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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沓中星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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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耀元年四月时伯约回成都复职。
细细的春雨带着点点寒意,我手中的热水隐隐泛起热雾,像是山岚一样氤氲,感觉浮上脸颊的热意了,我才回神一般从过廊里快步走到书房。
伯约还在写些什么,没有注意到我进来了,我把热水倒进盏里,嗅到袅袅的茶香,清澈的水已淡淡的透进了一丝鲜绿,倒像融入了窗外春景的浓郁,我端起茶盏,转身才发现伯约正执笔从卷帙中抬头看我,我一个恍惚,仿佛爹爹也在这样的情景下跟我说过什么,只是我都快忘记是什么时候了。
我把茶给他,绕到他身后,见他放下笔了,伸手帮他按按肩。看到他是在写奏折,我有些好奇,他倒不避讳这个,拿起来让我看。
我拿着奏折慢慢走到窗前,风吹开我的袖袂,我看完他折子上的字,抬眼看看窗外的青翠,伸手抚抚被吹凉的双臂,还是忍不住问他:“你认为御敌和获利到底是哪一样对国家现在重要一些呢?敛兵聚谷固然好,只是于国好,于你自己,这本身就是要担风险的。你能料到的,是攻守之势,是敌我军力,只怕你料不到的,是时政人心。”
他略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或许这么长时间了,个人成败在我心里倒不是最先考虑的因素了……”我知道他这样说了,便是我劝不得什么了,只是隐隐想到当年皇帝召爹爹退军的事。
倒是明白爹爹为什么那样心力交瘁了,与朝堂上的政敌斗智,倒是更甚于与战场上与敌人斗勇。
……
或许看着孩子一天天成长,我并不觉得我自己老去了。
景耀五年时,芄兰及笄。我给她梳髻,我看着镜中的我俩,才猛然惊觉已是过了这么多年了,这个孩子面上瓷白,眉目间灵气十足,没有一点时光的痕迹。我本来给她备了兰花,她不要,自己剪了几枝蔷薇。
蔷薇红的要滴下血一般,竟被这个丫头乌黑的长发压下俗气来,她又不要别的发饰,连笄子也要纯黑的,末了,她起身回头冲我笑笑,我点头,不由得感叹,她一笑,仿佛髻上的蔷薇也有绽放的声音。
我接到伯约要回来的手信。或许这种事在我爹爹身上发生过,我并没有显得那样悲愤,但我哀哀的想,当年我爹爹面对的,至少还是李严这种权臣,可伯约如今面对的,竟是黄皓这样的宦官了,这多少让我有些寒心。
深秋八月时,伯约回来后上书杀黄皓,但皇帝不肯。皇帝让黄皓上门来谢罪。
黄皓是在一个乌云的阴天上门来谢罪的。我站在转廊处,看着黑沉的天色,这种沉闷压的人闯不过来气一样,堆叠起来的昏沉又没有因为真的下起雨来了有所缓解。我看着黄皓离去,回头示意侍女们都不用跟了。
进堂去,看见伯约坐在那儿,正用帕子擦着浦元刀,刀刃上无光自亮。我说:“我还以为你会亲手杀了他。”伯约放下刀,叹气道:“我杀他做什么,皇帝存心疑我,我杀了一个,还会有一百个的。”我坐到他身边,他向后靠着,以手加额。
我看着他此刻的样子,倒想起那年费文伟过世时,他也是这个样子,当年被皇帝示意暗杀的是费祎,如今要轮到伯约了?我心中唏嘘,只怕那是费祎过世时,伯约就想到今日了。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他握到我的手,看着我说:“你随我一起去沓中吧。”我点头,知道此刻若出言安慰,只会惹的他更落寞,但还是低声道:“我知道皇帝不可能把你变成第二个费祎,但我……怕你做陆逊。”
伯约似有一丝冷笑,他瞑目道:“夫人高看皇帝了,君臣情分,于此就算尽了。你不知道,他召我回来时,在朝堂上,隔着那么远,我都不想听他那一套曾经对丞相说过的言辞,我之所以一次次去求见,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心里的厌恶罢了。我这么多年在外征战,还真是不知道怎样讨好皇帝以及皇帝身边的人,我妄求他收回成命。听说参奏要废我的人里,还有诸葛瞻,陛下的好女婿,我都快忘了他是丞相的儿子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外乱不平,内患又如此,正是因为太明白这些了,才要迷茫欲意何为,避祸不是长久之计。
突然伯约向门口看去,我跟着看去,只见一点嫣红的碎花裙裾,我与伯约对视一眼,先开口喊道:“芄兰!是你吗?”
芄兰从门边转出,她提裙进堂来:“是我。”伯约问:“那么大的雨,淋着了没?你站了多久了?”芄兰笑靥如花:“从娘进来我就在这儿了……”伯约看我一眼,我只怕这个孩子说出什么过格的话来,忙想拉她出去,伯约示意不用,问她:“你愿不愿意随爹一块儿去沓中?”
