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宝莲灯续——裂》蒸鱼

24、二十四

　　昆仑山。

　　仿佛是到了天与地的尽头，飞翔在天际的红龙像是裹进了雪衣之中，到处都是飞雪，几乎已是寸步难行。

　　杨戬伏在龙背上，一手按在那层鲜红坚硬的龙鳞上，她全身都渐渐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甲，行动也似僵硬了些，渐渐的力不从心似的，连杨戬大声的与她说话，都已听不见了。

　　“四公主……”杨戬心中一震，却也顾不得了，他单膝跪着，身子几乎贴近了龙颈，冷厉的目光凝视着下界的雪域，目光像是穿透了重重雪幕，看到万年冰封的玄机，已经离阵心很近了，可是四公主已经跟不上他的指示，他只能赌一把。苍鹰羽冀一般的黑色衣袂在风中猎猎狂舞，杨戬扬起了右手，一道夺目的寒光在他手中绽现，连漫天的冰雪也失了颜色，百丈之内，刀光映见的飞雪倾刻间炸成粉碎。

　　纯黑色的长柄，雪亮的锋刃，二郎真君的三尖两刃刀终是出手了，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九天之上劈向雪域。寒光如有实质，比刀锋更迅的在风雪中破开了一道通天彻地的通道。

　　绚丽的刀光，令四公主从昏迷之中猛然惊醒了过来，严寒令她几乎无法思考，法力也因为御寒而耗尽了，她感受得到杨戬心中的焦急，但他听不见杨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这道刀光却让她清醒过来了。

　　骤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掠过，只见杨戬已从龙背之上一跃而下，追蹑着刀光而去，转眼间已落下半空，风雪几乎淹没了那个骄捷迅猛的黑影，四公主惶惑之间，几乎要以为杨戬是要寻死，忙也向下落去，风声中却忽然传来了杨戬的声音。

　　那是……杨戬喝叱的声音。

　　此刻的杨戬已一把握住了刀柄，吐气开声，将所蓄的法力全部灌注于刀锋之上，整个人似已融入了那片寒光之中，层层刀气在半空如清亮的水波般荡漾开来，一圈圈的切碎了冰雪。

　　杨戬看不见他刺在了什么地方，但那一片冰雪中的虚无，却忽然阻滞了他的刀势，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就像切入水中的刀锋连同天地间无数的流光和飞影都冻结了起来，杨戬死死的盯住那片看不见的天地，抓着刀柄的手青筋浮现，全身散发出一种奇特的苍白色光芒，那是法力用竭的征兆。

　　计算错误了吗？如果这里不是阵眼，那么他就会在阵法反噬的力量下粉身碎骨，或者，他会再次经历轮回，转生为人。……也许，下一世，不会如此痛苦寂寥了吧，平凡，也是一种幸福，而沉香，他纵是杀了天下之人，也不会害他的母亲的……

　　“杨戬……你在哪里……”四公主焦虑的声音远远传来。

　　四公主？难道要她陪葬吗？已经够多了，他再也欠不起。不知不觉间，他的左手已握住颈上的银饰，好像抓住了这条小巧的古怪的银饰，就有一阵温暖的感觉涌上。封印的法力如同汪洋大海般奔涌不息，那才是他真正的法力，只要解了封印，他就会得回所有的力量，但他的元神也会顷刻间变得像琉璃一般脆弱。稍有差池，便会碎裂，在三界之内消失。

　　仿佛时光回溯，太上老君慈蔼而又忧心忡忡的面容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而自己斜倚在兜率宫里的软榻上，从华山被带到三十三天后，一从昏迷中醒来，便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眸，盯住太上老君，满含焦虑，疑问，急切的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结局。

　　如果付出了那么多，还救不出三妹，那他也不会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被他的眼睛一看，太上老君浑身一抖，打了个寒噤，从没见过杨戬的眼神如此黯淡，没有神采，毫无生气，老君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说出一个“三圣母魂飞魄散”之类的玩笑话，一定是连这样的眼睛也会瞑去了……

