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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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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也许是这世上最公平的东西,它始终不快不慢以自己固有的速率向前漫步,任何人的悲喜都不能让它改变半分。转眼已经到了金天会八年(1130)的晚夏。
完颜勖皱眉看着这一片茂密的树林,这林子与之前他们在那座的山头遇到的好像是一样的,坏了,真的迷路了!
在完颜一族中,完颜勖是个异类,他对祖传的骑马打杀没有兴趣,生平最爱的是看书习字。因为重文轻武,他不耐烦看他手下的那些猛安打猎,只说随便走走看看,却没有料到迷了路。“青儿”,他连贴身小童都给起了汉名,“你还识得路吗?”
“我不记得”,青儿只有十三岁,白净的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甚是可爱,“啊!”他后知后觉地尖叫,“爷,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指望不上他了!完颜勖叹了口气警告他,“如果你再叫就把野兽引来了。”言罢,他不再去管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童儿,自己专心找路。
“啊!”又是一声尖叫,完颜勖吓了一跳,转身正要训斥,却看到青儿眼睛绷的大大的哆嗦的指着前方的灌木丛。那灌木后有什么在响,不知道会出来什么东西。主仆二人屏息以待,完颜勖将随身佩刀抽了出来。
还好,出来的不是狼也不是熊,而是一个人。青儿尖叫一声,脚一软干脆坐在了地上,完颜勖无心去理他,全神贯注的打量眼前这人,如果他还可以算人的话!他应该还很年轻,头发结成了毡,脸被一道始于左额终至右下巴的伤疤分成两半,衣物破烂的早已不能遮体。完颜勖暗吸一口冷气,这人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包括脚上都布满伤痕,此时他背着比他还高的柴木,静静站在那里任人观视,不发一言。
“小兄弟,你知道怎么出山吗?” 完颜勖探试的用汉语和女真话问了几遍,那人没有应答,转身走了。
完颜勖急忙跟上,却被青儿扯住衣袖,“爷,我怕,万一他把我们带到他的山洞里煮着吃了怎么办?”
“有理”,完颜勖认真思索,“谨慎起见,你就留在这里等着晚上让狼生吃了吧。”
“啊!”青儿捂住脸放声高叫,一阵尖叫之后才发现只有他一人剩在原地,“等等我,等我啊!”
“小兄弟,多谢你了。”在山脚下的村口,完颜勖和青儿喘气如牛的道谢。这人真是厉害,个子不高还背着这么多的柴火翻了几座山头居然气息不乱,“我这有-------”,话还没有说完,那人转身走了,完颜勖拿着一锭银子的手就这样给晾在了半空。
“怪物!”青儿啐道,目光却不由的追随着他,看他进入村头最破的矮院内,卸下柴木。
屋里听到响动一瘸一拐的出来一个长相乖戾的老头,“狗东西,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又偷懒了?”老头用女真话边骂边将拐杖抡了过去,那怪物也不躲闪,定定的挨着,其中一下打在他头上,立刻血流如注,映的他那张本就吓人的脸更为可怖。
老头看都不看,费力的走到院子一角,掀开放在那里的桶子,用破碗舀了半碗像泔水的东西倒在地上,“吃!”
怪物默默走过去蹲在地上,捡起地上的东西一点点放进嘴里。
“你记好了,给扎可家把柴禾劈完收十五文,帮路进大妈洗三床被子收十三文,你要先把手洗干净才可以动人家的被子!好副朴家要你四更天过去做早饭再把他家老五背到十五里外他外婆家,收二十文,一共是四十八文,明早交给我。”他布置完任务又狠狠揣了那人几脚,“记住没有?哑巴!”
“欺人太甚!”青儿实在忍无可忍,冲过去一脚揣开那老头破旧的院门,提起他的衣领,“你这恶老头!”
“你做什么?”老头见忽然大刺刺杀出这么一人,心中一慌,大叫,“来人啊,有强盗,杀人了!”
强盗?村里的农人此时都收了工,听见老头的叫唤都拿着锄头镰刀杀将过来,一时间将这破院围的水泄不通。
完颜勖不慌不忙分开众人走到院子中间,拱手道,“诸位乡亲,大家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强盗,只是之前看到------”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老头此时狗仗人势,不把他们放在眼中,“我偏说你是!”
完颜勖正要解释,就听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密的马蹄声。马上十来个大汉早就看到人群中的他,大喜,纷纷道,“大人,你在这儿,让属下好找!”
形式一百八十度大逆转,现在换青儿做小狗状。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老头的胸脯,嚣张喝道,“喂,老头,你刚说谁是强盗?敢对我们大人不敬,哈,你死定了!”
“这---这,大----大--人,饶命啊!”看来这人身份很不是一般,老头极识时务,立刻跪下声泪俱下的求饶,“小人狗眼,大人你就饶了我这孤老头子吧。”
完颜勖嫌恶的看着跪在脚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老头。由于读书多且心肠甚软,族人甚至在背后称他为“秀才”。可是这老头委实太过可恶,待人居然如畜生一般,不,远不如畜生,他找不出理由同情他。 “你做人也太歹毒,那人在给你干活,你怎好对他这般!”
