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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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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盛夏三伏,艳阳如炙。
然而东郊馆里参差树影婆娑,透过斑斑阳光。鸳鸯池上游鱼嬉戏,水声潺潺。偶尔竹枝上一滴水落入池中。这东郊馆素来有名,不知是从哪方请来的秘士,如此热的天,竟然馆中偶有小雪纷纷,传闻中的六月雪,妖妖艳艳地凄美。
“公子,您好久未来了,”馆主瞧见刚刚进来的男子,照顾的样子十分熟稔,想必该是认识的。
待靠近那男子,都可清晰闻见徐徐淼淼的檀香。六月雪,檀香男子,好独特的情景。似是预示着不久的将来,亦或者被封印的过往。
“的确好久未来。这几日甚是忙碌,”男子顿了顿,轻声说道,“如今各地干旱,不知我的茶庄是否可以安然逃过一劫。”
馆主点头,悄然从袖口掏出一封信,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递给了他。“怡睿,如今‘茶叶生意’越发难做,你要小心了。”
那男子便是纪怡睿,与檀香融为一体的国都公子纪怡睿。他噙笑着点点头,却蓦地微微一震,见到窗边有一个小小身影,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你等我一会,我见着一位故人。”
“还真的是你。”纪怡睿拾起桌上的茶壶向空杯中倒满了茶,自己怡然自得地喝了起来。他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是眉梢处却洋溢着喜悦,“如此沁著茶香,你竟然也不品尝?”
阿寅看见他,并没有意外。国都内也就这么大,何况这风雅之地他纪怡睿会来也是正常之事。
“世间奇物甚多,阿寅却觉得还是公子府上的才让阿寅倾心。”
纪怡睿眼角一抹笑意,端视着手中的瓷杯,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水为茶母,壶为茶父。”忽而他摇摇头,放下瓷杯,“阿寅是想本公子的南府了?阿寅甚是好眼光。”
“美人美景美酒,丝毫不逊色于这东郊馆,阿寅怎会不留恋?”
纪怡睿支开了窗户,果然屋外的熏风扑面而来,带着热腾腾的热气。“只是本公子的府邸却未有东郊馆内的凉快。”
“春天就当春风明媚,夏日就是应该骄阳似火。什么时候,什么人,什么物都不该失去它的本质。明白的人都只是为了图一下东郊馆的凉快给自己降降火罢了。”她又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放在鼻尖依文,果然沁香宜人,她玩笑道,“难道公子还听不出吗?阿寅想永远住在南府。”
纪怡睿疑惑地看了一眼他,又望向窗外,十分悠闲地玩着手中的瓷杯。“老先生身体现在可是否安然无恙了?可需我请医师前往瞧一瞧”
东郊馆内的楼上琴音伴着流水,续续断断,琴者有心,仿佛默默倾吐内心。“不用了,老人家已去了,”阿寅突然抬头望了一眼,“旖姒姑娘的琴声如此美妙,公子竟然舍得将她献于东郊馆?”
“阿寅看不上的人,本公子又怎么会看得上?”他啼笑地看着阿寅,“阿寅若是生为女子,琴艺定是可以。”
阿寅一震,立刻又恢复平静,悠悠道:“公子说笑了。”
他瞥了一眼她的手,“还是很纤细的。”阿寅脸微微涨红。
长街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阿寅笑瞥了一眼影子,心里突然有些怅惘,刚刚停住脚步却听到一声马蹄声。
“喂!小心——”
阿寅吓得立刻缓过神来,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膀被一只黑黝黝的手紧紧拉着,因为力道太大,硬生生地有些痛。纪怡睿面色沉重,“再想什么重要的东西也不可以在过道上分心,你可知过道有多危险?若不是那马主人敏捷,你现在就要被马撞到了!”
