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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旗动,笑入谁家儿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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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游园一路千余里下来,在这双素白得几近透明的流云水袖上吃足苦头。但见她青袖稍拂素手略动,微微白光乍现,即知不妙。急忙足下用力在地上一撑,连人带椅向后滑开数尺。那流云袖来得迅疾,被乐游园闪过,直直奔向坐在一旁的庞么。庞么只觉两道凉风袭面而来,身形欲动,那流云袖却是倏然而转,如夕照松荫,折光返照般径朝乐游园腰间缠去。乐游园回避不及,纵身一跃,足勾屋梁,一个回身已稳稳地坐在上面。青碧落宛若惊鸿,翩跹而起,左手长袖先发,缠他头颈;右手长袖跟进,困他双腿。这番身手好似玉手调脂,姿影幽雅,怡然自得。乐游园心叫不好,身子朝后仰倒,头下脚上,倒挂在半空。青碧落似乎早料到他会得如此,不容他再生变招,双袖翻卷如花,犹比丹炉吐艳,重重叠叠,无休无穷,尽将他锁在其中。乐游园被牢牢缠住,四周白光茫茫,映得人目眩头晕。水袖流转,束手缚脚,纵有身法花招万千,实在难以施展。情急智生,双足一松,长身滑溜而下,委地顿起,连翻四五个筋斗,总算避过。
这二楼本就不甚宽敞,他二人打斗,别人行动便大大受制。张或、庞么承诺在先,一众兄弟姐妹俱不插手,作壁上观。花菩见青碧落居于上风,心花怒放,钦佩不已,俏脸喜气盈盈,只差没鼓掌叫好。想着青碧落的武功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截来,可不需要自己帮忙,自管舒舒服服喝酒吃菜好好观战吧!只是她越看越是惊奇,忆及乐游园先前所说的“那丫头初见不过平平常常,再瞧便是容颜水秀,行姿曼妙,多端详些时候更是清毓不俗……”当时听来只觉不可思议,以为他是信口开河,漫天胡诌。如今看来,他还真不是虚言浮夸,胡说八道,反是句句珠玑,一语见地。想不到这个看似言辞轻薄、行动佻挞花花公子似的耍浪子,不但颇有识人之道,且武功也是一流的好手。而那青碧落一如他所言,水秀灵动,功夫高绝,真正不俗。
邴夫子眉头紧锁,向众人道:“你们瞧出什么名堂没有?”
贾和尚摇晃着大脑袋,咧嘴笑道:“这丫头的武功很好,俺老贾怕是斗她不过的。”
舒灿灿冷笑着说:“我只是不明白,五哥只管一味的挪腾闪躲,也不出手相格。不知是怜香惜玉舍不得出手才甘落下风呢,还是技不如人难以反守为攻扭转局面?”
张或笑道:“你五哥现下的情形,想不怜香惜玉都难。只得硬着头皮将好逑君子做到底了。”叹了口气,“这姑娘武艺精怪,轻功绝俗,单凭手上功夫,我尚可周旋几分。轻功一途,我难以比肩。唉,说不得了。”
阮烟罗五指纤纤,尖尖地指甲轻轻地扣着桌面,“三哥所言不差,真正动起手来,我也是自叹弗如。”见顾八荒看得出神,忍不住问道:“七弟,你怎么看?”
顾八荒目光始终不离青碧落和乐游园二人,回说道:“她若不下杀手,五哥性命便无碍。”
舒灿灿追问:“她若下杀手呢?”
顾八荒冷冷说道:“把六哥送你的翡翠钏子典卖了。”
舒灿灿迷惑不解:“那是为什么?”
顾八荒声音呆板板的一丝情感也无,“给你五哥买一副好棺椁。”
舒灿灿立时闭紧嘴巴,心想:“七哥冷言冷语,对自家兄弟也没好话。”
顾八荒静默片刻,忽道:“六哥,你轻功较那青姑娘如何?”
庞么道:“不相上下。”
顾八荒双眉耸动,道:“当真?”声音急促,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邴夫子亦沉声相问:“六弟,你此话当真?”