“冤枉啊,大人”,老头终于找到原因,“是这狗东西”,触到完颜勖不善的眼神,他喏喏改口道,“这人,人是我儿从战场上抓来的俘虏,这怪物一定给萨满真神诅咒过,我儿子带他回来没有多久就离奇病死了,我一个孤老头子,没有办法只好指望他过活。说也奇怪,这狗---,不,这人,你要是越起劲的打他骂他作践他,他干活就越出力,有时可以顶五个男人,所以-------”
“胡说八道!”青儿不等他说完就叱道,“天下怎么可能有这种人!在我们大人面前你还敢如此狡辩!!” 完颜勖则不置一词的盯着那怪人,暗自疑惑。这一会时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他却头都不抬,只是蹲在地上认真地从泥水里捡起最后几个饭粒塞在嘴中。难道他真是傻子?不像啊,他听的懂别人说话,知道老头交代的任务,怎么会是傻的呢?
“真的,对了,乡亲们可以给我做证!”老头急道。
“大人,是真的,他啊,越给糟践干活越好。”
“是啊,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不肯睡床要睡地,不愿意吃好饭吃剩饭。”
“不过散古儿大爷,你打的也太恨了!好几次我们都看他要熬不过去,幸好又活过来,要不然你后半辈子靠谁?”
“就是!不是我们说,老爹你真的狠了,你儿子是自己病死的,关他什么事,你全把怒气发在他身上,他再怎么喜欢对自己不好,也不用你去这么作践他!”
“再说也不是这么个作践法,他愿意睡凉地你要他睡狗窝猪圈,他是吃剩饭可你给他吃的全是馊的臭的!”
“--------”
村民一时七嘴八舌。
完颜杲拈须沉思片刻,叫下属拿二十两银子给老头,“你的奴隶我买了,这些银子你省着些花应该够你今后的生计。”蹲到那怪物身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几乎让完颜勖窒息。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决定,“你,咳咳,你愿意和我走吗?”
那怪物抬头木木的看着完颜勖,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上满是泥污秽物。可是完颜勖却意外的捕捉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神采,那眼睛无意中出卖了他所有的伪装。完颜勖毫不犹豫的起身,大声宣布,“出发!”
“啊——!”震耳欲聋的尖叫响彻了完颜勖在京都的府邸。片刻后,完颜勖的书房门被“乓”的撞开,青儿冲进来,惊魂未定的喘着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完颜勖懊恼的看着他写坏的字,“自己数数你一天要叫多少遍,你还是不是男儿!”
爷很少对他这么凶!青儿嘴巴一扁,委屈道,“我当然是男儿,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可那怪物不是,她------她----她是个女的!”那怪物臭的没有一个下人愿意靠近他,他自己又不肯洗澡,青儿在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伟大思想指导下,坚定且毫不手软的撕开了他的衣服,不,应该是遮体的破布,结果居然看到---------,然后就是青儿别无选择无法控制的失“声”。
是个姑娘?完颜勖脸色一变,和青儿一道去看个究竟,谁知那姑娘已经走的没有了踪影,下人乐得见她离开,也没有阻拦。
最近家中怪事特别多,完颜勖打量着在一旁唉声叹气的青儿,一向就不识得“愁”字怎么写的人居然开始识得愁滋味,而且食髓知味这几日还愁个没完了!看着专心发愁的小厮,他放下书,“你是不是在想那位姑娘?”
“啊?不,不是!” 青儿回过神,脸居然红了。
完颜勖没有追问,继续看书,没过一会就听到青儿怯生生唤道,“爷”。
“什么?”完颜勖放下书,严正以待。
“那个”,青儿的脸红的更是厉害,“我强看了那姑娘的身子,我是不是得娶她?”
“啊?咳咳咳咳”,完颜勖借着咳嗽强压自己的笑意,这孩子愁的居然是这个!他故做正经的问,“那你喜欢她吗?”
“不,不,不!” 青儿头摇的如拨浪鼓,“我不喜欢!”
“所以你不用娶她。你不是有意去冒犯她,而且我保证她也不会想让你娶她。” 完颜勖对这件事始终不明白,那姑娘的力气应该很大,当时她为什么不反抗?她明明是一个神智清楚的大姑娘,为什么会让自己连最基本的廉耻心都没有?她这样任人随意糟蹋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他动了恻隐之心,“你去找找她吧,看能不能将她带回来。”
青儿只找了两日就找到了那怪女人,上京很大,人口极是稠密,但是她脸上骇人的大伤疤破烂的衣着浑身的恶臭使她不论走到那里都让人印象深刻。她现在成了一个地道的乞丐,和众多乞丐一起挤在北郊的破庙里。青儿原以为他要费一番力气才能带这女人回去,没有想到在知道他的来意后,她什么不说的就和他走,一起回了完颜府。只是很快她就趁人不备又溜出来,青儿在那会宁最脏最差的地方又找到她,她就再乖乖回来,然后就再逃走。这戏码上演了七八次后,青儿投降,不再让她回完颜府。但是因为那日无意看了怪女人的身子,心中总是觉得对她有份亏欠 ,所以他时不时会带点吃的用的东西到破庙,一来二去和众乞丐也混了个面熟,有时候还会聊几句。
时间很快就又是九月,金国不论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都开始为九月初九重阳节做准备,会宁更是沉浸在庆祝节日的喜庆热闹中。完颜勖向来喜静不喜动,所以他这几日没有出门在家里乐的清静。这天他派人请洪皓来府清谈。
