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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阶下万点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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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宫道上倾洒着今日最后的光辉。两个人的影子和傍晚静静穿梭着。
“湛林,阿霓会永久毁容吗?”她耸拉着脑袋,这一天又悲又喜。她告诫自己,为感情这种事情哭的人只是弱者,又不是生离死别。
湛林的笑依旧温煦,他的眼神里十分自信:“我说有办法定是有办法。”
她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觉得他这副神情九不离十一定是在吹牛。
“吹牛的时候打打草稿,别到时候丢了你封巳侯的脸面。”
“喂,你干嘛总是不信我。”他突然一顿,“在你眼里是不是纪怡睿永远都是万能的,我只是一个八岁的时候只会哄骗你的人?”
她扯开他拽住她的手,“湛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没心情和你说笑。”
“你的意思是我在开玩笑?”
她凝望着他,“湛林,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曲解行吗?纪怡睿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梦。曾经他在我心目中确实是美好的一塌糊涂。”
“那么现在呢?”他一副小孩子争风吃醋的表情。
“现在?”她忽而笑笑,有苦笑,也有玩笑,“现在他在我心里只是一坨便便,总会臭的。”
他一副不可思议地表情望着她:“你这人也太狠心了吧?前阵子还喜欢的要死,现在便觉得他在你心里发臭了?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也是……”
他别扭了很久却是始终说不出那句“你是不是一直也觉得我也是一坨便便”。
她睨笑道:“不,你当然不是便便。”他眼巴巴的看着她,心中一串希望的火苗啪啪燃烧着。她左手托着腮帮,想了想突然莫名大笑道:“我觉得你是一行鼻涕……挂在我的鼻子下面……”
他笑的明媚中透着奸邪,还不忘故意挑挑眉:“你是变相提醒我不要忘记小时候你总是挂着两行清水鼻涕?”
她一怔,唇间带笑。
六岁以前,每年冬天都因为过冬衣物不足而感了伤寒。寺人裕每每就会给她在胸前别一块小手帕,告诉她如果流了鼻涕要赶快擦掉不然会被别人笑话的。正是她五岁那年过除夕,湛林第一次进宫参加宫宴。因为他年幼,所以不用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被批准可以由母亲带着在宫中玩耍。他拿着一个热烘烘的地瓜暖手,母亲带他走进了荒废的宫中。这里虽是过年,却是清清冷冷。
湛林母亲抱起容映,告诉湛林,这是他的容映妹妹。湛林好奇地打量着母亲怀里脸冻得紫红的容映,然而不过一会出乎他意料的是,容映觉得他并不凶,便离开伸出了猫爪子抓住了他手中的地瓜。两个小屁孩谁也不愿意让谁,结果那地瓜尽然变成了一坨烂泥。
湛林母亲笑着放下了容映任他们打闹。两个小孩争锋相对,吃着锅里的还想着碗里的。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手中的地瓜,又怕对方吃了自己的,便快速地往自己嘴巴里塞。结果两个人看上去一脸黄灿灿的,像极了刚刚从粪池里爬出来的……然而容映还不罢休,看见他嘴巴上残留的很多,硬是执意认为他吃的比她多,看着看着就哇哇大哭了起来——更毁形象的是——她的清水鼻涕直直挂了下来……
容映以为湛林一定会接着更加讽刺她,回家顺便再向黎锐宣扬一下,紧接着全国都的人都知道了。然而她似乎并不对此事感兴趣,面色平静道:“那天回来以后,母亲只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当时我是故意与你抢地瓜的,因为觉得逗你很好玩。结果后来又懊恼,因为心想你当时一定是饿急了。”
她咬了咬牙,“当然是饿坏了。要不然本少君怎么会干出那么损的事情呢?”