庞么缓缓说道:“若非她身子羸弱,气血不足,恐怕我也是及不得她的。”
邴夫子沉吟不语,他深知单论武功造诣,一众兄弟姐妹中以老六“幽冥来使”庞么和老七“一剑千金”顾八荒最为高明。尤其是庞么的轻功,纵不能说是冠绝天下世无二出,但谓之出类拔萃实不为过。庞么如此推崇那青碧落,更是令人惊奇心忧。只怕眼前这场纷扰,恐不能轻易化解开来。当下眉头拧得愈发紧了。
众人一并缄默,纵观青、乐二人四下游走,相斗已有五六十招。但见一人仿佛是飞天临世,长袖飘飘,衫裙款款,甚是优美。行姿飞旋如鹰翔长空,轻快迅捷;变幻似霞舞天际,诡谲莫测;灵动若龙游深海,飘逸洒漫。而另一人,则是上纵下跳,东躲西藏,闪躲腾挪,奔突冲撞,颇现狼狈。
青碧落与他缠斗久矣,渐生厌倦,心想这人好不知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不罢手就服。自己再不下狠手,真不知要打到何时方休,白白耗费精气。扬声说道:“你若再不束手就擒,我便不客气了。”
乐游园翻身闪过飞卷而来的流云袖,百忙之中亦不忘调笑:“青姑娘,你舍不得的。”
舒灿灿闻言没半分好气:“五哥真是大难临头,死性不改。”突然想到“死”字此时可是老大的不吉利,连忙“呸呸”两声,以去晦气。张或哈哈地笑出声来,舒灿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青碧落自千华山一路北来,耳里惯听乐游园油嘴滑舌的调笑言辞,早已腻烦透顶。知道一旦搭腔,他的废话疯言就越发的无止无休。现在正打斗得紧,更是懒怠理他,只当作耳旁风。招式一变,右袖划空惊起,虚晃如虹。左袖蓦然收回,素手微扬,乐游园只见一点喑哑的乌光迎面疾至,忙偏头躲闪,一丝凉风擦面飞过,心中连呼好险。青碧落手下毫不留情,两道流云水袖形同鬼魅,对乐游园是方寸不离,缠、困、绕、锁,连绵不绝。乌光闪动,觑隙而发。
乐游园自与青碧落相识以来,为多与她厮磨纠缠,每每动手,泰半是防御守卫,见势不妙,撒腿即跑。待青碧落追了上来,便依样画葫芦,总之是能缠斗多久是多久,招驾得住便招驾,招驾不住便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故而一路上虽是险象环生,但仍可游刃有余。如今青碧落招招凌厉,式式紧迫,间或暗器突发,十几招下来,莫说回手反击,连自护防守也渐次艰难起来。心里苦不堪言。方才明白,原来一路北上,青碧落并未施展全力,痛下杀手。大约是想迫自己束手就缚,自行了断。想不到自己行走江湖多年,千帆过尽,繁花赏遍,到头来却要栽在这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山野梨花手里。念及至此,忍不住瞟着她,心道:“不知这算不算梨花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青碧落见他忽然面带笑意盯着自己,知他肚里没存什么好念头。心憎他浮浪无状,言语轻薄,一招一式愈加咄咄逼紧,无半分容缓。乐游园忙于应付,疲于奔命,依然不肯歇口:“唉,青姑娘,你当真舍得……啊呀……”他处于下风,支撑得百般辛苦,这么一分神,相避不及,左手手背被暗器划伤,四肢发软,立时跌倒在地。舒灿灿抢到近前将他扶上自己的椅子,口气惶恐:“五哥,你怎样?”
乐游园只觉全身麻痹,胸腔内的痛感越来越强,僵着舌头,说道:“我动弹不得,使不出力气。”心道:“难道她真想要我性命?以她的功夫,在千华山上结果我有多便宜,何必千里迢迢追踪至此,虚耗精神?她打得是什么主意?”
舒灿灿急急地道:“大哥……”邴夫子嗯了一声,翻过他手掌查看伤口。见是手背擦破了皮,渗出鲜红色的血迹,瞧来并非是致命毒药,喑吁口气。阮烟罗瞥见脚边闪着一点乌光,用绢帕裹上拾起来看,竟是根同寻常缝衣针般大小的紫檀木签。唤了声“大哥”将它递到邴夫子手中。邴夫子搁在鼻端轻嗅,一丝淡极清极的梨花香气微微拂过,头一沉,眼前猛地一眩,情知不妙,忙将那紫檀木签连同绢帕远远掷开。长长地呼出口气,又深吸几口气,方觉清明。心想好厉害的毒,饶是自己小心提防,只是略略一闻,也险些栽了进去。说道:“青姑娘好本事。在下薄识寡闻,请教姑娘,我五弟身中何毒?”
青碧落一击得手,即俏立一侧,收袖旁观,闲闲地道:“这毒的名字叫‘长相思’。你且放心,‘长相思’只会痹人经脉,痛人脏腑,要不了性命的。”
邴夫子道:“多谢手下留情。”
青碧落道:“我可没说不杀他。你们不是应允不插手我和他的事吗,为何又出尔反尔?”
张或笑着说:“姑娘你没听仔细,会错了意。我和六弟是说这抡刀使剑你追他躲的买卖我们是决计不理会的。但伤及人命,我们便不能不闻不问坐视不理了。”
青碧落冷声道:“张三爷真是精明强辩,滴水不漏。”
邴夫子抱拳一揖,徐徐言道:“青姑娘,我五弟杀了你的珍罕兔子,确是不该。但此实乃无心之过,并非有意为之。事已至此,纵然要他以命相赔,也于事无补,对人对己,终是没有半分好处。姑娘气血不足,体质虚寒,那兔子应该是为医治姑娘的弱疾而养的罢。在下不才,愿竭尽全力为姑娘诊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青碧落默然不语,眼帘低垂,嘴角抿得紧紧,面色苍白,一丝血色也无。良久方道:“不必了,我的病,是医不好的。”
庞么忽然长身而起,拿过顾八荒手中的长剑,来到青碧落的面前,长剑倒转,将剑柄递交给她。舒灿灿惊叫道:“六哥,你做什么?”