洪皓,南宋大学士,年初他奉宋帝高宗之命为“大金通问使”出使金国。金庭之上,他不卑不亢,引经据典,舌战群臣,其满腹经纶让金人甘拜下风。金主极爱其才,许他高官厚禄,良田美宅,试图将他留在金国,此时宋帝已表示大宋愿意自降为藩臣尊金国为上国,但洪皓却偏不领受这来自上国天子的命令,因此被囚于会宁府。当时大金全国尚学之风甚重,上至皇帝下到一般百姓都很尊敬读书人,况且女真最看重骨气,洪皓在朝廷之上刚直不阿,慷慨激词,虽是无礼,其实正暗合了金人的脾气。所以说是囚禁,实际上金人对他极为礼遇,物质上没有匮乏,言语间对他更是恭敬,他还可以随意在会宁走动。而反观三年前被金人虏获的宋徽宗,钦宗及大宋三千多宗室皇亲,他们对金人千依百顺,奴颜屈膝,却不知金人最瞧不起他们这种人,所以徽宗他们的境况也就可想而知。
洪皓为人有傲骨,他曾想过要一死殉国,可是金主器重他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南宋,宋高宗八百里加急传令与他,命洪皓侍奉金主要比他对宋室还要忠心。可怜的洪皓因为宋帝的口谕连想一死报国都师出无名,只好就在会宁府这么住着。金国的高官显贵世家弟子皆愿与他交往,可真正和他有深交的没有几个,其中完颜勖是他最看重的朋友。他们不仅年龄相近,性格也很相似,撇开俩人政治立场上的不同外,他们倒大有想见恨晚的意思。
完颜勖亲自迎洪皓入府,丫鬟们在花园凉亭里呈上茶水和细致点心后就退下了,洪皓喝了口茶,放下茶碗,笑道,“我说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劲呢,原来是少了小青儿聒噪的声音,他人呢?” 凭他和完颜勖的交情,他自然知道完颜勖和青儿名为主仆,情逾父子。青儿是完颜勖上一任随身猛安之子,他爹与完颜勖自幼就形影不离,后来为给完颜勖挡冷箭死了,那时候青儿生下不满百日,完颜勖将他接到身边,悉心教养,走到那儿都不离左右。洪皓自己也很是喜欢青儿的活泼可爱。
“哎”,完颜勖摇头,“你绝对想不到,今儿一早被一个乞丐叫走了。”
“乞丐?”完颜勖很少参与政事,年纪也只是四十出头,可他却绝对是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人物。当年因为他辈分极高,且立有大功,金太祖在位时要加封他仪同三司,甚至要以“皇叔祖”三字冠其衔,但被他极力推辞了。承他另眼相看的青儿,说是一名仆役,实际上比普通官员的公子都要来的高贵,所以洪皓大奇,“你莫要哄我,青儿那有什么机会识得什么乞丐?”
“真的”,完颜勖正色道,“其实我今天也正想告诉你一件奇事。”他从一个月前的打猎说起,一五一十的将那怪女人的事说于洪皓知道。
“这可真正是件奇事!”洪皓听后不由轻轻击掌惊叹,“你真确定那位姑娘神智如常?”
“确定!”完颜勖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人们见到她那样子闻到她身上的那味道就恨不得离她十万八千里,我也是偶然与她隔的近了才能看清她毡发下的那双眼睛。光弼,你是没有亲眼所见,如果你能看看她的眼睛,你也会相信那女子其实是在装疯卖傻,她不但神智如常,我甚至觉得她应该是个很聪慧的女子。”那是一双会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初看时只觉呆板缺少生气,可是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转动却让它瞬间露出了本性。就好比一池肮脏恶臭的湖水,你以为它是污秽的死水,却突然在角落处看到串串上升的气泡,蓦然发现原来它是一潭活水,只不过它清洁的本质被掩住了。虽然是极短的时间,他却很难忘却那女子的眼神,完颜勖不觉叹了口气,那里承载的哀伤悲苦连石头看了都会落泪。
洪皓目不转睛的看着完颜勖的神情,叹道,“她一定是个苦命的女子。”感受到完颜勖的惊讶,他笑了,“你的脸告诉我的。”
“是吗?真是相由心生!” 完颜勖也笑了,“青儿前段时间曾寻了她回来,只是待不了多久她就又会跑出去,所以也只好由她了。我知道这女子身上必有故事,只是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知道。”
洪皓抚须不语,他明白完颜勖的意思,为什么一个正常甚至是聪慧的女子偏偏要让自己在这世上受尽苦楚凌辱?她一定有过不凡惨痛的遭遇,这遭遇一定是精彩绝伦世间少有!但凡读书人都喜欢收集天下奇闻逸事,完颜勖和他都是书痴,岂会有不想知道的道理?可是为了窥视她的秘密而重新揭开她的伤疤,对那女子而言实在太过残忍。半晌,他叹道,“还是算了吧,乌野,你我都不是那样的人。”
的确,完颜勖与洪皓相视苦笑,他们的心肠都太软,不是那样的人。他开口想转个话题,却远远看到花园入口处有人向他们跑来。
到了近处,他们才看清楚是青儿,只是他满脸泪水,神色大恸。跑进花亭,青儿直接扑在完颜勖脚下,“爷,------爷”,他抽得说不出话来。
花亭里二人同时大惊,完颜勖急忙扶起他,一叠声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青儿名义上是他的贴身小童,可因为十多年来的亲身教养之情,他疼爱青儿胜过他的亲儿,此时他见青儿哭成这样,自然是心疼。
“那女人,那女人,她---------她--------”
“你快说啊,她怎么了?”听到“那女人”,洪皓也竖起耳朵,偏偏青儿“她------她------”个没完。“死了?”见青儿摇头,洪皓松了口气,“那你哭什么?只要不是死了,天大的难事你主子都会有办法。”
青儿总算顺了口气,抽泣道,“没有死,也离死不远了。”
在完颜府一间偏房里,完颜勖和洪皓手足无措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这女子本就有些丑陋,此时牙关狠咬,双手握拳死纂着被褥,身子在不停的打摆子,面色一会潮红一会却又如死人一般没有一点血色,而她的脸给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不由的让俩个大男人都心生寒意,觉得恐怖。
“这岂止是离死不远,简直就是一只脚已经蹋进棺材了!” 完颜勖小声道,“怎么不叫郎中?”
