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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东风夜放花千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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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琴声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引得众人月下舞。
何处琴声忽而低回如呢喃细语。慢慢幽情诉不尽。
何处四弦一声如裂帛,万军齐发仿佛来自千年前。
她恍然,脚步紧随琴声而去。人们见她纷纷让开,逐渐眼前由人开出了一条道。树下男子的双眼被纱巾蒙住,长长衣摆在月色下随风舞动。此情此景美好的如那苑子里的合欢花。盛开在她的眼底,似是永远不会凋谢。
焦尾琴是千年的古琴,然而此时却无人和。琴旁两只宫形荷灯静静地在那里燃着。她悄悄走上前。他知她已经来了然而琴声却为停止。
容映看着他,又想起先前的湛林,几滴泪水缓缓流下。
这一生总是有人来,有人去。
如果一个人执意喜欢着不该喜欢的人,是不是不会幸福?就像湛林,她终究是负了他,今日像六岁时回绝阿霓欲替他提亲的好意一样回绝了他。如果她告诉纪怡睿自己的身份,告诉他,自己也喜欢他,然而纪怡睿也因为不会喜欢她而回绝她,她还会像现在这么快乐吗?这是个不用问的问题,当然不会。
他缓缓摘下纱巾,啼笑着,“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打断我呢。”
她摇头。他捧起一只荷灯递给她,然后自己又拿起了另一只。
“真是神明送来的吗?为何竟然有两只?”她断断续续道,“我……我只是想替妹妹许个愿而已。”
“你现在也是女儿身,”他一顿,“你有两个荷灯便可多替你的妹妹许个愿望了。”
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荷灯笑道:“我最喜欢宫灯了。”
忽然间,鼓声阵阵,炮竹映红了天边,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公子,远处那长长的是什么?”
他随她的目光望去,远处金丝麻缝成的狮身,活灵活现。“那是舞狮。走,我们去看看。”
容映看着牵着自己的手,脸微红她抿嘴看看远方的舞狮,“舞狮?为何我在宫中从未见过?”
“民间流行舞狮,象征着吉祥如意,寄托着民众消灾除害、求吉纳福的美好意愿。这个要在空旷人多热闹的地方才精彩。”
说着,便有一头狮子佯装着扑向他们,容映立刻笑着躲到了他的身后。“纪怡睿,这舞狮原来都是人扮的啊?”
她的双手在他的腰间,他怕痒,所以又把她揪到了面前,然后她的手才松下。“以后不许碰我的身体两侧。”
她纳闷,钠呐道:“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他不理她,他才不要她知道,否则她一定会有机会就挠他的。然而这一点却是瞒不过她,她立刻猜到了原因双手环在胸前不屑道:“我想翩翩公子纪怡睿竟然还会怕痒啊?”
他猛敲了她脑门一个爆栗子,“不知道是哪头猪这么大下雨天把耳朵捂得死死的。”
她气嚷嚷地瞪他,“那是人之常情很正常好不好?”
他回瞪她,“怕痒也是人之常情好不好。”
她突然骄傲的双手叉腰,挺了挺胸,眼里写满了“你不行不行”。“我就不怕痒!不信你试试!”
纪怡睿一时冲动竟然差点去挠她,可是一想到男女有别又缩回了手。容映方才看见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脖子下方略微停滞了会,蓦地转过身佯装咳嗽。“你别真挠啊!虽然我是男的,但是,”她义正言辞道,“但是我此刻是一个女的!”
舞狮在这里闹了许久才离开。“喂,”他扯扯她的衣袖,“你再不去放河灯,荷灯就要灭了。”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荷灯,烛火果然有些暗了。
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了,但是河边依旧挤满了人。她见到人就笑脸相迎,“美女,借我走一下……美女,可不可以让我放一会荷灯?”
那女子转过身,向她和纪怡睿欠了欠身。
“旖姒。”容映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别人她气嚷嚷地瞪他看上去还以为她们是熟稔的姐妹。
她和纪怡睿蹲下身,将荷灯慢慢放入池中,从旖姒池中借过竹竿,挑开了周围挡路的荷灯。她闭上了双眼,默默许了愿。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见纪怡睿与邵子骁正在不远处说着什么。
“阿寅,我们来玩个游戏可好?”旖姒妩媚地笑着。
这个游戏是女子在女儿节时,用纱布遮住自己的双眼,对着浩瀚星空或者是湖面上的荷灯,据说以此眼前便会便可卜测出未来良人的样子。
容映曾在宫中偷看到情窦初开的寺人玩过。她问乳母这是不是真的如此灵验,乳母当时是很不以为然,她认为这都是些唬人鬼神之说的玩意儿而已,玩这个游戏的人心中都是有了意中人了。所以想想也知道,那什么能看见未来夫君的模样要么是自己幻想要么就是心目中的意中人罢了。
听到旖姒提出这个游戏的容映便嗤之以鼻爱理不理。“这种游戏玩的有何意义?”
