见那老人家不甘的发问,想想还是回头道:“我母亲姜林氏……您认错人了……”
……
松间有化雪后的水滴落下,日光拉长了墓碑的影子,赵直白雪一样的发须像山间的余雪一样,荼蘼银白的斗篷渐渐隐没在赵直的眼中,像是遗世独立的一道光。
只那墓前的章武剑,在一片静穆的景物中,显出凛彻天地的激越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