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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无情亦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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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
君愁予早早便已起床了,早饭也只吃了半碗甜粥。
跟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君先生最近已睡得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
但他的精神却依旧旺盛,风度依旧优雅。
君愁予处理完早上的事务,待女奉上金盆,盆里是冰雪滤过的冰水,他便用这样的冷水洗脸。
他需要这样的刺激以保持头脑清醒,他绝不能做错一件事,犯一点错误。
而等待,也同样需要冷静清醒。
他在等一个消息。
旭日初升时,他等到了两个箱子。
这是两个巨大的紫檀木箱子,箱子里都装满了黄金白银和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而这些能让全城的人为之疯狂的财富,却让君愁予沉下了脸,他的神情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刺了一剑。
玉疾尘一手扶上君愁予的肩膀,君愁予并不很高大,灰色的长袍下,玉疾尘能触摸到这个老人是如何令人惊异的单薄削瘦。
“你今天的精神不太好,应该休息一下。”
“他毁约了,不但把钱退了回来,还退回了另一箱一模一样的金银珠宝。”
“我看到了。”玉疾尘点头。
“他绝不会轻易的毁约失信,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一定是因为发生了别的事,有什么力量阻止了他,令他无法完成任务。”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的计划已完成了十之八九,只要司马超群这面旗帜一倒下,反抗我们的力量也将土崩瓦解,到时候,整个江湖都在我们控制之下,再以严刑峻法来约束制裁,我相信将来的江湖中再也不会有杀戮流血和仇恨。”
“是的,什么都不会再有。”玉疾尘悲悯的微笑。
“我现在要去找司马超群和卓东来,他们绝对不可能离开长安,因为我看得出卓东来绝不是个甘心失败的人,他一定会千方百计留在长安寻机报复,我一定能找到他们。”
“是的,你一定能找到他们。”
“疾尘。”君愁予发觉了玉疾尘的异样,忽然叫了玉疾尘的名字,“你恨不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你对我有恩,是我的恩人。”
君愁予凝视着玉疾尘的眼睛:“你是不是已经记起来……”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玉疾尘的声音冷了下来。
君愁予依旧问:“你的走火入魔……”
他没有能问下去,因为玉疾尘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看着玉疾尘的一双冷眼像忽然解了冻的冰湖,充满怨忿悲哀沉痛……他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睛有这样丰富的表情。
然后,玉疾尘放下手,等君愁予回过神来,玉疾尘已消失在大门外。
在君愁予的主持下,白玉京展开了对司马超群和卓东来的搜捕,长安城里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都被他们彻底搜查。
没有人敢拒绝白玉京的检查。
君愁予也很肯定没有人敢收留司马超群和卓东来。
所以长安城虽大,但司马超群和卓东来能藏身的地方却越来越少了,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在长安镖局找到了司马超群。
雪夜,长安镖局里的血战已近尾声。
白玉京的三百五十名高手已把这座宽敞的庄院团团包围,而司马超群的属下却已伤亡殆尽。
他的白衣早已血渍斑斑,身上也早已受了好几处重创,但他还在尽力保护着一个女子,她的身下裹着一层厚厚的毛毯,脸色苍白身形纤弱,好似患着重病。
他手中的铁剑也像他的人一样伤痕累累。
他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少年依旧仗剑守护在司马超群身边,同样的伤痕累累,精疲力尽,但仍然坚持着血战苦战。
这个少年就是阿根,虽然已战了一天,但他绝对不会让司马超群比他先死,他已准备死在今夜,死在这里,为司马超群。
司马超群怀抱着女子,身后就是最后一间未被白玉京的人攻陷的阁楼,他们已退无可退。
司马超群的眼睛在黑夜里愈发冷冽,有如寒星,但无论受多重的伤,被多少人围困,陷入怎样的绝境里,他的眉宇间依旧看不出一点惊惶绝望,虽然是在后退,他的脚步依旧从容如同闲庭信步,甚至握刀的手都没有一丝颤抖。
又有两道刀光向司马超群劈下,他挥剑一格,刀剑相交之际,残缺的铁剑竟“锵”的断为两截。
司马超群眼也不眨,顺势就把手中的半截断剑插入那名使刀高手的胸膛。
但另一个人的刀也已逼近他的胸膛。
司马超群的手中再没有剑。
那片雪亮的刀光眼见就要把司马超群斩杀当场,但就在这时,那片刀光却又忽然消失了,那把刀就停在司马超群的胸前,却再也砍不下去一分一毫。
那个人握着刀,眼里充满惊诧和不信,他低下头,看着胸前的衣襟慢慢裂开一道缝,然后出现一条血痕,血痕渐渐扩大。
他只来得及看到明明已经没有剑的司马超群手里已多了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
然后他就死了。
司马超群嘴角牵起,露出一抹冷笑,冷笑里充满了戏谑和嘲讽之意,就像俯视众生的神。
