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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燕雀处堂 ...

  •   过了冬,我带芄兰回成都,洵儿就留在军中。
      芄兰在车中问我:“爹爹不打算起兵废了当今,另立新君吗?”我淡淡的说:“他不会的。”芄兰叹一口气道:“爹爹不忍心做司马昭,只怕连陆逊的体面也求不得了。”我看着她说:“你爹心中,原就有比这两个人坚定的信念,你拿这两个人比他,都是不妥的。”
      芄兰似有所悟,叹息一声,坦然地看着我说:“娘,若一朝战事再起,你不要拦我,我要去爹的身边。不为杀敌报国,只是想让爹爹知道,他身边总是站着这么一个理解他的人的。”我含笑点头。
      荼蘼身子很弱,但见她姐姐整日习武,也跟着辛苦。我原本怕她受不住,可似乎她练一练武,身体倒似比从前好些了。
      她及笄后又跟着我学了琴,每日里跟芄兰一样早起,她姐姐练剑术,她练琴。
      我偶尔驻足看看。
      这两个孩子都生的很漂亮,同在有落花的庭中,像是精灵一样出尘。荼蘼停下抚琴对芄兰笑道:“姐姐的剑招过于硬气,我的音调又过于柔和,十分不宜。”芄兰听她这样说,笑着把剑放到案上:“那我跳舞给你看,就是上次我们看见的蜀舞,还是刚才的曲子,再来一遍。”荼蘼惊喜,再奏起琴。
      芄兰腰肢纤细柔软,明明不是舞裙,可在她的身姿下,显得倒比舞裙更飘逸,长发垂腰,不缀半点珠翠,可是乌发泛着珠光,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她眉目间不上妆,可眼中难得的温情像清晨的朝霞一般,看着她难得露出的娇柔,我一时都怔住了,虽然她舞步不熟,可正因为不是特别违反,倒现出几分不合年纪的轻灵和妩媚。
      荼蘼一时惊艳,手下的音都错了几个。璟儿正好路过,看到也呆住了,芄兰突然移动到璟儿身边,像是转了个舞步,可等她再扬手,已是把璟儿的佩剑拿在手上了,荼蘼也惊住,都没有看清她的动作,等芄兰把剑架到璟儿的肩上笑着:“二哥的剑久不练,都像我头上的簪子一样是妆饰了。”璟儿方才回神似的嗔她一眼,顺着剑光的锋利看过去,她笑靥中哪还有半点方才的温情,我只得心中暗叹。
      我入秋时听到前线不利的消息,这一次,倒莫名的不安起来。后来听到伯约引军退守剑阁,我想起剑阁在我脑中的印象,那里的山势地利仿佛都还能回忆起来,又想到伯约当日要“敛兵聚谷”时所料想的情况,心中应该是没有那么不安的,可情况恰恰相反,我长夜里每每不容易睡着。
      有一夜,索性披衣起来,庭中清冷安静,一片漆黑中却只有荼蘼的房里的灯亮着。我远远的看去,那样寥落。
      我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孩子正倚在床上观书,我推门进去,灯光像旧年的光阴一样,这个丫头坐在床上,又现出几分凄清来。
      荼蘼的容貌气质最像我,她乍一抬头,我竟以为看见了曾经的自己。略顿一顿,我笑道:“还没睡呢?”
      她见我进来,让我坐到床边,我看她熬红的眼睛,心疼的摸摸她的头,她伏到我膝上,声音柔软如绸质的花瓣:“我跟娘一样想着爹爹,不知他好不好。”我抚抚她的头发,看到她放在一边的书,竟是《道德经》。
      我拿起书来看看,笑道:“你到底和你哥哥姐姐不一样……”她微笑:“两个哥哥都跟着书院的夫子学孔孟之道,姐姐那样犀利,每每听她讲起《商君书》我都有些胆寒,倒是这些,叫我看了心里平静。”
      我点头,这个孩子是温柔懂事的。她突然问:“你们去沓中的时候,我在霜姨那儿听到一些城中百姓对爹爹北伐的议论,爹爹知道那些吗?”