“我请了叶先生,可是他只看了一眼就不高兴扭头走了。”
“来人,火速去请郎各先生。” 这青儿还是不懂人情世故,郎各先生和叶先生都是太医,有官阶的,负责给皇族治病,那叶先生见一小童请他来给花子瞧病,岂有不发火的?完颜勖微微摇头,这才注意到蜷缩在屋角的几个乞丐,“他们是谁?”
“他们是和那女人在一个破庙里的,就是他们帮我,我才能把那女人弄进来,府里其他人都不帮我。” 青儿扁着嘴告状。
帮?府里人躲都来不及,怎么会帮?完颜勖苦笑,想起了什么,他问那几个花子,“她这个样子多久了?”
那几个乞丐你看我我看你,终于一个胆子大的说,“回爷的话,今天才是这样的。可是她这好几天了都不太对劲,我们问她她也不说。今早大家伙儿醒来一看她的样子都吓了一跳,幸好这小哥曾说过他跟的是完颜勖大老爷,所以就找来了。”
“问了也是白问,她怎样会说话。” 完颜勖低声自语道,记得第一次见她就听那老头骂她是哑巴,记忆中也好像没有听她发出过什么声音。
“回爷的话”,另一个乞丐也壮着胆子说,“她会说话,她还会背诗。”
“是吗?”一直沉默不语,打量床上女人的洪皓来了兴趣,“她还会背诗?”
“是,有一天她忽然背来着,庙里好多人都听到了。什么太阳,火球,发光什么的,对了,还有星星和月亮。”
洪皓闭目略微思索,吟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是是是!”几个乞丐争先恐后,“就是这一首。”
洪皓深吸口气,这是他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的诗!她居然会背这首诗!他对这神秘的女子不由添了几份好感,也加了更多的好奇,“她还会什么?”
“她会的可多了。”乞丐们先前惧怕完颜勖显赫的地位声望,大气都不敢喘,可看见完颜勖和洪皓不但没有轰他们,还对他们和颜悦色,所以此时他们巴不得可以和老爷们多说几句话,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啊!一时间他们七嘴八舌,“她会看病,上回我生病就是她给治好的。”
“对对!还是我和她一同上山采的草药,她可厉害了,那草药长的和野草一个模样,她却认得清清楚楚!”
“她还会写字。”
“不但会写字,还会写状子呢!上次在庙里的那老太太不是给咱们哭诉她的冤枉,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在她身旁发现状子,最后打赢官司的那个。你们都说是菩萨显灵,嘿嘿”,那乞丐环视众人,极为得意,“我夜里起夜的时候,亲眼看到她躲在庙后面的老树下写状子,我就是不告诉你们!嘿嘿。”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有她写的字呢!”一人不服气的反驳。
“真的?我看看!”洪皓手快先拿过了那肮脏的纸片,那应该是撕下的一角,只有“慈悲”两字清晰可辨,将纸片递给完颜勖,他问,“只有这些?其它的呢?”
“只有这些。”那乞丐看着洪皓略显失望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不经常写字的,大伙一起住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她忽然买了点纸墨,就在庙后开始写,只写过那一次以后就不写了。写完的东西她也都撕碎烧了,这个纸片可能是给风刮远了几步,后来我看见就拾起来装上了。”
“你装它做什么?” 洪皓奇道。
“这个”,那乞丐脸有些红了,“其实那姑娘说不定是有来头的,我有时听她嘴里在不停念叨什么,仔细听好像是在念经,所以我就想把这纸片收起来,说不定真会保佑我呢!”
连个乞丐都看出来她不是普通人了吗?完颜勖低头看着那“慈悲”二字,字体匀衡瘦硬,力道遒劲,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他看着洪皓,“这是柳体。”
“不错,”洪皓点头附和,柳体为唐末年柳公权所创,偏冷硬清瘦,有魏碑斩钉截铁势,人道“书贵瘦硬方通神”,女子少有临摹他的字的。
完颜勖命下人带乞丐们出去好生招待打赏,洪皓眯着眼细细打量床上形容恐怖的女子。只有少数大户有钱人家的女儿才可以读书习字,这女人习柳体,能诵诗,识草药,写状纸,毫无疑问她必受过极好的教育。可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就一定是从小就开始学礼,那她怎么会任男子随意撕开她的衣服而不反抗?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任自己从一个大家闺秀沦为最微贱的乞丐?
