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陆吾姑娘

27、醉饮长歌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暮。
　　昨夜一场细雨，将墙角的几株开得正盛的榴花吹得落英缤纷，绯红满地，远远望去，就见云蒸霞蔚，绚烂无边，当真是芳菲美景，景致若画，画入仙境。
　　箫晚早起便注意到了那片榴花，前几日还没有这般的繁盛，经过昨夜雨水的洗礼，没有一点的颓势，倒是愈加的艳丽如霞，此时轻红铺了一地，连带着一旁的几株修竹都卸去了亘古以来的孤傲清幽，染上几分缤纷风流。
　　简宸推门进来，见她站在窗边，顺着她的眸光过去，便瞧见了那一片云霞似火，笑道：“前几年还是零零碎碎的花苞，不想今年竟开得这样好，难得你会注意到它。”
　　她嘴角噙着笑意，并不接他的话，只道：“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吗？”
　　简宸环胸靠在窗边，眸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愉悦，道：“就不容许我偷一次懒？难得空闲下来，可以陪陪你。”
　　箫晚转过身来，只见他靠在窗边，长身玉立，有风进来，却吹不散他的潇洒，这时阳光铺撒，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金色，澄净的透明，没有一点瑕疵。
　　只是，似乎清瘦了些，却愈发的玉树临风，温润若玉。
　　心中一紧，突然问道：“简宸，公司的事，很难吗？”
　　简宸清润的容颜透着淡淡的笑意，上前扶住她坐在窗边的榻上，道：“这么些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何曾被什么难倒过！这次，不过是费些心思，你放心就是。”
　　他看向被箫晚弃在一旁的拐杖，又笑道：“这段时间，你倒是好些了。腿还疼吗？昨天夜里下了场雨，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箫晚摇头，淡笑道：“好多了，你没瞧见已经许久不做轮椅了吗？”
　　简宸拿起一边的软毯盖在她的膝头，道：“再好也应当注意些，不然入了冬又该难受了。”
　　“不会，有你在。”她忽然靠在他的肩上，颇有些慵懒的意味，语中带着万分信赖的笑意，让简宸心中一动，含笑的眸子闪过一丝忧色，只一转，便落入他墨玉般的双瞳，激起涟漪微漾，波光冽冽。
　　他抬手理顺她耳边一缕微乱的青丝，带着些宠溺的说道：“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总是让人不放心。”
　　五月的阳光刺目，折射进来，却转换成淡淡的流光似金，铺撒在他们的身上，俨然一幅美好画卷，从此，存在记忆的深处，在尘埃落尽之后，一点一点铺展开来，那温暖的淡金色，再不复今日的流光溢彩，失了颜色，失了光华。
　　箫晚靠在身的身上，感受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不似东方绝傲然孤绝的清新冽寒，简宸宛若一潭明珠净水，明净温雅，含笑如风，在这万丈红尘中，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只闲闲的看着这尘世纷争，满身光华，皆隐在他风轻云淡的笑意中，却将他所有的心思尽数都给了她。
　　这世上，聿擎南疼她，聿天昊宠她，以及东方绝突如其来的霸道闯入她的人生，她受尽了不世的宠溺，好似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众生渺茫。
　　但，除了简宸，这般用尽全部心思待她的人，却再也没有第二个。
　　他，仿佛注定为她而来。
　　在她的世界里，可以不要爱，也可以没有请，却不能没有简宸。这是自简宸如守护神一般出现在她的身边的时候，便突兀而又深深的刻在她的脑海中，迄今为止，从没有改变过。
　　一片静谧安和中，简宸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突然牵出一丝打趣的意味，“东方绝早上出门的时候，让我提醒你，别忘了前几日你允下他的事。”
　　箫晚眸光低垂，双颊泛起一丝及不可见的红云，低声嘟囔一句：“就知道他一直记着，不会放过我。”
