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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2 梨花雪·梨花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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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梨花林
一花一木皆有情,
穆,天地间之灵性并不仅仅神钟于人类。
穆跟踪了阿布,他终归还是在意梦里的人。
那晚阿布像往常一般抱了琴出去,穆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见他穿过了小巷走进了一处小树林。隆冬时节,树林里一片萧索,风呜呜地吹过,冷得穆起了一身疙瘩。阿布却像是没有感觉一般,走到一处石桌边上坐了下来。穆原以为他是在这里等着谁,可环顾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
阿布放下琴开始自顾自地弹了起来,这是穆第三次听到那首曲子,没了头一回听的忧伤,平添了几分喜悦之色,悠扬的琴音在这夜色中融融地化开。
之后穆看到了令他至今想起都觉得诡谲异常的画面,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光,将林子映得稍微明亮起来,阿布身边的树逐渐抽出了新叶,像下了一场大雪,很快四周变得一片莹白,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香味。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阿布抬起头,朝半空中浅浅地笑了笑,冰清玉洁的世界因为这一笑而变得生动起来。穆听到他在低声说话,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而后他伸出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他的对面始终没有人,他就像在与假想中恋人上演着哑剧,乐此不彼。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站起来,抱起琴沿着原路回去。他走了之后,满树的梨花瞬间谢了,像蒸发了一般不留半点痕迹。
“之前都没注意,这片林子竟然住着梨花精……”穆加快脚步往回赶,“最后一张隐形符,今天还真是好运气……”
阿布的身子很凉,握着他的手,穆不由想,该是吹了一夜的风,又弹了一夜的琴太过耗神的缘故。
“你黏着我做什么?”阿布奇怪,穆打从一清早就有点不大对劲。
“阿布,我昨天又做梦了。”
“嗯?”
“我梦到你了,还有一个高高的男子,他笑得很好看,还对我说话了。”
阿布蹩起眉头:“他怎么会入你梦来,又怎会对你说话?加隆早就死了。”
“既是早就死了,你每晚出去会的又是谁呢?”穆笑了,这层膜该到了挑破的时候。
“你跟踪我?”阿布挣开了穆的手,一阵淡淡的香味从他的袖口涌出来,是昨夜的梨花香,“你知道了多少?”
穆歪了歪头道:“阿布,我是一个梦术师,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进入任何人的梦境。”
阿布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其实穆来到锦城的这几日也没少走动,小镇就这么大,要打听一些事还是比较方便的。比如很快就有人告诉他,那片梨花林曾经是锦城的一大风景区,只是五年前被加隆公子买下来后就不再开放了;有人说加隆公子就是那梨花林里的魔物,莫名地在这个镇上出现,又莫名地从这个镇上消失,连那个踪影都没有;有人说晚上会听到林子里传来低低的哭声,阴森恐怖;还有人说曾在林子里看见过梨花精,长发披肩,面容惨白,还会吸人精魂。越说越离谱,但问到的人无一不摇头说,从此没有人敢再踏进那片梨花林。
任何妖魔化的流言总有它一定的根据,穆想,况且依那晚自己看到的情形,他们至少说对了一半。但妖魔鬼怪皆有善恶之分,他虽来自方术世家,并不代表要收尽世间妖灵,只要他们不为害人,自己断不会贸然出手。
“阿布,你今后别去那梨花林了吧,对你没有好处。”
阿布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让我带你离开。”
阿布听了,默默无语,不一会儿便抱了琴转身出去。
那夜里阿布没有回来,穆躺在床上噩梦连连,那个温文俊朗的青年脸上不再是甜甜的笑意,他用哀伤的眼神望着穆说,请你带他离开,带他离开。
穆醒来后重重地喘了口气,拿起桌边的茶水一饮而尽,系上外衣便往那梨花林跑。到了之后看到阿布趴在石桌上睡熟了,身后依然是大片大片的雪白。穆叹了口气,这个固执的人,是真的不惜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阿布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哼歌,梦一样飘渺的声音,温柔到让人想要落泪。那调子越听越熟悉,是那个人最喜欢的一首歌……
阿布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意外地看到了穆,他正拼命地朝手上呵气,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笨蛋,大冬天的,哪有人像你这般只穿一件衣裳的!”