那柄锋利无比的短刀就藏在他的靴筒里,它可以轻易的切开人的肌肤血肉,就像切豆腐一样容易。
“你们退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终于中止了这场惨烈的血战,白玉京门人像潮水般回向四周,但依旧把司马超群和阿根团团包围。
不大的院落中,忽然灯火通明,数十位待卫同时点亮了罩着白纱的宫灯,院中有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树,从树下走出一个灰衣长袍的老人,他的脸带着慈蔼的微笑,背脊却挺得很直,就像一棵苍松。
白玉京的人一退,阿根就再也支持不住,他勉强退到司马超群身边,倒在地上喘息不已,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老总,我们怎么办?”看着从阴影中走出的老人,阿根已经绝望,白玉京的君愁予已经亲自出手,只怕自己就算拼了性命,都无济于事了。
君愁予自人群中走出,寒夜的风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此刻温文儒雅的君愁予神态竟也带着一丝肃杀之意。他看着司马超群,眼睛里忽然暴射出刀锋般的寒光:“老夫本来还想问你司马大侠卓公子在哪里,现在看来却不必问了。”他凝视着司马超群手中的短刀,“卓公子,做得好啊。”
司马超群笑了,他一手拂过掩在面上的乱发,在明亮的灯光和白雪映照下,现出的却是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卓爷,怎么是你?老总呢?”阿根完全怔住了。
君愁予道:“果然是你。”
“不错,是我。”乔装司马超群的卓东来轻轻把那女子放在阶上,从容卸去脸上的易容,他一举手,止住阿根的满腹疑惑问,淡淡的道:“阿根,我冷了,把我的大氅拿来。”
“是。”阿根犹豫一下,点点头,站了起来。
他们身后就是卓东来往常住的阁楼,在白玉京的重重包围中,阿根踉跄冲向台阶,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君愁予看着在重围中泰然自若的卓东来,面对已定的败局和死亡还能如此冷静镇定的人,他也见过不少,但卓东来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
那种镇定不是装出来的,就像赢的是卓东来,而自己已输了一败涂地。
“老夫要请教卓公子。”
卓东来已褪下身上那袭破损得沾满和血污的白衣,轻轻的用来擦拭短刀:“你请,我教。”
褪去白袍的卓东来身上穿着一袭劲装,愈发显得孤独而单薄,里衣上的血痕和伤口清晰可见。君愁予凝视着他道:“卓公子看来伤得很重啊。”
“我伤得的确不轻,共有三刀七剑两掌还有一记逍遥指,君先生门下果然人才众多,各路高手兼备啊。”卓东来缓缓道。
“老夫看得出卓公子已经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了,你虽然杀了我们三十五人,但现在你也许连豆腐都切不下去了。”
“是的。”卓东来叹了口气,嘴里呼出的白气附在冰冷的刀锋上,模糊了刀锋上映出的容颜,“君先生的眼睛一向看得很准。”
君愁予道:“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你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
卓东来抬眼看着老人,笑道:“我不着急,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要问我,所以你暂时还不会杀我。”
君愁予皱着眉:“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卓东来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年青人的嘴角漾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寒风呼啸,卓东来拥着狐裘披着大氅,掩去了身上的伤痕之后,竟又像恢复了几分精神和力气。
只有阿根知道卓东来其实伤得比任何人想像的都严重得多,当他为卓东来披上大氅时,他看到卓爷的藏在大氅里的手抖得几乎系不上带子。
阿根心里流过一股暖流,世上没有什么比友情更能温暖人心,即使在这样寒的夜里。卓爷能为老总伤成这样,那他阿根能陪着卓爷死,已是一种荣耀。
卓东来道:“君先生是不是想知道司马现在去了哪里?”
君愁予道:“是的。”
卓东来道:“他已经去找玉楼主了。”
君愁予怔道:“他去找敝上?他一个人?”
卓东来摇头,笑着一字一句道:“他不是一个人去,他已经联合了九门八派的人,去找你们的玉楼主了。”
君愁予笑了:“原来如此,那老夫就放心了。老夫本来还担心没时间去把这些江湖余孽一网打尽,如今有劳司马大侠把这帮乌合之众奉给敝上,实在好极了。”
卓东来也微笑道:“君先生以为玉楼主赢定了?”
君愁予道:“我知道你费尽心思拖延时间,让我以为司马大侠就在这里,本来我是上了你卓公子的当。因为我看得出司马绝不是一个背弃朋友,任由你为他拼命而他却逃走的人,老夫只是想不到你会让他去杀敝上,让他去送死。”
“我不是让他去送死,我只不过让他去杀玉疾尘。”卓东来的眼睛刹那间明亮得如同天边最璀灿的星光:“我知道他一定能做到。”
君愁予依旧不信,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司马超群能杀得了玉疾尘,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君愁予看着卓东来的眼神甚至有些同情,这个年轻人莫非是疯了。
卓东来像是知道君愁予在想什么,居然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就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坐在那个痴痴笑着的女子身边:“君先生可以当笑话来听,那在下就再为君先生说几个笑话来听如何?”