旖姒已经从袖中掏出丝巾,轻轻抚着,“如果阿寅都不珍惜这难得可贵的机会,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公子在一起了。”
容映疑惑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公子绝对不会娶你,既然这样,何不如趁此机会给自己一个幻想呢?”
容映刚刚想反驳问她到底为何那么肯定纪怡睿一定不会娶自己,旖姒便转过身系好了丝巾。再仔细想想,旖姒肯定是不会告诉她为什么,如果真的如她所说,现在为自己织一个梦境也许是好的。
她系的是方才纪怡睿蒙住眼睛的纱巾,手指不禁又摸了摸,仿佛此刻这便是他的双眼。一股浓淡相宜的檀香幽幽沁入心鼻,她莞尔一笑,那股熟悉的味道便是他的气息,不再离开她。
视线起初有些朦胧不清,只知有君子逸群深致立于正前方。渐渐地雾霭逐渐散去,男子执一把木扇微微而笑,半眯着眼眸,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光影……
惫懒地声音忽而响起:“阿寅,做完梦没有?这么久都每个动弹莫非是得了失心疯了?”
容映猛地一惊,看见面前的三个人正全部盯着她看,尤其旖姒的目光意味深长还带着玩味……她感觉额角猛汗直流,后背被一座山压着。她瘪瘪嘴,昂起头,“我只是想看一看我未来的贤妻会是什么模样!纪怡睿你是想死吗?我的贤妻刚刚快要出现了都怪你一吼她都吓跑了!”
说着她又扭头看向旖姒,准备把话锋转到她的身上,却被邵子骁巧妙地抢道:“我们本不该看姑娘笑话的。纪公子的意思是说——”
然而她还没等他说完就像河边奔去再飞速地脱掉了鞋子。纪怡睿立刻反应过来,他脸色乍变,喝道:“你疯了吗?”
“救人!”话音刚落,她已经跳入了湖中。
湖面上本是无风的,却不知为何一瞬间那些荷灯便点燃了湖面上的轻舟与画舫。火势凶猛,湖面上忽然风潇雨晦,顷刻间,火如千万头野兽疯狂吞噬着湖面上的一切。
纪怡睿冷看了一眼面色苍白朱唇紧抿着双眸中两族邪火燃跃的旖姒,随即便“扑通”一声也跳入了湖中寻找他的阿寅。旖姒猛然一惊,却无力呼叫。与此同时,东郊馆里的小雪忽然停止,旖姒渐渐没了意识。
暮湖是千年老湖,虽然常常风平浪静,但是就连熟识熟识这里的老渔夫都曾说假若世上有冲天高的竹竿也是够不到这湖底的。因此即便是凫水的好手也难逃此劫。纪怡睿心中越想越心急如焚。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明晰,他却总是看不见阿寅的身影。水中的水藻总是缠住他的腿或者手臂。古老的说法里水藻之类的都是些落水而死的怨魂化作的不可侵扰。
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竟然此刻会如此冲动。他以前不会因为一个小丫头的命而豁出自己的啊……他在水里拼命游着,他似乎总是听见“愿她未来可以有一个好的归宿”,那声音好像是自己说给她听得,然而他明明记得是先前她说给自己听得啊……他的鼻子与咽喉里呛满了湖水,他不知为何竟然幻想起了她穿上红色嫁衣的时候……她结婚了还会记得自己吗……自己是不会娶她的吧……脑海里冒出了他平常不曾有的问题。东郊馆里他再看见她的时候,那种莫名萦绕在他身边的失落感也莫名消失了。她喜欢盯着自己打量很久……他微微一怔,小声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她……
他狠戾地踹开那些绕人的水藻。其间不知咽下了多少混沌的湖水,然而此刻,他却甘之如饴。
岸上姣好的女子冷看着湖水中挣扎的身影,瞳孔中的邪火慢慢退去,紧接着湖面上风雨也停了大火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凶猛。她早已经没了力气,此刻气若游丝,人呆呆立着没有意识。只是泪水一直滴打衣衫。
邵子骁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他迟疑了一会伸出双手理了理她的鬓发。“旖姒,你究竟是要骗自己到何时?你明明知道他最终还是会跳下去的。你期望她死,然而你有想过往后公子会如何怨恨你?若是有一天,你连纪怡睿也伤到了,你就会舒服了吗?”