　　所以太上老君没敢像以前一样开玩笑，只是安慰道：“你放心好了，三圣母已经被沉香救出来了，大家都没事……你怎么这样看我，还信不过我老道吗？……本来是没那么容易救出的，因为华山之心竟然就在你压三圣母的那座山峰之中，而华山之心就是嵌有新天条的七彩石，王母娘娘早就知道了，她故意不说，就是故意为难沉香，让沉香在救母和天条之间选一个。”

　　杨戬说话了，声音虚弱到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沉香怎么选……”

　　太上老君摇摇头，有些不以为然的道：“三圣母知道新天条是你的心血，她怎肯令你前功尽弃，沉香也知道，既然不能破坏新天条，只能看着三圣母魂飞魄散，化入七彩石中……”

　　杨戬忽然起身，紧紧抓住太上老君的手腕，喘着气道：“我时间已不多，你最好说快点……”

　　太上老君皱着眉头，忍痛道：“好了好了……是这样的，后来七彩石的力量护住了三圣母的魂魄，王母的咒语没有发生作用，杨戬，你难道忘了吗？女娲娘娘是你妹妹的恩师，她是不会害自己的徒弟的。也许女娲娘娘早已知三圣母有此一劫，特地把七彩石嵌在华山也未可知呢。”

　　“女娲娘娘……呵呵……我明白了……”杨戬竟然发出了笑声，他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这样放松，再无牵挂，这时，他的手滑落了下来，仰天倒在榻上。

　　太上老君吃了一惊，看着杨戬的神情，分明是魂飞魄散的征兆，这后果可就严重了，兜率宫不被人拆了才怪，老君慌忙一手按在杨戬的泥垣宫上，运起法力，稳固他的元神。

　　“杨戬，要死也别死在我这里啊。”

　　杨戬睁开眼睛，嘴角牵起一丝微笑，无力的道：“死在这里……不是正衬了老君的心愿吗……他们不会怪你的……反正，反正我也害你赔了不少仙丹，……老君可以把我丢到你的八卦炉里去炼丹……说不定，三年的时间……就可以炼出一个天下无敌的杨戬出来……”

　　“好一个记仇的二郎神啊。”太上老君被杨戬轻描淡写的神情弄得几乎要暴跳起来，小心眼，小气鬼，哪像个神仙，一句玩笑话，他也记到现在，你真的毫无牵挂了吗？……忽然想起四公主的叮嘱，太上老君如被冰水灌顶，镇定下来，相交上千年了，杨戬到死都要跟老朋友玩心机，老君冷笑道：“想进我老道的八卦炉，想得可真美，我偏不让你如愿，你还记得嫦娥吧，你在华山底下说过什么，你难道忘了？大家可都听见看见了，你晕倒的时候，嫦娥当着王母，当着所有的神仙哭得肝肠寸断，你都没有见到吧，‘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披上那道美丽的月光。’我老道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嫦娥却为你这句话，违逆王母的命令下凡救你，你死得轻松了吗，无牵无挂了吗？”

　　杨戬心中一痛，太上老君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刺在他的心头，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嫦娥，竟为他流泪了吗？不，他要的，不是她的眼泪，也不是她的怜悯，欠疚。

　　“我的心上人，永远不会正眼看我一眼……”

　　“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披上那道美丽的月光……”

　　本以为必死无疑，才会把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说出来，那是他对嫦娥的怨恨，只是一点点的希望她能把自己放在心里的私念，但现在每个字都像在嘲笑他的懦弱，鲜血淋漓的揭开了他的伤。

　　老君却不放过他，冷笑道：“你就让嫦娥一辈子念着你，想着你，好啊，你死吧，躲得远远的，魂飞魄散，从此在三界消失，你就在嫦娥心里了，你就一辈子在那里和后羿开战吧，天界的第一战神杨戬……还有三圣母和沉香，你就让他们难过一辈子，愧疚一辈子，神仙的一辈子，有多长你知道吧，你算给了你妹妹真正的惩罚了，比压在华山下还惨啊……你去死吧，老道会告诉梅山兄弟，你到死都没有原谅他们，哼哼，他们脑子那么简单，一定会自杀谢罪，六个一起给你陪葬好不好？对了，少算了一个，再加上个哮天犬……咦，你怎么还不死？他们快要来了，你还不死，要我帮你么？”