过了一时,郎各先生到了,他心中虽然不喜但碍于完颜勖只得与那女子把脉,片刻后他拱手道,“我看她手上全是伤痕,等一会最好请一妇人给她更衣检查,在她身上的伤口上擦些药。”
“那她是不是就会好了?” 青儿迫不及待的问。
郎各先生不乐的扫了他一眼,继续对完颜勖说,“外伤虽多但都不足以致命,关键是内伤!这位姑娘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是有大毛病。行医治病遵循的是“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故医圣张仲景著《金匮要略》,开篇就言‘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可是这位姑娘她的那一个器官都是经不得折腾了,哎,学生愚笨实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诊治。”
完颜勖和洪皓都是饱学之世,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一时都默不作声,青儿急了,“那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得无礼!”完颜勖斥道,随后又给太医赔罪,“小童无礼,让先生见笑了!”
“那里,那里”,郎各先生本是有些气恼,可是看青儿不过是个孩子,他眼中含泪的样子又甚是让人不忍,心肠一软,不由道,“其实我有一个方子,或可为她续命,只是不能长久,而且这方子所用药材都是奇珍,不知----”
“郎各先生但说无妨,只要可以救人一命,奇珍又值几何?”
“不不不,大人误会了”,郎各先生急忙解释,“学生没有说大人舍不得药材的意思,只是这方子的药引须得是一颗大如指腹的百年北珠。”
郎各先生由下人引着退下了,完颜勖走到窗前远眺,青儿守在那女人床边愁眉不展,洪皓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主仆,“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听北珠都皱眉头,那太医也只是因为一颗北珠就吞吞吐吐,北珠可是你们大金的特产啊,你还找不到一颗珠子?”
“唉,你不知道,北珠易得,可一颗大如指腹的百年北珠就棘手了?”
洪皓不可思议的看着完颜勖,“百年北珠不好找?从前你还送给我一千年人参呢!以你的地位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大金国盛产北珠,大如指腹的百年北珠即使再珍贵,你也不会少了它啊,我在宋时,都看到过不少大北珠。”
“对了,大宋!”完颜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完颜礼,你火速到大宋秘密寻一颗大如指腹的百年北珠来。”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洪皓知道一定有内情,北珠产于大金,完颜勖却舍近求远派人到大宋去找北珠。
完颜勖叹道,“让你知道也无妨。”他打开窗户四下张望,又命青儿去门口望风。再三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小声的对洪皓说,“其实要说四五年前,别说百年北珠,就是千年北珠我都会有办法,可是现在不行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谈论北珠就要这么神秘?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是因为斜野。”
“都元帅完颜杲?” 洪皓来金只有半年,很多事情都还搞不明白,但是大金实际在掌握在谁的手中他是明白的。
“正是!哎,说起来还不是一个‘情’字!天会三年的时候斜野去了一趟平州,他在那儿纳了一个汉家姑娘为妾并把她带回了上京。凡是见过那女子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说只是个十分寻常的女子,可偏偏一向眼高于顶的斜野就好像着魔了一般对她宠爱无边。那段时间我只要看到斜野,他都是在笑,明显他对那姑娘是动了真情。只是好景不长,没有多久,那位小夫人离奇失踪,任斜野怎么查都查都找不到她的半点消息。”
“怎么会?”洪皓疑问道,蓦的恍然,如果以完颜杲之尊都找不到,那就只可能是------。
完颜勖小心的不捅破那层薄纱窗,继续道,“三年前,斜野想是寻找无望就给她办了丧事,从那之后他也就越来越------有王者之风。这件事是大金百官的禁忌,从前有官员私下谈论此这事,结果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你我是至交,我才说与你听,日后切不可再提此事!”即便是至交,完颜勖也将一些事咽在肚子里,谁都不会告诉,包括洪皓。他曾经在二次南征前不小心瞄到金主在训斥斜野,虽然他马上跑开,但还是听到什么“祖传”“女人”的字样。不久大军攻破了太原,却在一堆灰烬里找到了他们完颜族最高信物,而斜野一听到这消息脸瞬间变的惨白,当时就吐了口血出来。事后斜野解释说是因为太过激动,可是直至今日他都忘不了斜野那时的神情,那一种痛楚到及至近乎万念俱灰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在谁的脸上看到这种可怖表情。再后来就是那小夫人的丧事。完颜勖不傻,几件事情一串,他就猜出了个大概。
“那北珠想来与都元帅的那位小夫人有关?” 洪皓也明白了。怪不得完颜勖会如此紧张,不管是谁只要得罪,不,只要让完颜杲看不顺眼,那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是,听说那小夫人很是喜爱北珠,你不知道,一时间几乎天下所有最名贵的北珠都聚集到都元帅府门口了?”
“门口?”
“是,斜野把他那夫人护得极紧,谁都不让见,连皇上提了几次说要见她也不行!所有送礼的人空有北珠却还是求见无门,就因为这样大臣们给斜野送礼也都只送北珠。后来那夫人死了,皇上下圣旨将天下最好的北珠都与那夫人陪葬,所以现在想找一颗百年北珠,难啊!”
“从大宋那里找北珠,来回至少十几天,她恐怕坚持不了那么久。” 洪皓看着此时饱受煎熬的女子,叹道。
“那也是她的命啊,看老天的意思吧。” 完颜勖无奈的说。他不是不想帮这女子,只是大金的上品北珠现在不是在那小夫人秘密的衣冠冢里就是在都元帅府,他去找斜野要珠子,危险系数高于虎口拔牙,如果一个不小心让斜野或皇上不痛快,那迟早都会带来杀生之祸,伴君如伴虎啊!