阿寅见着他如此紧张,心中微微一动。他的侧脸斜躺着阳光,挺拔的鼻梁,长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
声音还是像当初一般松懒,似乎又是那许久前的一天,有人说,以后不许再像方才那样盯着本公子看个没玩。
阿寅扑哧笑了出来,满天的小雨忽而纷纷而至。咯咯咯的笑声停留在这雨水滴落的上街上。
“傻子,下雨了,快跑!”纪怡睿拉着阿寅的手,飞快地在长街上跑着。衣衫纷飞,目光熠熠。
又是一场雨,到底还有谁记得,千年前,暮湖上有轻舟随波而飘。天上小雨与美人杳杳而来。谁喝着醉世琼浆,谁的嘴角不时勾起,谁的双眉偶尔轻皱,谁的瞳孔里有着烛光般的火焰。一阵风,一场梦,一场莫测……
“阿寅,往里面站站,这树还是很大的。你的衣衫有些湿了,若不是我拉着你跑,还不知道你这头号傻子究竟打算站到什么时候呢。”
“公子,”阿寅的的发丝有些散落,因为雨水的缘故,有几缕贴在了眉间,“真的是巧。”
纪怡睿听他这么一说,望了望这棵树,忽而笑道:“真的是巧。我想起当初阿寅不敢下树急着在树上哭的样子。”
阿寅立刻挥了挥他的小拳头。
纪怡睿撇撇嘴,“绣花拳头。”
“嘁,其实我当然敢下树了。”
“哦?”纪怡睿不信,挑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阳庭树。”阿寅瞧见他的额头上有一小片叶子,刚刚伸出手,却因为个子原因,手不小心触动了纪怡睿的鼻尖,他的手微微一颤,片刻恍然。“公子可听说过这后面的故事?”
纪怡睿自己伸手掠去了那片叶子,然后摇摇头。
“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所以当时阿寅坐在树枝上,想起此典故,心中越想越害怕,以为树上有齐后的魂。”
“蝉蜕秽污之中,如同蚕化茧破茧而成蝶,我想齐后既然是忿而死,必是为了寻找自我的超脱。她若真化为了蝉,又怎会来害你?还真是胆小如鼠。”
阿寅杏眼圆瞪,恨不得把他给吃了。忽然远处一声炸雷,吓得他魂都没了。他立刻捂起耳朵。
纪怡睿无奈,“这么大了遇到打雷,你竟然也怕。”只是他嘴上如此说着,却已经双手护住了他的耳朵。阿寅闭目,却未听见他后面又说了什么。
风声呼啸而过,此时再也不是续续小雨。倾盆大雨早已淋湿了他俩的衣服。他看着天边小声呢喃,“都说怕打雷的姑娘脾气好,如今看来也不全然啊!容映你说是不是?”他踮起了双脚,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心想也许这样她能少淋点雨水吧。
他早已知道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是谁,他其实想告诉她,然而转眼又想,还是算了吧。也许只有那个爱说爱笑爱哭的阿寅才是他的。
阿寅四个月未曾再踏入南府,今日旧地重游,一种久违的熟悉感立刻涌上心头将她紧紧围住。她想起那棵树下,纪怡睿护住她的耳朵,心脏不停跳动。十几年来,从未有人将双手为她掩住耳朵。她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回想着那双手的温暖。
许是因为淋多了雨,她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刚刚想着,纪怡睿就已经端着一碗姜汤进来了。
“劳烦公子亲自送来了。”阿寅因为刚刚思及方才下雨时候那个情景的缘故,阿寅未敢抬起头看他。
“小的时候,我也是常常淋雨。”
“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又怎么会经常淋雨?”