“容映,”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因为她觉得此刻他们很像正在回忆的老夫老妻,“我母亲说的很对,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此后我想变得更好更强大,我想尽百力照顾你。”
她心中莫名泛起纪怡睿玩笑的目光,心中一紧。再听见湛林说他想尽力照顾自己的时候,她感觉灰蒙蒙一片。因为她觉得一个人对自己如此好,自己却只能无以为报。
他目光依旧清澈温煦,似乎只是说出心里话给自己听,并不等她回答又道:“王后怀孕,你许是定觉得这是件喜事。然而宫中妃嫔有喜多风波。日后是祸是福都难以预测了。何况从我父辈开始便拥护早年祁夫人诞下的少主。若是王后这一胎是男孩,这日子也无法回到以前无间隙了。而且我袭承侯位,手中的兵权不知被多少人盯着。”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心中苦衷一言难尽,然而想想便不再说下去了。
“阿霓她待我真切,若是有一天你有难,她定会鼎力相助的。”
“那容映会竭力保我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现在于她看了,纪怡睿并不是豁出性命救她,而是因为他知道旖姒有纵火的本是便一定有救他们的本是。她不再一厢情愿地认为纪怡睿会喜欢她了。她只记得,湛林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哪怕当初她落魄的一文不值。
湛林看见她傻不拉几地点头,欣然一笑:“别多虑了。如果我落魄到需要你们帮助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也不看看我湛林是谁,好歹也是刚刚袭封的封巳侯哎!”
容映佯装着唬他:“牛犊稚子。”
月色渐渐倾覆了一盏清茶。
容映与湛林相对坐着,过了许久寺人裕上前回报王后已醒,晋王正在与她说话。听闻后两人心中一松。
“不如我们先在这里等会再去看望吧。”湛林道。
他们刚刚进晚食。这缓松的时刻,容映依旧会不时响起纪怡睿说的话。
你觉得这不值钱?那你觉得什么值钱?我送你都好。在他眼里,她属于那种随便打发打发便可以的。
他说,你走吧,我还要找邵子骁下棋。原来无论她说了什么,都不管他的事,他还要做他自己的事情。
她像一个疯子在他面前撒泼,似乎一切都完蛋了。仿佛这一路走来,都是夜幕沉沙,她从未看懂过他。
“湛林,我说如果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愿意娶我吗?”
“别一副哭丧着的样子让别人以为你嫁不出了。”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
她语气和他今日一样,“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他震住,反应过来后,缓缓笑道:“无论如何你是否定亲,我都会向王上提亲的。娶你做妻子,是我每晚睡觉前都要想到的。”
我放下固执,放下尊严,都是因为放不下你。即使有一天你不理解,那也罢。
宫墙前面,入画般的白衣身影。她刹那间停住脚步,眼神震震。“他怎么来了?”
湛林闻言看去,面色沉静如水,“王后病重,他被王上宣如宫也是很正常的。现在过去吗?”
容映摇头,转身到走向了那个荒宫里。自那年搬入阿霓宫内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搬回去住过。依旧有留下打扫的寺人们。荒宫内即使没有人住着,也比她在的时候清爽的多。
“湛林,我十三岁了。离开这宫,也有七年了。”
她蹲着身子,在寂静夜色下,听着虫子鸣叫。
“待到离开十年的时候,容映要请我好好庆祝一番。”
“为何还要庆祝?”
他淡淡道:“庆祝你脱离苦海,祝你今生不再悲痛呗。”
“其实我有的时候更怀念五岁那年,什么也不懂。好像宫内以外的人只认识你和你母亲。”
湛林凝望着她的眉间,突然道:“容映,你眉间如果画一朵梅花,一定很好看。至少不会看上去眉目淡淡的。”
“连你也觉得我眉目淡啊。”她抱膝而坐,倚在树下。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虽然时间并不长,但是她的话里总是藏着某个人的影子。
“可惜我现在不能在你眉间画一朵梅花。”
“为什么?”