洪皓没有再多说什么,心中暗自回想他第一次站在金庭之上的场景,那是他一直刻意封存的回忆!事后人们说他当时语惊四座,可有几人知道实际上真正受惊的人是他!那日大殿之上,无论他在做什么,都有一双犀利冰冷的眼睛盯着他,如老鹰紧锁它的猎物,让他感觉无所遁形。他曾决定将生死置之度外,要在金庭上慷慨陈词好好羞辱一番金国,但是就因为那双眼睛,他数次将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那冷酷的眼睛在警告他,如果他做了什么,将来的代价会比死还要痛苦万倍!那双眼睛是属于完颜杲的!
当洪皓知道那鹰眼青年就是大金都元帅完颜杲时,他真想痛哭一场,这就是完颜杲,传说中的完颜杲!据说多年来他一直在实控大金,金国建国不过十来年,却北上灭了二百多年的大辽,南下吞了也有二百年基业的大宋的半壁江山,已是这世上第一强国,这些都和他有直接关系,甚至有人说他有不下唐太宗宋世祖之才!在洪皓来金国之前就已将完颜杲看作是大宋最大的死敌,现在看到了完颜杲,他近乎是绝望的发现完颜杲比他想象中还危险,还年轻!他还会统治金国多少年?如果继续让他统帅,估计不到十年,这片土地上就不会再有大宋,西夏等等国家!
而在被困在金国的快一年时间里,洪皓更是了解到,完颜杲他不但有世间少见的奇才大略,也有世间少见的无情心肠,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唤起他的怜悯之心!他曾经谈笑间灭了他一个犯了错的亲信的满门,美女的梨花带雨,婴孩的哀哀啼哭,他都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可也许恰恰是他的无情,使得他能够铁面无私,赏罚分明,不会偏袒任何人,从而可以震慑所有人奉公守法为国效力,所以金国才能如此强大。只是洪皓万万没有想到,旷世枭雄完颜杲居然也会有这等丹心柔情。究竟是怎样的奇女子既然可以让完颜杲动情?让完颜杲捧在手心百般呵护?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床上那女人又开始念叨了,青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几日那女人一直在昏迷,期间她不是牙关紧咬,就是翻来覆去的说这么几句话。她的学问很好吧,这话连爷都不知道出处,洪爷却知道这是出自什么楞严经,只是他的脸色很奇怪。
青儿看着那脸色吓人的女子,犹豫片刻走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今天是重阳节,爷和洪爷有事要做,家里其他人都不肯过来,所以只有我一个人陪你,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可不要就这么死了。从初三到今天,你病了足有六天,念了也有六天,不要念了好不好?洪爷说你心里有很大的一个结,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第一次见你时你就站在那任那个臭老头欺负,血流了一脸;后来你和那些乞丐们住在一起,我知道,就是和乞丐们比你吃的还是最差的东西,睡的也是最潮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啊,虽然你总是不和我说话,可是我看见你把吃的让给老婆婆,你把被子分给那个腿坏了的孩子,我还知道你讨钱去给他请郎中,其实你对每一个都很好,就是对那坏老头也好,可你怎么偏偏对自己不好呢?” 青儿摩挲着她的手,徒劳的想给她一点力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看见你对自己不好,你活过来好不好?你不要死好不好?”她的手粗糙无比划破了青儿白嫩的手,几道血丝立刻涌了出来。可青儿感觉不到这些,此时他正在“呜呜”的哭个不停。听太医说她也许就只能活一两天了,可是完颜礼不知道还要多久才回来,他不懂,真的不懂,爷他们怎么能说死也许是好事呢?“你-------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都元帅府的前庭此时在大开宴席,达官贵人们都在饮酒做乐,可是完颜杲却不耐烦的走出前庭,向后花园走去。
后花园宁静与前庭的喧哗热闹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完颜杲没有目的的漫步其中。七年前皇兄将这府邸赐于他,那时候大金尚在起步阶段,一切都极是简陋。这后花园占地虽广却也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园子,没有什么好景致。他一点都不在乎,实际上他当时忙着打仗根本就没有什么闲情雅志去留心园子。这几年,他又要南伐又要处理国事,比从前忙了有十倍,可无论再怎么忙,他都会抽时间扩建布置这园子,决不假他人之手。天下最好的花匠,修亭子的工匠,其他和修园子扯上关系的大师们都被他用重金请来修筑这园子,但是他却不许那些人发表一丁点个人意见,他不是花钱请他们对他唠叨,什么“这种树长不活。”“这怎么挖池子?” 曾经有一个花匠自作聪明在本应该种槐树的地方种了柳树,还在那里得意,结果被拉下去打了三十大板。这花园会变成什么样,不用同任何人商榷,完颜杲自己心里有数!他请那些所谓高手就是想让他们将他心中的蓝图最完美的呈现出来!
坐在湖心亭里环顾四周,三年了,三年来这后花园就没有一天不是在给人折腾,现在这样子是可以吗?完颜杲对着空气小声的说,“莲儿,它现在是你喜欢的样子了吗?”
犹记得她刚住进来,撅着嘴对他抱怨,“我从前只知道养只猫啊狗啊的,它的脾气会随主人,却不知道园子也是这样!”自己笑着问她,“这园子那里随了我?”“那里都像,一样的又丑又冷又硬!”他哈哈大笑,这丫头对他发脾气居然也会逗的他如此开心。反倒是莲儿,她瞪圆眼睛一个劲追问他,到底有什么好笑?