　　每个人的命，都不是属于自己的，杨戬沉默着，是的，就算我杨戬是一个笑话，也不可以这样逃避啊！因为他自己都不会允许。

　　“现在后悔晚了。”看到杨戬似乎有些回心转意，太上老君忙搬来一堆坛坛罐罐，从中拣出一支玉瓶，倒出一料火红色的丹药，喂到杨戬口中，“快吃了。”

　　杨戬苦笑着摇摇头，勉力盘膝打坐，运功把丹药化开，忽然面呈痛苦之色，忙抬眼看向老君，太上老君依旧在那堆东西中间翻来找去，头也不抬的道：“这是化功丹，你死了一身的法力就可惜了，不如给老道算了。”

　　杨戬却丝毫不信的露出一脸古怪之色，只是不知这老头要如何治他的伤，全身流散的法力确是渐渐被丹药化开了，不能运转半分，却不知会有什么用。

　　这时，老君才从那堆坛坛罐罐中拣了一把木片削成的薄刃出来，杨戬不由失笑：“你用这个杀我？”

　　太上老君瞪了杨戬一眼，知道骗不过这个精于算计的二郎神，道：“幸好你的法力是自身修练成的，又经过宝莲灯的炼化，与你合而为一，我把你的法力化开吸收起来，护住你的元神，暂时就不会有魂飞魄散的危险，为了不让你乱动法力，最好是封起来。”

　　杨戬斜睨一眼老君：“给我留一半。”

　　太上老君嚷道：“一半怎么够用？最多只能留一成。”

　　杨戬几乎是命令的道：“我说留一半。”堂堂司法天神若是连驾云也驾不起来，那脸可真的丢大了。

　　太上老君好脾气的道：“两成……不能再多了……”

　　菜市里的讨价还价，终于结束了，杨戬幸运的留下了“一半”的法力，太上老君画好了符，就是那句用习惯了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却犹豫着要不要往杨戬头上贴去……杨戬皱着眉头，终于还是扯下了颈上的奇形银饰，摔到老成精的太上老君手上。

　　“随身的佩饰最是有灵，能与主人魂魄相通，好极，好极。”太上老君笑眯眯的抚摸着银饰，在上面画着封印符咒，老君早看出杨戬的这个东西虽然形象古怪，却可用作最好的法器，只不过，杨戬平时连碰也不会让人碰他，只好想办法让这个有洁癖的家伙自己亲手摘下，“对了，杨戬，这是瑶姬仙子留给你的吧，从来没见你离过身。”

　　“我不知道。”杨戬闭上眼，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只是莫名其妙的要戴着它，似乎一离开它，心里就空出了一大片，很冷，很悲伤。

　　“好了。”太上老君把银饰放回杨戬手中，杨戬重新戴上，也不再入定调息，全身都似虚脱了似的，法力被封印了，涣散的神思却突然清醒了许多，一刹那间，那个旧日冷酷凌厉的二郎神似又出现了。

　　太上老君看到这里，苦笑的摇摇头，忽然抓住了杨戬的右手，用画满符咒的木刀，在他手掌之中划出一道血痕。

　　“把血滴到封印上。”太上老君看着满脸惊异之色的杨戬，严肃的道：“你不愿放弃自己的职责，以后必定有很多凶险。我的金丹也不知道何日能炼成，药材也难找，你日后若是碰上强仇大敌，我给你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权利，你才不会怨我。你可以用自己的鲜血解开封印，但后果你自己知道。”

　　“但愿老道是多虑了，杨戬，二郎真君，不要轻易放弃自己，不要让我失望。”

　　一念之间，又似是过了很久很久，沉香，三圣母，嫦娥，四公主……的面容一一掠过他的眼前，他不能放弃，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之中，他的掌中隐隐现出一道血痕。

　　正在这时，三尖两刃刀的刀锋忽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颤动，阵法松动了？

　　杨戬的手中已满是冷汗，他赌对了，刹那之间，静止的一切又都开始活动起来，一种强大的力量瞬间将他反震到了半空，狂风暴雪之中，隐隐传来一种轰然巨响，仿佛地动山移一般。

　　大地不再是死寂一片的纯白，它焕发出各种霞光异彩，无数雪峰崩塌陷落，在冰天雪地之中凸现出一片神秘而瑰丽的殿宇。

　　这里，但是传说中离天最近的地方吗？

　　但杨戬却顾不上赞叹这样的奇景，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形，在半空中寻找四公主的踪迹。