“因为,”他的目光透过她,看着宫外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现在我还没有娶你。”
“湛林,你在看什么?”她转过身去,茫茫黑夜之中什么也没有。
他摇摇头,笑道:“再过一段时间,王上便要我驻兵塞外了。过三年,等我立了功回来提亲了。所以这三年里,无论有谁来提亲你都不许接受。你至少也给我一个和众多备胎竞争的机会,就是纪怡睿也不行。”
容映听见“纪怡睿”这三个字,脸色一变,“除了你谁还会娶我。我虽是少君然而母家那边早就人仰马翻。再者我又不是美若天仙,在一些人的眼里,我连区区讴者都比不上。”
宫外突然一阵似是玉碎的声音传来。
容映惊得站起身:“谁!”
“许是猫又摔坏了宫瓦了。”他圈她入怀,熏风过,月笼树桠,“想他此时也该离宫了,你也不必再躲着他了。容映,现在我们还去看看王后吗?”
“不了,”容映摇头,怅惘道,“阿霓应该已经歇下了。湛林,你今晚别回府了。你就陪我在这里呆着好不好,我们可以说说话,已经七年没这样过了。”
少年明眸皓齿,笑眼弯弯,“好。只是,你先跳舞给我看。”
一杯清酒,一轮酒中月。她初次沾酒,已是舞步凌乱,衣衫笼月光。
明珠有泪,光阴无情,梦更催断肠。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刹那间,他和他的面孔交织不断,分不清谁是谁。此情本忠实,纵被无情弃。
他的眉眼里尽是嘲弄,你觉得这不值钱?
他的笑眼灼灼如桃花,此后我想变得更好更强大,我想尽百力照顾你。
湛林淡淡瞄了一眼宫外还驻足在那里的身影,似是快要捏碎了手中的瓷杯。他一饮而尽,执笔描绘月夜下的舞影缭乱。
容映自知自己跳的很丑,然而心中很畅快。仿佛如画江山,此生只她一人。她愿有一场风,吹乱这一切,然后她学嫦娥奔月而去,清清冷冷一个人。
她跳累了,微醺着躺在他的身畔,她看见画中的自己确实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她皱眉,刚刚想闹着让他画好点,忽而发了疯一般向宫外跑去。湛林手中的笔滑落,溅在画纸上好大一团墨水。
纪怡睿似乎永远成了她的梦靥。
她独自站在这茫茫黑夜里,从袖中掏出了那支玉簪,本来想今天一起还给他的。
“如果你真的念过我,就拿回去吧。”
两行清泪终于迟迟落下。她笑自己一定是疯了,因为一个幻影竟然如此荒唐。曾经他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想为她挡雨;曾经他赠她玉簪怪她的簪子无用;曾经他卧在美人榻上静静望着她……他许她一个梦,最后他为了旖姒将她驱赶了出去。他又怎会知道她在这深宫中,他又怎会特地来看她呢?
她转过身,湛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容映,你都告诉我吧。全部说出来吧。我不想再像一个傻子一样了,尽管或许我没有这个资格。”
薄帐后面的美人身影袅袅,却被一场大火毁了容貌。她背对着容映,依旧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正脸。
“阿霓。”容映唤了她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轻声应着,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容映心想他定是睡着了,便掀起了薄帐,将手覆在阿霓的小腹上,悄悄地自言自语:“这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或许是我的妹妹或许我的弟弟。不过姐姐告诉你哦,你的母亲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晋国的王后。我已经让君父去追捕伤害你母亲的坏人了。”
阿霓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容映的手腕。“你在说什么?”她看见容映不可思议地表情,将脸埋进了薄毯里。
容映见状立刻给她掀开了毯子,轻声道:“阿霓,你的脸上有伤口,不要乱动了。”
阿霓勾了勾嘴角,“谁让你进来的?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不堪吧?”