心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完颜杲没有太多在意,自从得知莲儿的死讯时的巨痛到现在的绵钝之痛,心痛对他已经是一种习惯.他也曾以为时间会冲淡他对她的思念,却谁想到他的思念化身为一朵水莲扎根在他心底最深处在时间的长河里怒放!他终于认命的明白这种心痛将会伴他到老到死,它是他最坚贞的爱人,誓死要陪他走完这一生,致死方休!
完颜杲紧紧抿唇,将目光移向一侧,岸边的翠竹黄花照亮了他的眼睛,当时那些花匠都是不理解这么奇怪的组合怎么给种在这么奇怪的地方,他知道!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和莲儿携手散步,走到那个地方莲儿忽然站住,指着他青色衣衫戏言,“青青翠竹悉是法身”,又指她的黄裙,“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而他则面无表情的说,“横批‘青黄不接’!”这次换莲儿笑的直不起腰来。
竹子后是一个仿苏州园林的小园子,那时她趴在他的背上撒娇,叫闹,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我不管,你老说以后,可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个准日子!你说,你什么时候才会带我去苏杭玩玩,听说苏州园林假天下呢!对了,你不吃亏的,那里还有好多美女呢!”
完颜杲慢慢起身,顺着这花园散步,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景致都在帮他重温他人生中那段最美妙的时光。记得一天半夜里忽然下起细雨,那丫头将睡的香甜的他摇起来,发神经似的一定要他带她去房顶淋春雨,他实在拗不过她,只好携她去了房顶,结果淋雨的却只有他!完颜杲现在想起仍觉得好笑,莲儿为了骗他上来,巧舌如簧的将淋雨说的那么诗意画意,可是一到房顶,她就使劲拽下他的仅有的罩衣套在她身上,然后将裹的严严实实的自己塞在他怀中,笑嘻嘻的对目瞪口呆的他说,“斜野,你说过会为我遮风挡雨的,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实在是浪漫啊,大半夜的,他从热呼呼的被窝里爬出来站在屋顶上,精赤着身子给自己裹成肉球状的妻子挡雨,好像那夜的轮值猛安也给他们吓的不轻。而始作俑者却在细雨中安然的给他描述他们的将来,“斜野,到时候我们在园子里修一座高台,很高却只是台子,夏天闷热的晚上如果突然有雨,我们就站在台子上一起迎风淋雨,是不是很快意?”
完颜杲手抚摸着突兀的立在园中的那座高台的架子,苦涩的感觉铺天盖地的将他掩埋。莲儿,我真的修了一座高台,很高却只是台子,只是你什么时候会陪我一起站到台子最高处迎风淋雨?不只是这台子,你曾经设想的所有一切我都加在了这园子里,这是你的梦想,对吧?只是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来看看这园子?没有女主人,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寂寞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
回不来了!完颜杲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止不住心头涌起的泪,莲儿死了,死在太原!他这是做了什么?完颜杲环顾这一眼都看不到头的园子,三年来,为了修这园子,他累的跟狗一样。现在终于修好了,他才意识到他做了一件可笑又可悲的蠢事!这个园子最大的作用就是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他曾经拥有过的幸福甜蜜的过往以及他无限冰冷和凄苦的现在将来。这是他储藏记忆的地方,他知道,有朝一日他终会死在这园子里,哈,穷尽三年时光,耗尽他的心血,他亲手筑好了自己的坟墓!泪眼朦胧中,完颜杲看到湖边堤岸上有一白色的身影,过了一刻,他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向那人走去。
赵迪出神的看着湖里枯萎的莲花,全然没有意识到完颜杲在他身边站了良久。
“第三拨了”,完颜杲亦注视着那败荷,不去看赵迪的脸,“怎么都不活。”
赵迪身子没有动,脸上的表情却慢慢恢复了正常,“也许是因为气候,会宁太冷了。”
“是吗?也许是因为人,我这样的人,身边什么莲花可以养的活?你比我幸运。”
赵迪正要说什么,一个猛安来报,“爷,刚才抓到一个小贼,乌克扎礼大人正把他带到爷这里。”
“下去吧。”看那猛安转眼就消失在花园一角,完颜杲不露痕迹的冷笑,以为他这园子大没有人看着?他喜欢清幽但他不是笨蛋,这看似无人的园子实际上有近两百个猛安埋伏看守,不知道是什么贼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完颜杲斜倚着湖边的护栏有趣的看着跪在他脚下的贼,记得先前那下属报告说的是“小贼”,但是他可没有料到居然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贼。看这孩子哭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完颜杲难得的有了逗乐的心情,“你多大了?”
“十----十三”,那孩子抽泣的说不出话来。
“小小年纪就做飞贼”,完颜杲笑着问乌克扎礼,“他偷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乌克扎礼同情的看着那孩子,心里纵然是极为不忍,还是据实以报,“他想闯莲园。”
戏耍的笑意从完颜杲脸上褪得干干净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可以冻结一支军队!想闯莲园?好大的胆子!莲园是莲儿曾经住的地方,他在莲园外面派了大金最优秀的士兵守卫,设了五道警戒,平时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那里面就只有他一个人才可以进去,他甚至不让下人进去,自己亲自打扫院落擦拭灰尘。那是他最神圣的地方,其他人别说进去,谁敢窥视那里谁就得死!不带任何感情的吐出几个字,“照规矩办!”
