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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朝朝频顾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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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朝频顾惜
那一日,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是我跟在师父身边的第五年。
五年——其实也不短吧?听说,江湖第一美人就为了师父,曾经苦等过五年。
也听说,蝉要在泥土里蜇伏十七年,只为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不过我不是蝉,我蜇伏五年——也够了吧?
那一日师父受六扇门托付,外出查案。在客栈歇下,我端上那杯茶水,青衫的大袖不经意地微微一拂。
我将那杯茶递给师父,看着他端起茶杯,慢慢喝下。
我悄悄松了口气。
却忍不住心酸。似乎自从上次铁二爷将顾惜朝去世的消息告诉师父后,他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变了。
他现在也依然如此,依然挺拔,依然俊秀,眼眸依然明如秋水。他还依然连夜地批阅风雨楼的公文,依然四海奔波帮助六扇门查案,依然彻夜不眠独倚危楼,依然天天练剑舞剑,傍晚沉默着坐看烛影摇红。
依然是冷静睿智,义薄云天,英雄气概。
可更萧瑟、更寂寞。
以前的他,也萧瑟,也寂寞。可是现在,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白日烟花一般寂灭了。
寂灭了,消失了,无影无踪。
师父出神地望着空了的茶杯,眉头紧锁。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站起身来。
“师父,茶里我下了毒。”我轻轻开口道,吐出残忍无比的话。
他抬起头,惊异地看着我,然后他的手开始抖,我适时地将茶杯从他手中抢救下来。
“我下的毒,名为‘频顾惜’。”我的声音很柔,柔到听不清,“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师父,你一定很喜欢这个名字吧?”
他无言,一运气,脸色煞白。他的眼睛里闪着痛到极至的光,然后倏地消失,透出了淡淡的悲哀。
“你蜇伏了五年,就是为了杀我?”他静静地看着我,也看着我的青衣,道。
“不错。”我冲他嫣然一笑。
“你——”他猛地停住,声音里带着抹不去的怒与痛。
“你以为会是什么?我知道你的身份的第一天,就想着要杀你。”我一字一字,道出最深的恨。
“你何必?第一眼见到我就杀,岂非省事许多?”他忽地波澜不惊地开口,甚至淡淡地笑了一笑。
“且不说我杀不掉你,”我悠然道,手慢慢地解开青衫的腰带,“就算能一剑结果你——那你死得未免太轻松了……”
我迎着他错愕的眼神,一点点脱下宽大的青衫。
那衣裳如青色的蝶一般,缓缓落在地上。
我恍惚地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红衣如火。
谁家女儿娇,垂发尚年少。红衣艳春华,人远清歌缈。
那艳丽火红的绫裳,是我多少次都渴望的。可如今那醉人的红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的悲伤。
我走向他,步履轻轻,粲然而笑。
他的脸色一瞬间,惨白如雪。我听见他哑声唤道:“红袍……”
红袍。阮明正。那便正是我那年纪轻轻就丧命的姐姐。
“姐姐为了你,什么都不顾了,舍命来救你,你呢?”
我悲愤道。戚、少、商,他就这么…不报仇了?
“戚少商自知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兄弟……”他说着,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他是痛极不愿发作时,才会如此。
“无颜?那样多的英雄豪杰都为你丧了命,雷堂主、高风亮……”我的唇哆嗦着,一句句控诉着眼前人的罪过,“还有我姐姐,她钦慕你,那样爱你,你不知道就算了,你为什么不报仇?若不是为了救你——若不是你,她怎么会死?我也想杀顾惜朝,不过老天开眼,他死了,我也犯不着和死人算帐——可是你呢?你对得起我姐姐、对得起为你死去的人吗?”
我俯下身来,伸手一拂,抽出了他的剑。
“痴”轻吟一声,光华耀眼,清冷灵动,宛如秋水。
我赞叹道:“好剑,值得用它来杀你。”
剑尖光华流转,逼向他的咽喉。
用的便是他——师父教给我的剑法。
他平静地注视着我,眼睛里有没掩饰的痛:“确是我对不起红袍,你是她的妹妹,想拿我的命,就尽管拿去,我毫无怨言。”
我讽刺地一笑,道:“戚少商,要怪就怪你太笨,两次在一条阴沟里翻船。”
我停了停,几乎吼了起来:“戚少商,你说,你为什么不杀了顾惜朝?!”
戚少商无言地看着我,很久很久,他才又开口,声音很低很低:“杀了他,死去的人就能回来?他有惊世之才,他活着,若是走上正途,心向天下,可以挽救很多……”
我轻轻一笑,“痴”剑一动,殷红的血珠自他颈上串串落下:“戚大侠真是惜才爱才,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吧?”我抚上他的心口:“你自己问问你的心,它在想什么?师父啊师父……这五年,你当我是瞎子,什么都看不出?”
从我的名字到我的衣衫,从酒楼摔碎的茶杯到滑落在地的信笺——任是傻子,都看得出吧?