　　四公主也被突如其来的这股力量震得飞了出去，她还是龙形，四爪拼命张开，已抱住了一座尖峭的山峰。第一层反震引起的狂风挟带着冰雪刮过她的鳞甲，呼啸而去。如果这时有人在旁，可以看到一条红色巨龙在云端发出凄厉的龙吟声，红色的泪从龙的眼角滴下，便在半空凝成了冰珠。

　　这种惊天动地的天变，让她惊惶失措起来，不是担忧自己，而是因为杨戬不知是生是死。当杨戬在她身边的时候，即使面对天威难测，她也能从容冷静的面对和解决，但是此刻，她忽然有一种绝望的感觉，竟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了。

　　身为东海的长公主，她的坚强顽倔令她的兄长叔伯们也无奈何，而对弟妹们来说，她则更像是母亲一样慈爱有加。对于整个委糜不振的龙族来说，她任侠的性格更是被视为异类，所有族人对这个龙公主又敬又怕，知道她迟早会为自己和整个水族带来灾祸。但奇怪的是，虽然爱管闲事出了名，但她总会幸运的化险为夷，大家纳闷之余，也颇以为天佑龙族，便由她了。

　　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的运气，为什么不能分给杨戬，哪怕和他一起葬身雪岭也好啊，四公主悲伤的想着。

　　“四公主，你受伤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四公主吓了一跳，目光左右四顾，却见不到人，反被远方的霞光漫彩的殿宇吓了一跳，正发怔间，只觉颈下缠着的大氅一紧，原来杨戬在被狂风倒卷而出之时，无意中抓到了大氅的一角，此刻一手抓着大氅，一边望着四公主，露出一丝笑容，看着打落在身上衣上又四散飞溅的冰珠，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一条正在哭泣的龙。

　　是伤着了？还是受到了惊吓？不过，四公主一向不是胆小之人啊？当初连面对自己的三尖两刃刀的锋芒，也不曾有惧色。

　　她是在为沉香担心吗？杨戬想着，不由出言安慰：“四公主，你放心，沉香已是不同往日，他一定会克服心魔，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看到杨戬，四公主不禁又惊又喜，再听到杨戬的一番安慰，却又不禁不安起来，她刚才竟是只想着与杨戬同生共死，浑然忘了沉香将要面对的困境，四公主强掩着羞愧道：“啊……杨戬……你没事就好了……如果你都出了事，就没有人能帮沉香了。”

　　看着破涕为笑的龙，杨戬从她一双大眼中看到了分明的喜悦之情，心中也不由轻松了一点，四公主身上似乎永远有一种亲切而温暖的气息，有时候，甚至有些动人。杨戬想起在密室之时，被自己的三言两语就感动得落泪的四公主，连自己被杀的怨恨也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关心沉香的安危。也许这样单纯的人，倒是谁也不忍心让她受到什么伤害吧，就连自己这样的人都曾被她感动过。这时，一滴冰水滴落到了他的手上，落满霜雪的发间也滴下水来，杨戬不禁苦笑，收起胡思乱想，对着语无伦次的四公主道：“四公主，你能不能再飞到那座宫殿去？”

　　“可以。”四公主点点头，她渐渐也感觉到了四爪已抓不住融化的冰峰。对了，所有的冰峰雪涧都开始在融化消解，水珠开始不停的在山崖峭壁间滴落，渐渐汇成无数大的瀑布水流。

　　随着四公主腾空而起，杨戬侧身一翻，已倒在龙背上，他从来没有那么累过，连最基本的体力也保存不下来。听着群山间潺潺的流水声，冰雪消融的崩裂声，轰隆的瀑布声，俊逸的容颜间的严峻之色却不曾消融半分，他破坏了冰封昆仑的法器。这样的法器不像乾坤钵，乾坤钵只能笼罩一座山峰，但在小范围之中力量无比强大。而这座冰封法器，却是能将整个昆仑冰封起来，只不过，阵法的弱点，也就在于此，外阵和内阵的力量强大无比，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有灭顶之灾，但在阵眼中的力量反而极为脆弱，只要受到外力打击，法器便会自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