容映认真地摇摇头,将那日君父说给她听得话完完整整复述给她听。“所以啊,在君父眼里,阿霓一直是脚戴铃铛淡笑着与他擦肩而过的美人。”
阿霓的眼里绽放着泪花,“王上定是在笑话我吧。绿眼加丑脸,他厌恶我我都不会怪他的。”
容映牵起她的手,“不。君父是个有心之人。因为你不会像微一样将匕首插入他的心肺里。”
阿霓听见那个久久未再听闻的名字,苦笑道:“当初王上为她伤心的都要疯了。你怎么就不知道阿霓不会像她那样做呢?”
“因为晋王一直是阿霓的丈夫。”容映像湛林一样为阿霓擦去了泪水,忽而又道,“阿霓,昨天我在湛林面前跳舞了。”她的面色怅惘,心如止水。
“那一定是跳的丑极了。”
“所以容映不论如何都要让阿霓好起来教我跳舞,阿霓不会忍心看着她的容映跳的七上八下步子凌乱的。”
“一定的。容映,湛林他是一个好男子。虽然与纪怡睿比起来,差了一点。”
容映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们怎么都知道的?”
“你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外,我和王上又怎么会放心呢?容映,纪怡睿他真的不适合你。”
容映低下了头。所有人都说他不会适合她。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姑娘,借步。”
挑着乔木的女子驼着背,容映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惊呆了。“阿……阿霓……”
那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听见阿霓这个名字震了一会,才道:“姑娘认错了人。我是山野之人,从来都是无名无姓。”
容映再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并不是绿色的瞳孔,这才松了口气。“不好意思,你和我一个亲人太像了。”
那无名无姓的女子淡淡扫了她一眼,挑着乔木远去。
容映怀疑地看着那背影,心中一震,难道十几年来她一直没有死?她本来是打算在宫外询问可有人知道哪里可以请的到秘士可以为阿霓恢复容颜,但是此刻想了一下,还是赶快回宫告诉阿霓。
“阿霓,这世界上除了她,还有没有人和你长得很像?”
阿霓手一颤,杯子里的水倾洒了出来。“怎么好好的问这个?”
容映顿了顿,心想着要不要告诉她,担心她说出来后惊动了阿霓腹中的胎儿。“我今天在长街上看见一个女子,似是与你极像。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老寺人们口中常说的微司持没有死……”
阿霓面色一沉,将杯子重重放在了桌子上。“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入得棺,封的土。”
容映见她反应如此奇怪,心中疑惑重重,便不再问。久而久之又给忘了这件事。
“湛林,真的有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吗?”
湛林托腮道:“江东秘士,这种事情是有可能的。”
“可是都已经封土了呀!”
“封土又如何?一样可以被人撬开的。”
容映还是不敢相信,湛林无奈只好带她去了安葬微的墓地。她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心中荒荒的,总是不时想起湛林小时候吓唬她的鬼故事。她紧紧跟在湛林的后面拉着他的袖子,死都不肯松手。
微的墓葬依然安好的静静呆在那里。
“湛林,如果被撬开了,不会没有人发现的。”
“想的太简单了。你说旖姒可以无缘无故的使湖心中的小舟点燃,那你还有没有听说过当年梓国与晋国最后一战,梓国士兵一夜之间全部化为尸骨?”
容映身子一颤,心中寒气直冒。“世界上真的有这些超越常理的事情吗?”
“不然那些秘士他们靠什么活呢?”
“湛林,我们还是算了吧。也许那个救起微的人只是希望微好好活着。”
“也许吧。”
“如果你刚刚所言全是真的,士兵一夜之间变成尸骨,那么那些秘士就一定有办法可以使阿霓恢复容貌,不是吗?”
“对。”湛林笑着点头,“而且一定要快。这毁容的消息瞒不了多久,朝中的大臣就会想着各种理由送美女进宫了。纪怡睿也不意外。”
她震住,忽又想到纪怡睿也是百官之一,他为何就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