“是!”心里纵然替着孩子难受,乌克扎礼的动作却没有任何迟疑的将他提起。
“等等”,赵迪出声示意乌克扎礼先将孩子放下,仔细端详片刻,“你是青儿?”
“是!”被吓的够呛的青儿泪眼汪汪的点头。
“对了,你是皇叔祖的小跟班”,完颜杲也认出了他,“是你主子派你来的?”
“不是”,青儿急忙摇头,“是我自己来的。”
赵迪抢在完颜杲前头问道,“你是不是来这里玩,迷路了?”
“不是”,青儿实在枉费赵迪的一片苦心,“我想来拿一颗北珠。”
这孩子!赵迪心里暗抽一口冷气,现在修罗大仙也救不了他了!这可怎么办,到时候该怎么向完颜勖大人解释?完颜勖大人好像很是宠爱这孩子,如果杀了青儿,他势必会恼怒,到时候他会不会向宗翰大人那派靠拢?
完颜杲冷笑的斜扫了赵迪一眼,他知道赵迪盘算的是什么,皇叔祖虽然不太管事,但毕竟德高望重,不可小视。而这一段时间大金形式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可实际上暗流涌动凶险无比。他已经开始缓步收网,要将完颜宗翰宗干置于他的天罗地网之中,完颜宗翰他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开始了动作。现阶段他们势均力敌而且双方都有所忌惮,所以一切的行动还都在暗地里进行。按说在这种非常时刻,应该加倍笼络人心,尤其像皇叔祖这般重要人物更是不能得罪,可偏偏完颜杲的内心渴望将事情弄大。如果皇叔祖想要加入宗翰那派就加入吧,这样更好,到时候他就可以有理由多杀几个叛党!他按奈不住心中邪恶的噬血念头,他渴望会有更多的人流血哭嚎,渴望有更多的人可以体会到他时刻在承受的痛苦!懒懒的站直身子,给乌克扎礼一个眼色,转身打算离去,却发现他迈不开步子。
“都元帅大人,求您,您有那么多北珠,你赏我一个让我去救人吧!”
“滚!”毫不留情的踢开抓住他脚踝不放的孩子,完颜杲往前庭方向走去,让你去救人?那谁来救我?既然我注定得不到幸福要活在地狱之中,你们就都下来陪我!
青儿被踢的头撞在扶栏上,从小到大他都是生活在周围人的宠爱中,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再次被乌克扎礼提起,眼看那越走越远的身影,他一急之下什么都忘了,大喊,“斜野,求求你啊!”
身边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可那身影却奇迹似的站住了。过了很久很久,完颜杲慢慢转身,眼光复杂的盯着重新半趴在地上的青儿。在听到叫唤的那一个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以为是她回来了!记得那一天,她硬闯书房,抱着他的胳膊,大喊,“爷,主子,求你,求求你!”也是带着这种语调拉着这种哭腔。现在他听懂了,完颜杲闭上眼睛,是和这孩子一样,那声音里充满绝望,那是她的最后一搏。而是他,就是他亲手将那沉重的绝望加诸在她的身上!睁开眼睛,看着还趴在地上惊魂未定的青儿,完颜杲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注意,这孩子和莲儿长的真有几分相似,都是圆圆的脸,闪亮的眼睛里时不时会透出一点稚气。心顷刻之间化为了绕指柔,他缓步走到青儿面前,“你起来吧,我给你北珠。”
“啊?”青儿傻傻的仰头,看着好像变成另外一人的都元帅,待反应过来后,他急急的想站起来,却悲哀的发现,他的脚软了。
完颜杲看着那张皱成苦瓜的圆脸,笑了 。他真的非常熟悉这样的表情,心中对这孩子好感猛增,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向皇叔祖要人。他向青儿伸出一只手想拉他起来。
青儿没有把他的手递给完颜杲,而是在仔细打量着完颜杲的手心。
“青儿,发什么愣,伸手啊。” 赵迪在一旁打圆场,这傻孩子知不知道他刚才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他真是太幸运,居然能让完颜杲发了善心,这简直是天下红雨!他怎么还在那里发呆?!
“啊?是”,青儿回神,一边在乌克扎礼的帮助下站起来,一边笑着解释,“我刚才在看都元帅手心里的疤。”
这孩子今天是非要找死吗?!赵迪心中暗骂,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乌克扎礼也僵在那,随时准备再将青儿提起来。
“不是,你们误会了”,青儿总算发现不对,连忙设法补救,“我没有觉得难看,只是觉得凑巧,那女人手心里也有这么一道疤。”
完颜杲赵迪乌克扎礼统统面色大变,青儿立刻被提的高高的,几乎触到了完颜杲的脸,“你曾经见过一个女人她手里有道和我一样的疤?”
“我想-----想-----想------”,青儿被吓的不轻,连话都不会说了。
见状完颜杲连忙放下他,试图安慰他,只是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别怕,你慢慢想。”
努力的想想想,片刻后,青儿侧头答道,“不太一样!”
尽管对于绝望,他已经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是重新回到绝望的深谷,还是让完颜杲的心不受控制的巨痛起来。活该!完颜杲手捂住心口位置,自嘲的笑了,他究竟知道不知道他抱的是多么渺茫的希望,他为什么还不认命,为什么不彻底绝望,为什么还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傻啊!接受命运吧,受尽相思煎熬最终油尽灯枯是他的宿命,他没有其它的选择!
完颜杲举头望天,青儿的话在这时清楚的传入所有人耳中,“都元帅的伤疤在左手,她的却在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