君愁予好奇的看着卓东来:“你还想拖延时间?”
卓东来轻叹道:“反正我们都已必死无疑,君先生何不让一个将死之人把话说完呢?”
君愁予仔细回想,自己的行动和白玉京的布置都是完全无懈可击的,只是因为这年轻人超乎常人的冷静和镇定,才会让自己心神不宁,想到这里,君愁予徐徐道:“卓公子想说什么,老夫洗耳恭听。”
卓东来道:“二十年前,长安有一户官宦世家,也是当时有名的书香门第,世代人才辈出,文彩斐然。”
“后来这个家族中道败落,因为当时家族中唯一的继承人君无缺在出游途中,遇上一场帮派厮杀,君公子无辜受殃,被人误作仇家杀害,君公子的老父悲痛欲绝,从此闭门绝客。传言中他散尽家财,遣散了仆从和家人之后就失踪了,也有人说那位老人家已经死了。可是那位老父却并没有死,他只不过是隐居了起来。”
“这个老人家不但学识渊博,而且心思缜密,才智过人。后来,杀死他儿子的那个帮派很快就在另一次争斗中覆灭了,但老人却开始痛恨一切江湖的帮派和所有武林中人。……”
老人于是开始了一个庞大而匪夷所思的计划,但他并没有马上开始,而是花了十年的时间遍寻名医,潜心钻研药理,后来,他救了一个身负重伤而且又被仇家追杀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本来是江湖中少有的剑术奇才,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可惜他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女子。年轻人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那个女子,可是那女子却背叛了他,非但在他的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还趁他练功的时候带他的仇人闯入密室,年轻人悲愤之余,终于走火入魔。但他还是逃了出来,在深山里遇上了那个老人。
此时的老人已算得上当世数一数二的名医,老人也许是同情他,就为他解了剧毒,而这个年轻人也确是奇才,用无比的毅力克服了常人无法想像的痛苦,利用走火入魔练出来功力,他的武功更胜往昔。
老人的计划因为这年轻人的加入而真正开始了。年轻人改名换姓,重出江湖。他不能忘记他所受到的屈辱,所以决心报复,而老人则一直用自己的智慧为他筹谋。他们创立了一个庞大的组织,老人成功了,他利用十年的时候制出了奇毒,控制了无数武林高手,江湖好汉为他卖命。这是一种无解之毒,那些所谓的解药,也只是能缓解中毒者的痛苦,服了解药之后则中毒更深,至死无法解脱。
“背叛。”卓东来叹道:“世上只怕没有任何毒药比背叛更可怕吧。徒弟背叛师父,妻子背叛丈夫,儿子背叛父亲,朋友背叛知已,兄弟背叛兄弟。老人的计划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就像背叛这种行为一样存在于世间的每个角落,没有人可以幸免。终于,那个已经成为一方霸主的年轻人查到了那个背叛他的女子的下落,他抓到了她。”
“原来当初那个女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他的感情,因为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为了那个男人,她接近他,令他走火入魔,失去一切。于是他传诏江湖,引来了那个男人,在酒宴上,他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斩下了他挚爱女子的双腿。……后来据说那男人疯了,几天后被人发现死在他的房间里。”
君愁予就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
“多可怜的女人啊。”卓东来温柔的用手指轻抚过身边那痴痴笑着的女子的面颊,抬起她的下颔。
她脸上的肌肤如凝脂般细腻白皙,精致的五官完美无瑕,就像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她已经永远留在那个她唱着长相思为情人而舞的夜晚,那个流血如碧的长安之夜。
“她就是那个女人,公孙婉儿,公孙大娘的得意弟子,风华绝代的舞者。她没死,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屑于杀她,也可能是那人已经忘了,于是公孙婉儿的妹妹就想办法把她藏在白玉京里,等过几年风平浪静了,谁也不再记得她,公孙小盐就可以把她姐姐带出白玉京,让她好好安度余生。”卓东来凝视着君愁予,“我说的那个老人,就是你君先生,而你一定知道公孙婉儿背叛的那个人,就是玉疾尘吧。”
“胡说八道!”
混杂着颤抖的尖锐叫声从君先生口里迸出,老人一向的镇定斗然无存。而他周围,白玉京的一干高手,只颤抖得比这老人更加厉害。
卓东来微笑看着。血正一点点地浸透黑裘,原本轻柔的黑裘,在身上,已渐渐变得重逾千钧,不再温暖,却有着刻骨的寒意。
但他却喜欢这寒意。
因为,可以让他最大限度地保持住清醒的思维。
所以,当他微笑着说出最后几句话时,他的语气里,甚至有了几分玩笑的意味,“君先生,可惜得很,真的很可惜。你这四个字,说迟了那么片刻,起码,你应该在我那些话之前,就抢先说出——”
他笑得越发轻松了,温和的目光,温柔地投注在老人扭曲了的面孔上,“只因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无解之毒,你解不了的,不代表我不能,更不代表,我那司马大哥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