青碧落冷冷地看着他,庞么和煦地笑笑,对她点一点头。但听得刷地一声轻响,一道湛湛清辉划空而过,插在乐游园身边,颤巍巍的发着幽幽寒光。青碧落淡淡地道:“我若要杀人,自有我杀人的法子,用不着你来提点我。”目光落在乐游园身上,见他摊手摊脚地靠在椅子上,脸颊的肌肉时不时的抽搐一下,显然是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心思辗转:自己千里奔走,真是想要他性命吗?他杀了红雪松,固是可恨可恶,但再不甘心,杀了他,也无法令红雪松活转过来。其实更令自己厌憎地是他轻佻薄弄,言行无礼。如今他中了紫檀签上的长相思,得有一番苦头好吃……这江湖九卒看似口舌冲撞,意气不孚,实则肝胆相照,真正是腹心之交……念及此处,只觉自己孤单伶俜,不由得心意阑珊,轻轻地叹口气,回身向楼梯口走去。
花菩正看得出神,兴奋不已。感叹自己今天出门真是上上大吉,识得一群精彩人物。心中却也不免有几分不解:“分明是江湖九卒,现下却只到了八个,还有一个何在,为什么还没有现身……”眼见青碧落要离开,急忙摔开椅子,叫道:“青姐姐,等一等!”几步奔到她面前,自腕上抹下只宽宽的羊脂玉镯,塞入她手中,道:“青姐姐,这玉是我家传之物,暖肤凝神,对你的身子或许有几分好处。”见她略有迟疑之色,忙笑嘻嘻地抢说道:“不许推辞的。”
青碧落微微一笑,“小妹妹,那是不是要告诉我这玉镯的主人是谁?”
花菩笑语晏晏,“我叫长孙花菩,和我坐在一起的,是我的二哥长孙竹溪。”
青碧落看了竹溪一眼,神色顿了顿,又瞧了眼花菩,缓缓道:“原来是三小姐和少城主。” 冲着竹溪遥施一礼,竹溪笑着拱手欠了欠身。
花菩道:“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你叫我花菩就好。”
青碧落笑笑,温言道:“花菩,多谢你啦。咱们有缘再见。”缓缓下楼而去。
舒灿灿高声道:“青姐姐,长相思的解药……”那清泠泠脆生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长相思没有解药。三日过后,便无碍了。花菩妹妹,赠玉之情,无以回报,这件兵刃,你耍着玩罢。”一团乌沉沉的物事自楼下抛了上来,不偏不倚,落在花菩脚前。花菩拾起抖开,是根丈把长的纤细乌金锁链。一端是只朴拙平板的黄金手镯,另一端系着三寸来长的剑头,套着褐色软皮鞘子。花菩掂了掂分量,不轻不重,拿在手中刚刚好。心里无限欢喜,叫道:“青姐,青姐……”一面飞奔到楼下,推开店门,但见小巷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青碧落的影子?花菩呆了呆,奔回楼上,对竹溪道:“二哥,青姐她走了。你瞧她送我的东西。”心里不舍,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
竹溪笑道:“她送你的是件稀罕兵刃,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哭啦。”伸手给她擦去泪水。
花菩哽咽着说:“今天一别,可不知还能不能够再见到她。”
竹溪拍拍她肩膀,安慰道:“傻丫头,青姑娘方才不是说了么,‘有缘再见’。你们这般契合投缘,自然会再见面的。”
花菩破涕为笑,“二哥,今儿你说的所有话里,数这句最最悦耳动听了。”
邴夫子一众人本以为青碧落武功精绝高妙,口角冷峭决断,要化解她与乐游园之间的纷难,必定要饶尽口舌,大费周章。谁料她千里奔波,一朝得手,却未强加责难,不杀不止,而是淡然离去。令人始料未及,大是意外。张或笑道:“五弟,你招惹来的这个姑娘,还真是让人捉摸不定,难以思忖。嘿嘿,要人头疼得很啊。”
一个又高又细的声音飘忽而来:“哟嗬,师兄,他们说谁捉摸不定难以思忖要人头疼呢?是说我吗。”那声音似钝器挫磨,刮刮作响,既尖且利,听在耳里嗡嗡作响,聒噪无比。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如同一颗一颗弹丸塞在喉头,卡得人心里发慌发堵,十二分的不舒服。
另一沉闷得像犹似石投江河的声音讥诮着:“你要听仔细,人家说的是个姑娘。你也不拿面镜子好好照照,通身上下哪一点能够跟‘姑娘’二字扯上半分关系?”
那高细的声音尖叫着:“谁说我不是姑娘?我一辈子没得嫁男人,不是黄花大姑娘是什么?”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里既好笑又疑惑,不知来者是怎样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