芄兰点头,慢慢走过来,伯约说:“沓中不比成都繁华,你不怕吃苦?”芄兰笑道:“在成都,爹爹更苦。”我一愣,要起身带她出去,伯约拉住我,对芄兰道:“你怎么想的怎么说。”
芄兰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在门外的雨声中显得很是清晰。“女儿那年对费祎的死得估计是正确的,若是当年爹爹就能无视皇帝的意思,自行做主,那如今出成都避祸的,就该是那黄皓了,城中都说是爹爹穷兵黩武,我可笑他们空长着一双眼睛,霍去病、卫青一样黩武,不过是有担当的皇帝肯为他们背着恶名儿……”
“现如今,爹爹再学周、伊,今上是万万不值得了,数年征战,断了故土乡情,屡战不克,又断了朝中恩情,当下朝堂上坐着的疑着爹爹,一干文武又要想法制着爹爹,市井百姓又谤着爹爹,内不能杀宦竖以正视听,外不能息流言以肃清名,避一避虽不是长久之计,但总是得有让爹爹想明白去处的时间的,不论爹娘欲意何为,女儿都愿跟着……”
我愣住,有那么一霎那,我觉得这个眼前坐在案上,拿着浦元刀照着自己影子的女儿其实不像当年的我。我那时纵是明白的再多,也不敢这样明揭爹娘的痛处,这个女儿无疑是美貌聪明的,可不论是美貌还是聪明,都如她手上的浦元刀一样,锋利的灼人眼,明晃得寒人心。
伯约没有生气,也没有接着她的暗示往后说,只是起身,把芄兰手中的刀收回鞘中,回身抚着芄兰的脸道:“你肯理解爹爹,爹爹从心里不觉得苦……”
……
沓中跟斜谷只是相像许是我很久没有出来过了,觉得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但离了成都,哪怕只是乡间田野的炊烟,也叫我有莫名的安心。
我们出来只带了洵儿和芄兰,璟儿正跟着书院里的夫子,荼蘼是身体不好,我把她托给绮霜了。
我与军医讨论药理,帮着分类药物,指挥着医僮去采药。军医倒是很纳罕我懂得这些,又见我不怕辛苦,肯帮着他为营中伤员医治,更是奇怪我的身世,但见我不曾正面回答他这些问题,便不再问了,我见着这些药,想到曾几何时乘虚观里的丹炉,不由得心中暗笑。
正赶上伯约生日,芄兰亲自给他做饭。我和洵儿都知道她的手艺,只是笑着不先吃,伯约拿着筷子看着我俩的笑脸,又看看芄兰一脸期待的表情,吃了一口后,非常不忍又非常无奈的对芄兰说:“还是……不错的。”我忍不住笑出来。
伯约看着我哀哀的说:“看着夫人,吃不到夫人做的饭,才是痛苦的事啊。”我笑着起身要去给他做,要出帐时,听见洵儿忍着芄兰的白眼对伯约说:“要是荼蘼在这儿,爹你好歹还能吃顿熟的……”
除了练兵和田间的劳作,伯约有时也去狩猎,正值芄兰才学骑马,野的没边儿了,跟她爹爹哥哥一样骑马射箭,只恨不能撕了膝下的曲裾。也许这个孩子天性中带着一些气场,伯约养的鹰居然不敢凶她,看着她从他爹的臂上把鹰接到自己的小臂上,我只感叹我还是个可以养鹤的,怎么到女儿这儿就变得这么犀利了。
好像时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我会以为我们都再不会掺合到纷乱的战火和黑暗的时政中去了。
一日我正在帐中帮忙磨药,突然伯约进来,说要带我去个地方,说着拿帕子蒙我的眼,我躲不及,心道你这是什么时候也这么孩子气了,他握着我的手,小心的护着我,我虽然看不见,但他在我身边我总是安心的,感觉好像到了水田那边,隐约听见芄兰的笑声,伯约捉着我的手放到一个地方,我摸到是羽毛,它一动我才觉出是活物,听到叫声,我脑中飞快地回忆,笑道:“是鹤吗?”
拉下帕子,才看清果然是只鹤,不过因为伤了腿,歪在那里。我还是很高兴的,一边察看它的伤口一边问:“这该不是你们打的吧?”芄兰摇头:“娘说那里话,要不是我们发现它,它早就被豺狗吃了,它不肯让别人碰它的伤口,爹说它肯定不怕娘,果然呢……”
我笑笑,嘱咐芄兰去取点白药来,看她去了,我一边安抚鹤,一边回头对伯约说:“你还记得我当年养鹤呢。”
……
夜里我陪伯约坐在田垦上看星辰,身边有摇曳的树影,眼前有如练的月光,头上是壮阔的星海,我沐浴着久违了的宁静和美好,觉得要生出无数贪恋了。伯约把玩着我的手指,突然说:“今天看见你看见鹤的笑容,突然发现好像好久都没有看你开心的笑过了。”
我一时语塞,星辉如流光一样在我眼前的水影里闪烁,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伯约的眼睛时那种感觉,可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他第一次看见我时,我就是那样悲伤不安的一个影子,我不知怎样回答他这句话,想来好像我嫁给他后,很少有这种与他相处的美好情景,但我似乎从来不觉得跟他在一起有什么不美好的。
“果儿。”他突然这样唤我,我看着他,他认真地看着我,思索了一下:“若是你不开心,你想我带你走,你告诉我,我会带你走。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微笑着看着他,只摇头,没有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星辰说:“有时想着,我真是没有给你什么,你之前那样无拘无束,反是嫁给我后,连府门都很少出了。你之前那样无忧,反是我每每都给你带来不好的消息,好像我们在一起,说得都是些别的事,打仗、朝政、时局……我知道,你原是最不喜欢这些的,我想你多一些开心的回忆,不要好像我在你面前也只是个征战武夫……”
我听着他的口气里有伤感之意,我伏到他膝头:“你是不是还想着芄兰那孩子的话?”伯约说:“她说得很对,我不得不想。”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你还记得吗?爹爹对你说过,一朝有变,不可强求?”
他点头,闭目道:“果儿,这个变数,早在丞相过世时就应验了,我偏偏强求了这么多年。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芄兰暗示我学司马昭,可她不知道,我不会辜负丞相,也不会辜负自己的信念,哪怕这条路在艰难,我也会走下去的……”
我忍住泪,点头道:“好……”
我左右不了命运,但我不能左右他的信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