“呵呵,是啊,冬天了,早就过了梨花的季节……却总也是有些固执的人大老远跑到这儿赏花的……”阿布脸色微变,穆却装作没看见,继续朝手上呵气道:“给你说个故事吧,这些年跟沙加在外游历,常碰到些稀奇古怪的事。”
阿布不置可否,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有一次到桂林,见着一个人,爱竹如命。他养了满院的竹子,成日里只与竹子为伴。当地人都道他是傻瓜,有人问他:你守着你的竹子过了大半辈子了究竟有什么奔头,你瞧它们连个花都不开。那人说他爱的就是竹子这份不争喧哗的清廉与高雅,没想过要竹子开花。”
穆停了停,望着阿布,见对方正闭目倾听,继道:“但人终究是有欲望的,听人议论多了,也不免会有念想。每到春天,他都会想,为什么竹子就是不能开花,如果他的竹子可以开花该多好啊。随着他年事渐高,这想法日益加深,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临走的那几日他依然惦记者自己的竹子,他对它们说:我很想看你们开一次花,就算是给我一个人看吧,那一定很美丽。那竹子经他长年呵护,也是有了灵性的,它们也想要了却主人的心愿,于是便叫着‘我要开花,让我开花’。”
“后来它们真的开花了,只是第二天便全部枯死。竹之一生开一次花,而花期一过便是生命终结。穆,这个故事我在书上看到过。”
穆摇摇头道:“它们开了整整半年,我们和沙加赶到镇上的时候,只见那满园粉紫,妖异非常……它们执拗地不愿谢去,竟成了魔。”
阿布对上穆的视线,不以为然地说:“那又如何?龙竹开花只为知己,是乃谓之谦谦君子,哪怕倾尽修为也总好过让所爱之人抱憾而终。”
穆点头,“若真这样便好,但附近的人却怕了这妖异的景象,要将整片院子烧了去。那主人死后灵魂未离开,知道镇上的人要烧掉竹子,便更不愿走,他只在院子周围徘徊,看有人靠近便将之吓走……”
“灵魂的时间感很弱,当逐渐淡忘了之前的记忆之后便只能永远停留在死去的地方,成为地缚。无法往生,不能修仙,浑浑噩噩,再续不得前缘……”
就像你们一样……
阿布听了,紧咬住下唇,红润的唇瓣因为他的用力而留下一排浅浅的齿印:“没有例外么……”
穆缓缓地摇头:“所谓人有人事,花有花期,这世间万物都有它自个儿的命数,强求不得。若是硬要打乱它,便是逆天行事,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拖累了别人。阿布,这梨花林反时令而繁华,极耗精气,你也应该感觉到不适了。”
言及此,穆握住阿布的冰凉的手道:“体寒畏冷,这便是征兆,你如此这般已不是一两日了吧。”
阿布默默不语。
“……所以,他才让我将你带走……他定是不忍你如此,才夜夜入我梦中……”
阿布听了,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他盯着石桌上的九弦琴,良久才道:“我只是想跟他最后说说话,但不管我如何唤他,出现在我眼前的都只有幻影。我又何尝不想,好好地告别……”
穆看他难受,心下不忍,遂道:“我可以帮你见他一面,你便答应我今后再不做此等逆天之事。”
阿布顿时来了精神,问道:“当真?”
穆点头,往一旁走去。不须片刻,四周的树木被系上了细细的红线,纵横交错,像被测量好了一般,线与线的走势极有规则,从上而下俯视便可看出那是一颗端正的七芒星,而他俩正站在七芒星的正中央。
“七星阵,除鬼唤灵皆可用。”穆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尖,“但我没有沙加厉害,也不知能撑多久,你待会见着他切记先拣了重要的说。”
唱完咒文,穆取了根树枝往地上一划,喝道:“现!”
七星阵便立刻发出了强烈的蓝光,猛烈的风刮得两人衣裾猎猎。不消会儿,蓝光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高高的个子,温文的笑容,正是出现在穆梦中之人。
没有穆预想中的拥抱和痛哭,两人只是远远地望着对方,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那男子先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叫了声:“小鱼——”
那一声叫得百转千回,不知包含了多少道不明的情绪,阿布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望着天空,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走得那么匆忙,让我连最后的话都来不及跟你说……”
话音未落,便被人紧紧抱住。
“对不起小鱼,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我要对你失约了……但你会遇到可以跟你走一生的人,你值得更好的……”
“放屁!”阿布一把推开他,两手抓住加隆的领子往前一抽,怒道,“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你弄出来不是听你在这腻歪歪的!我阿布罗狄遇上你是认栽了,今儿个只想跟你说一句话你听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大吼道:“过桥的时候别给我喝老婆子的那碗汤!还有十五年内一定要来找我,你的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预订了!”
穆想说你说的已经不止一句话了,又被阿布彪悍的气势和发言怔住了,原先的伤感都退到了嗓子眼内,想笑又不敢忍得十分痛苦。
那男子先是一怔,尔后微笑地重新将他抱入怀中道:“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不准先喜欢上别人……”
“笨蛋……”
“阿布,时间快到了……”穆在一边提醒道。
“喂,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
“天冷了记得加衣,按时睡觉,多出去走走不要总是待在调香室里……”
“喂……”阿布不满地瞪着对方,一副再给我废话就让你好看的样子。
“我再给小鱼唱一遍那首歌好不好?”那男子吻了吻阿布的手心,抵上他的额头,轻轻地唱起来,有点上扬的声音,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个调子。
原来那支曲子是有词的,那是北方部落的一支传下的情歌,穆听懂了。
像出现时一样,男子的身影一寸寸地融化在那片蓝光里。穆担心地看了看阿布,他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眼角微红,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等蓝光消失殆尽,他才木讷地转过头来,问道:“穆,你说他转世之后还能认出我吗?”
“可以的。”
“你说到时候他还会喜欢我吗?”
“会的。”
“如果他忘了回来的路怎么办?我真的很想去找他,但却只能呆在这里,寸步难行……”
“……”是了,阿布是没法离开这片梨花林的,因为他的本体就在这里。人们皆道这林子里有妖怪,又疑那加隆公子是梨花精,却不道真正的梨花精一直住在他们身边,那便是阿布罗狄。
“穆,我爱他爱了很久了,从他第一次称我好看开始。穆,你相信吗,这便是一花一木也是懂情的……他们一旦认定了就再难改变,直至神形俱灭……”那个倔犟而骄傲的人终于深深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