“家父在世的时候十分严苛。如若我没有背好书,或是练字的时候偷懒未将膀子离桌而写,家父便会让我在院子里跪罚。有的时候天寒冰冻,有的时候骄阳似火,有的时候像现在倾盆大雨,仍然不可以免罚。”
“我还以为公子没吃过苦呢。”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就像看你……”纪怡睿顿了顿,立刻换了方才要脱口而出的“就像看你男子装扮实际上是女子”,“就像看你眉清目秀以为特别有涵养,实际上伶牙俐齿常常言出不逊。”
阿寅狠狠挖了他一眼,“前半句公子将我夸的好好,后半句公子说的是反话。”
纪怡睿鄙夷地看着她,一副不和小人计较的样子。阿寅愤愤,心想还不知道谁是小人呢。
脑海里还是不断回放着今日的情节,容映辗转反侧,已是半夜三更也没有睡着。她踱步至女子的妆台前,再四周望了望这间屋子,听南府的管事说,南府的屋子除了纪公子的那间都是供女子居住的。
她坐下,梨木小凳上应是夜晚寒气重的缘故有些冰硬。她对着铜镜里的那张面容,突然心中灵机一动,确定了窗外没有人之后——便学着纪怡睿的声音道——
阿寅。容映。阿寅。容映……
如果有一天,被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让她走?镜中的人眉眼淡淡,就如他所说,只是面容清秀而已,连旖姒的千分之一怕是一点都不到吧。想到这里,她默然,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旖姒陪伴,将来还会有更多旖姒。如果他不嫌弃,她还是就这样吧,至少不会多一个像旖姒那样的倾城对手了……虽然她天性顽劣,却绝对不是在感情上强来之人。
铜镜旁有一檀木盒,她不禁有些好奇。这纪怡睿也真是奇怪,如此执迷于这檀木。她小心翼翼打开了那木盒。盒子里一支鎏金簪子,下面有一小片纸,墨迹看来应该是今天下午时才写的。
“你的簪子不可靠,一跑头发都松了。”原来是他送的。然而再一想那句“头发都松了”心中暗叫不好。一般男子的头发是束的很好的,即使簪子掉了也很难散了,而她以前没有疏过自然也忘了这一点。幸好当时簪子没有落,他应该不会起疑心吧……她抚抚心口安慰自己。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湖面上空繁星点点,风吹灭了鲛人灯。似有花,暗香浮动月黄昏。
又是一场东池宴,只是人人不睡却醉。与那晚别无异同。醉生梦死的仙境,醇香的仙琼玉露,衣袂飘飘的美人,还有美人榻上一把木扇轻摇的公子……这一切,还是若梦般似真似幻。
她宛然间有些惋惜,想了想道:“其实我一直好羡慕你。我幼时无人照管,先父母留下的院落因为无人料理百草丛生。别人都笑我是十里街上没人要的孤儿,生来被苍天遗弃的野种。偶尔院子里还会有一两条蛇,我睡觉都不敢闭眼,生怕我的脚下便是蛇。夜夜噩梦。最后因为实在找不到什么吃的,它们也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有一位很美的姑娘,她嘱托人照顾我……于是我便寄养在了那位老先生的家里。我十分好奇,时间疾苦,为何公子不顾他人悱恻花此重金造出如此仙境?”
纪怡睿抬起头,看着南方的天际,似是想起来什么,喃喃道,“这一切都是我母亲为我得到的。”
她不解地望着他,他只闭目聆听不曾解释。
“旖姒姑娘公子就忍心将她留在东郊馆?”
“那里她吃喝不愁,被奉为贵人,受人追捧,当是比留在南府要好。”
“嗓音与乐理都好的人啊,如果是我,我才舍不得把她让别人欣赏。”
“那是谁当初说不要的?”
阿寅词穷,随口辩道:“欣赏归欣赏。公子何必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嘛!”
她见惯了阳光下的纪怡睿,此时月光柔柔,她不禁悄悄打量了他几眼,觉得月色下的他看起来十分不真切。看久了便转会了头,有美人起舞,然而在她眼中,世上未有跳的比阿霓美的女子,旖姒也不如。
她不禁有些想念起阿霓,她的美人。会不会有一天,她也和阿霓一样爱得疯狂?方才描述的幼年情景,虽然里面真真假假不少,但是年久未有人看管的宫院里真的有蛇出没。如果不是阿霓当初因为爱而埋怨她,那一切也不会发生。现在她只求,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请老天赐自己一死,切勿做出沦丧人伦的事情来。
“阿寅?”月色下不真切的男子立于自己眼前,她眼眶一湿心里冷暖自知。
“阿寅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我只是想起那晚公子吟的词,‘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阿寅想时光流逝,如果美景能与天共长久,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