女子依旧没能说话,泪水还在悄声流淌,眼睛还定格着绝望与黯然。
邵子骁轻轻合上了她的双眼,为她擦干了泪水。他抱着她,有自己的体温与血液温暖她。
“阿姒,其实如果你愿意回头看看我,定是会觉得子骁更好的。”
岸上啼哭惨叫声不断,邵子骁寻了半天竟然没有找到一个人愿意下水营救。
此刻容映正奋力向大火处游着,耳边的湖水咕咕噜噜冒着气泡。沉沉浮浮,她的脑海里似是也涌进了这不息的湖水。她嘲笑自己还真是笨,当时应该跑到靠近大火的地方再入水的,这段距离凫水所花费的体力比跑过去花费的不知要多了多少遍。也难怪,为什么纪怡睿总是骂自己猪脑子了。突然间,她微微一震,纪怡睿现在又会在哪里呢……
她看了一眼人流涌动嘈杂的岸上,想看一看他现在在哪里,然而黑夜中多少轮廓掩藏,她又分辨的出谁是谁呢。她心中凄然,后悔如此轻率地去救人,是不是这最后一眼都看不见了?她还想再爬一次树,看着他在树下展开怀抱等着她下来。她还想再放一盏荷灯,在上面写他的名字……泪水与湖水混合。她不再多想,及力向火灾处游去。
忽然她觉得背后有一股突来的水流,以为暴风又来了,她吃力地略微转过头,竟然是纪怡睿。她心中大喜,又立刻恼恨为什么要想他如果不想他是不是他就不会有所感应而来了……因为需要换气,他说话极为困难,断断续续重复了十几遍。
她的猪脑虽然差劲,然而这每一遍都听清了。
他只是说,你疯了吗?
她想用并不宽实的手臂环住他,她告诉自己,她喜欢他,他不能死。她还想学画,她想画出他的每一个形态,每晚抱着她的画入睡。
然而实在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故而心有力而力不足。随之更不妙的是她右腿的小腿肚子突然抽筋了。她痛苦地叫了一声。漫漫江水涌入她的嘴中,她因为没来的及换气和划水,身子一下子沉入了湖中。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被一双力道十足的手托出了水面。她听见有人叫她不要睡觉让她抓着什么,她听不清,只知道紧紧抓着纪怡睿的衣服。
“容映……”她以为她已经死了,她像一只睡着的猫,面色十分安逸。
湖水在她的耳畔拍打,他的双唇贴着她的双唇,丝丝气息通入了她的体内。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鲛人灯灯火摇曳,似是谁不灭的目光。
战场上硝烟不断,声音如翻山蹈海而来:“杀死古姜妖女以敬上苍!杀死古姜妖女以敬上苍!”
她看见立在阙台上的自己,一身红衣衣袂飘飘,望着阙台前方骏马上的铠甲男子莞尔笑着。即使后来万箭齐发,她仍然还是看着前方。
她睨笑着反复道:“小女只与不曾欺骗过我的人亲切,就如止公子。”
今生痴更说于何人听。
行道前方灯火通明,御车的寺人撩起帘子禀报说有军队前来。纪怡睿皱眉,他的额角上还有湖水未干,怀中的人仍然酣然地睡着。“你先将车停在路边,等军队过了再走。子骁,你可先前往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诺。”
待到他走了出去,纪怡睿的声音不夹一丝情绪响起。“旖姒,你好大的胆子。”旖姒依旧没有意识,他微微一愣。
“公子,”邵子骁撩起帘子,“军队领头的,是封巳侯。”
纪怡睿似乎并不奇怪。淡淡道,“是不是晋王也在画舫上?”
“不是,是王后。”
天色渐渐微亮,容映也从那个古老的梦中苏醒。纪怡睿看到她睁开了眼睛心中大喜。“你终于醒了。”
容映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才发现这一切是真的,她欣喜道:“纪怡睿我没有死!”
纪怡睿一下子抱着她,哭不成声,“阿寅怎么会死呢?阿寅不会死的。”
“我刚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一点点吞噬。公子,其实——”她想到刚刚纪怡睿叫她阿寅,而自之前差点就真的生离死别了,心中思考了阵,她不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分开了纪怡睿还是不知道,“纪怡睿,其实我真的是女子。”
他眉目淡淡,垂下了眼帘,“其实我看的出来。”
她手一抖,“你早就知道了?”
“嗯,”他的嗓子因为受了凉有些哑,他咳了数声才道,“女子与男子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哦,”她还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如此看来自己竟然好幼稚。“我原来还在愧疚不该瞒公子,没想到公子也瞒了我。”
车外军队踏过,纪怡睿手一紧,似是感觉外面的目光穿透了进来。
“公子,其实阿寅喜欢公子。”容映闭上眼睛,胸口百鼓齐敲。
纪怡睿不再扇手中的扇子。旖姒的眼皮颤了颤。他看了一眼容映,“那你可觉得我看上去像个坏人?”
容映疑惑地摇摇头。
他微微勾起嘴角,“晋国在如何开放,女子也是不能张口就说喜欢谁的。”
“喜欢一个人还不能说?”
他一怔,苦笑道,“会误了你的清白。阿寅,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
她想起旖姒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不会娶自己,然而到了现在她却更是不相信。“阿寅想问一句,公子可愿意娶阿寅?”
纪怡睿合起折扇,又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婚姻是人生大事,不是嘴上说说的。更不是你说你喜欢一个人便可成婚了。比如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躲避你厌恶你,或者命运作弄,即使两人互相倾心,也不能在一起。更何况,你太小了。”
起先她的心已经摔了千百份,却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立刻信心满满。“公子说我小,那么公子等到我十七岁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公子喜欢上我,公子便娶我好不好?”
他微微一怔,缓缓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