      我淡淡的说:“他都知道,但他早就不在乎了。”
      荼蘼细细的叹一口气,与我说:“娘,我现在觉得,越是出自本心的无可非议的东西,越是容易被扭曲,或许是这眼前的战乱祸坏了人心,能改变时局的人固然可敬,可不被时局改变的人不是更难得吗……”
      “心如净水般的明澈和平和,被贪嗔荣华的人看作压抑或虚伪,胸怀天下的厚重与充盈,被悲喜辗转的人看作迂腐或功利,眼前这连绵战乱,又哪一点不是因人心祸坏所致,所以那些人不懂爹爹经天纬地、持身明心的价值追求,倒是老子说的尖刻:‘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或存或亡。下士闻道,大笑,不笑不足为道。’……”
      我往往听芄兰说话,心中无限的清醒,可此刻听荼蘼这样说,心中竟生出不断的平静和暖意来,而且看着这个孩子温和而坚韧的目光,我想,这个女儿,是几个孩子中书卷气最像我爹爹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
      我去找绮霜,入观就被她拉入禅房:“怎么这个时候来,瞻少爷正在后园祭你呢!”
      我顿了一刻,方才反应过来:“是一个人吗?”绮霜点头:“年年都来,都是一人坐在梅林里焚香燃稿,枯坐一天,很晚才走。”我起身看看天色,对绮霜说:“把你的道服借我一用。”绮霜一惊,我说只是想去看看他,绮霜思索了一下,还是点头:“我后园转廊处有个小暗门,你只在那里躲着看看,不能出来。”
      我看着这张脸才发觉我恨不起他来,不止是因为他像爹爹。
      他默默地念着自己写的漂亮的祭文,周身穿了素白,连佩剑上的吞口上也雕着精致美丽的花纹,贵气非凡。
      我看着他这张脸,想到了太多的往事,可他这一身贵气,却又让我再也喜欢不起他来。我想到现下伯约在剑阁的局势,再听着他漂亮柔软的文字,一时心中烦闷,幸而自己在他眼中是个过世的人了。心中默背起爹爹的文章,我想,这个孩子骨子里还是与那个执箫立雪的女子相仿的。
      我从暗门中悄悄走出,,借着夜色中的雾气和他炉中盆里的烟火,立在离他十几步开外的梅林尽头。
      他突然发现我,有似不信一般揉揉眼睛,我不知我此刻穿道服是否还与当年相像,但见他下一刻就叫着姐姐要奔过来,我想,应该还是像的。我伸手止住,烟雾夜色中道袍飘飘欲飞,他又兴奋又哀伤的立在那里,喃喃的说:“好,好……我不过来,姐姐别走……别走……”
      我看着他,不知他是否能看清我的眼睛,庆幸今晚没有月亮,他轻声道:“姐姐是神仙,瞻儿已是枯骨了……我知道你怪我,怪我薄待了你母亲,所以你这些年都不肯再来看看我,连梦都没有,你和爹爹一样狠心……”
      我本来想着见到我了他会说些真心的话,听着他这些话,我心中轻轻的冷笑,我原以为他是惦念我,原来只是心中有愧,求个安慰罢了,我承认我还是小心眼了,似乎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是想起当年母亲跟我说:“不许在你弟弟面前说什么‘你娘’‘我娘’的话……”
      我抬头看着他,他面上的泪惹不起我的怜意,我只能冷冰冰的说:“瞻儿,你记住你是谁的儿子,我在天上看着你,我们……在天上看着你。”转身拂袖飞步离去,他还来不及反应时,转过廊角,躲进暗门里。
      ……
      绮霜问我:“小姐是还在怨他吗?”我看着换下来的道服,摇头:“我不是怨他,在母亲这件事上,我是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只是没胆量正视,最大不孝的是我自己罢了……”绮霜握着我的手,摇头。我反握住她的手:“我来,是有事求你。”
      绮霜一顿:“小姐这是什么话……”我认真地说:“我想让荼蘼入道门,跟着你。”绮霜有点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我看着她,叹息道:“我有不好的预感,我与她爹都是退步抽身不及的人……何况,她的心性倒不是不合道门……”绮霜没明白我的话,但还是点头,忧虑的看着我。
      ……
      我当时对瞻儿说那句话的时候倒并不全是为了图快意,但十月时,我听到他战死绵竹的消息时,心中还是有切肤之痛的。人本就各有活法,我不确定是不是我那句话害死了他,但比起这些虚名节,我还是愿意看他活着。
      邓艾奇袭了阴平,又攻克了绵竹,已是要兵逼成都了。城中百姓或是在慌乱逃散,或是在入军组织抵抗,或是在安然准备献城……突然皇宫里下诏安民,也传诏谕到百官府中。
      我看着诏谕,阿斗,是要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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