　　简宸低头看她，满含兴味的道：“这可是你亲口允下的，难道还想赖账不成？”
　　“谁想赖账了，不过是这几日忘了。”别过简宸的眸光，她想起那夜月华漫天，夜凉似水，东方绝清亮的眸中莫名的情愫，心中一紧，忽然跳漏了一拍。
　　简宸抬手在她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笑道：“用他的酒还他的茶，你可一点都不吃亏。”见箫晚抬头看向他，挑了挑眉毛，道：“这可是东方绝的原话。”
　　箫晚看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谁说我不吃亏了？他给了我东西又要回去，既然那么小气，我也不大方。”她忽然定定的看着简宸，眸中满是狐疑：“你怎么替他说话？你们什么时候这么沆瀣一气了？”
　　简宸双手一摊，无奈笑道：“我不过是替他传来一句话，怎么就成了和他沆瀣一气了！”
　　箫晚眸中水波冽滟，仍是不信的神色，却转过头又靠在他的肩上，小声嘟囔着：“不就是一坛酒吗，给他就是。”
　　简宸无声的笑着，温雅潇洒。肩头微重，却传来阵阵幽香，如兰似芷，清隽微冽，他垂眸看向她，眸中淡淡，却是无法言明的柔情幽深似海，最终都归于他的笑中，天光湛远，云高海深。
　　东方绝晚间归来的时候，已经是暮色深深，古宅仿佛隔离了一切尘世喧嚣，似乎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在这里只有一片清寂与安宁，让他竟有些归心似箭。
　　与外面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不同，此时，古宅却是点燃了数盏琉璃明灯，淡彩琉璃，万点明华，将古宅映衬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飘渺如画，天上人间，仿佛越过了数万年的人生，回到了那个不知名的朝代，看尽花落花开，冬尽春来，世间繁华，却在眼前的一切中，都归于沉寂，风华落尽。
　　早已有佣人迎了上来，恭敬的道：“东方先生回来了。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小姐和简少爷正在等着先生呢。”
　　东方绝清冷如玉的神情在琉璃灯盏的映耀下只是淡淡的，眼底却是转出了一抹愉悦的明光，绕过千回百转的长廊，身影傲岸，华灯下逆着淡淡清风，风神凌俊，缓步朝那华光最明处走去。
　　室内窗户半开，一缕清风缓缓流淌，吹动箫晚垂在椅畔的裙袂轻微漾了一下，如云过水，处处透着明净润泽。持了书卷的手微动，便落在身畔，以手抚额，就这样靠在椅背上。
　　简宸屏息凝神，笔走龙蛇间，书案上已是落墨生字，他放下手中的紫毫黄玉笔，颇有些责怪的意味：“那部古籍晦涩难懂，又是残卷，看了难免会费些心神，你倒看了一下午。”
　　箫晚按了按眉间，轻笑道：“只是打发时间而已。”一抬眼，便觉一道深邃的眸光直向她掠来，她平湖秋月般的清眸水净无波的回望过去，便是东方绝轮廓分明的俊颜，含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直将她望进眼底。
　　东方绝绕过箫晚，直往简宸走去，待到他身边，眸光便落到了书案上那莹润的雪笺纸上，字体润朗倜傥，风骨清和，落笔走势间近乎完美的搭配，一如他的人一般，光明珠玑，磊落潇洒，却俨然一个“醉”字。
　　酒中乾坤，醉中风流。即使再过清明的人，终究逃不过“情”之一字的纠缠，如他，亦如他。
　　“简少好字。”东方绝眸光投向箫晚，道：“倒是有些你父亲的风骨，只是意境不同。”
　　简宸将墨迹已干的雪笺纸卷起来放在一边的书篓里，笑道：“这字，当初便是临摹大少爷的字帖，几年下来，是有些相似，风骨倒是不敢当。”
　　东方绝却坐到箫晚的身边，黑眸幽深浩瀚看向她，却含着一丝笑意，道：“简少既然写下了‘醉’字，今夜便是要不醉不归了。”
　　暮色归隐，月色初升，五月榴花娇艳似火，没有白日里明媚骄阳的映衬，夜色下，琉璃灯盏添了一丝华彩，绯红深浅，倒也别有一番意味。
　　在那不远处，轻红铺了一地，一方平石砌成石桌，几方石凳随意而放，几人晚饭后便寻到了这里，纷纷落座于石凳之上，简宸已伸手将那坛清酒拍开，溢溢酒香，随着夜风飘洒，清清冽冽溢了开来，未饮人已醉。
　　衔珠白玉盏，皓腕盛华雪。箫晚浅色的裙袂飘渺，如夜色深处的一抹云迹，自在而写意。她托起玉盏，浅浅抿了一口，简宸却一笑，欣然将酒饮尽，那酒甘冽，似一道清流直浸肺腑，悠远明澈的酒意千回百转，渐渐化作浓烈的醇香，回味悠长。
　　“雪山之巅有玉泉自云中而下，撷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以此酿酒，即使是琼浆玉液亦不及其万分之一，更遑论用金钱可以买得到，难怪她会不舍得了。”简宸悠闲说道，却含笑看向箫晚，却见她双颊淡飞轻霞，星眸微醺，眼底却清凌一片，不满回到：“谁舍不得了？”
　　她为自己又斟一杯酒，皓腕似雪，细流如注，周身幽香缠绕，牵起东方绝深邃眸中深深的笑意，却见她复又托起玉盏，道：“东方绝，这一盏，我便谢你赠茶送酒之情。”
　　东方绝接过玉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玩着已经空了的玉盏，看向她的目光却是半含笑意半是玩味，道：“既是如此，以后便有得你谢了，却不知你要拿什么来谢？再用我的东西还我的情，我这里已经行不通了。”
　　箫晚看着空空如也手，双唇一抿，看向简宸，眸中清波冽滟，却是含着丝委屈的道：“简宸，他抢我的酒杯，我没有酒喝了。”
　　淡眉修长，眼波明媚，轻言缓语，声声柔婉，却是眼前两人从不曾见过的柔媚娇嗔，东方绝便罢了，便是简宸亦不曾见过她如此。
　　东方绝看向手中的衔珠玉盏，忽然想起方才箫晚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已经连连饮了数杯，不觉哑然失笑：这丫头，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酒喝。
　　简宸亦明了她此时的状态定是醉了，略有些无奈的笑道：“她从来没有喝过酒，除夕那夜便是第一次，不想竟是个小酒鬼。”
　　箫晚却在此时扬眉一笑，朦胧笑意似幻似真，竭尽映在那一片榴花红霞妖娆中，在她眸中落下绯红漫天，她却在这片浓烈中看得明白清了，只觉胸口火辣辣的，那酒就不知怎么化作了泪，沾惹落红纷纷。
　　简宸见她如此模样，轻轻拦下她伸向酒坛的手，哄到：“酒已经没了，我们不喝了，好吗？”
　　“好，不喝了。”她乖巧的点点头，一阵醉意袭来，身子一软，便落入了一个清冷的护持，她抬眼望去，便落尽一泓浩瀚无垠的幽深，“东方绝，以后不许再抢我的杯子，也不许莫名其妙的欺负我，我不欠你什么。”
　　“好，不抢你杯子，也不欺负你。”东方绝轻声哄道，削薄的唇角勾起一抹优雅的弧度，却有些不明的清淡，颇有些宠溺的意味。
　　箫晚伏在他的膝上，双眸微眯，似是不胜酒力浅浅的睡着了，却忽然低低吟唱起了未名的歌谣，清清浅浅的声音，缓缓流淌，低吟徘徊，只在几人之间，只有他们听得到，清和古雅，声声叹脉，仿佛自远古红尘生出了繁华万千的明亮，落在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照亮了阑珊的一方，却又都归寂于她孤雅的低吟中：
　　我是菩提树上菩提花，冷眼看人世千年尘沙。
　　你流连树下，回眸那一刹，天地间只剩你眉眼如画。
　　湖面照你白衣似雪傍荷葭，尘念一动红豆为谁发？
　　湖面照你眸光似水傍月华，从此铭记成一生牵挂。
　　我忘却千年修行轮回凡人家，只为寻找红尘中一个他。
　　徒步走天涯，回忆绣我窗纱，清净身影落落谁迎呀？
　　茫茫人海中桑田变幻又一夏，我已脚步蹒跚白了发。
　　昔日菩提下，谁空自嗟呀，湖面依稀一朵菩提花。
　　我是菩提树上菩提花，冷眼看人世千年尘沙。
　　你流连树下，回眸那一刹，天地间只剩你眉眼如画。
　　长亭十里忆你风袖迎晨霞，清酒一壶醉里弄琵琶。
　　长亭十里忆你薄衫牵瘦马，梅雨一帘多少相思话。
　　我忘却千年修行寻找一个他，堕入红尘就不曾放下。
　　宣纸凭墨洒，五月的山水下，眉眼如画白衣傍荷葭。
　　茫茫人海中容颜老去白了发，望断来世尘缘中谁是他？
　　青瓷一碗茶，沏入了前生卦，菩提树前已无菩提花。
　　东方绝俯身轻轻将她抱起，她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只星眸迷蒙看了他一眼，就沉沉的阖上，安静的靠在他臂弯中。他目光描摹她沉静中的清隽，兰芷般的清气带着温暖的酒香幽幽传来，与简宸相视一笑，皆是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