我步步生莲,红裳迤逦,慢慢走向他。
我知道,看在他眼里,一定是朔风嘶吼间黄沙大漠里那凄婉而笑的红袍女子罢。可是我想不通,既然是这样无法忘怀的痛与恨,他为什么就这样丢掉了?他为什么不杀了顾惜朝?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爱一个人,即使有恨,但爱更深。深到两相一比,恨如此微不足道。也或许是爱恨并存,深到难解难分,溶为一体,成了生生世世逃不脱的交缠……
我看着身上艳丽如火的红衣,想起了姐姐,她也是这般,一点点,走向钦慕的人。
可惜,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我重重地点上他的穴,看到他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在他洁白如雪的衣袍上,分外刺目。
“姐姐死的时候,心都碎了,心血也流尽了。戚少商,你一定没忘吧?”我周身颤抖起来,仇恨如火焰,烈烈燃烧,“你也来尝尝心碎的滋味,好不好?”
“我知道你爱顾惜朝,那我就穿着他的衣服杀你,怎么样?”我妖娆一笑,拾起地上的青衫,“就是当年我见到你的那一天的上午,顾惜朝路过那条街,看到我缩在街角,就解下外衣披在我身上——真善良啊。”我嗤了一声,“我拉了他的手一下,在他手上下了‘频顾惜’——可惜铁二爷说他武功尽废,那么那毒也没用了。”
戚少商愕然。
“五年我都穿着这青衫,我知道你在这衣服上能看到他的影子。你见了这衣服就想到顾惜朝,让你心思恍惚,不然,你怎么会这样被我下了毒?”我轻飘飘地道出一句句话,理智已全然不在,“每个人心底都有伤口,只是我没想到你心底的伤口居然是顾惜朝。我答应你,死了之后把这衣服和你一起烧了,也让你瞑目,如何?你看,师父,”我又唤了他一声,在他眼中看到浓浓的悲哀与悲悯,“徒儿还是对你心怀感激的,你就当这是顾惜朝在杀你吧……”
窗外婉转莺声,我听着,犹如杜鹃啼血。
我看着戚少商。
他竟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找不到恐惧与愤怒。
我蓦然明白,他为何能够成为京师的群龙之首,白道武林的领袖。
可惜,我却不得不杀他——
“痴”剑巧妙地一动,划破了他的衣衫,一剑刺入心口。
鲜血喷溅。
——也只没入半寸而已。我怔怔地停了手。
只因为,我看到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第一次泛起了惊慌的涟漪。
我看到他猛然冲开了穴道,因而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他不要命了吗?!
我骇然,可接下去的事却叫我忘却了一切。
他苍白颤抖的手指慌乱地探入撕裂的衣襟,艰难抽出了一个东西。我不忍听他痛苦无力的喘息,却忍不住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他一直放在心口的位置;是什么东西他临死也放不开,不要命了也要夺回来——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被“痴”的剑锋划破的纸,染遍了他的鲜血的纸。
我凑过去看,一瞬间,泪飞顿作倾盆雨。
那赫然是铁二爷当日给我的信笺——
顾惜朝生前让他交给戚少商的那封信笺。
戚少商颤抖的手指艰难地展开那封信——仿佛那封信是他一生的执念。他看着它,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然在已经模糊的纸上。他浑身都在发抖,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他再也无力抓住那儇薄如蝶翼般的信笺。它自他手上飘落,掉在地上,染着鲜血,凄艳无比。
那信笺上的字,那浓黑的墨迹,即使与鲜艳的血迹混沌着染在一起,也依旧清晰可辨。
——旗亭一夜,永生难忘。
八个字,清秀娟丽。
一模一样。与当年当天的那个晚上,自师父手里滑下的信笺上的字,一模一样。
我手一松,“痴”剑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响声清脆,像是一声嘲讽。
我仿佛看到了时光已远去的深处,静立着一个青衣翩然的书生,言笑晏晏,眸光盈盈。他的身前身后,山河永寂,岁月静好。
我俯身拾起那信笺,拈着它,将它递给戚少商。他伸手接住,像看着情人一样温柔地看着它,看着那模糊的墨迹与鲜红。我看到他染了血的唇甚至勾起了一个轻轻的笑,笑得眼眸弯弯,笑得那么温柔,我从未见他这么笑过。他艰难地将信笺覆在心口,仿佛永远永远也不会抛下……
这场景那么惨烈,那么凄美,又是那么温柔——温柔地昭示着,这世间的一种情——腐朽彻骨,至死不渝。
如果我没有发现,是不是他会将那写着“旗亭一夜永生难忘”的信笺揣在心口的位置,一辈子?
放在心口的位置。
那信笺就在他心里。
旗亭一夜就在他心里。
顾惜朝就在他心里。
有没有这样一种爱?有没有这样一种恨?
有没有这样一种念?有没有这样一种情?
我惨然一笑,嘶声问道:“戚少商,你是不是死也忘不了顾惜朝?”
他不答话,只那么那么温柔地注视着手中的信笺,注视着那几个宛若穿透了生死轮回的字。
我捡起“痴”,手却在发抖:“我再问你,是不是你死了,也放不下顾惜朝?”
没有回答。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怎么会有这样的执念、这样的情?这样——这样的深,深到至死不渝?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这样深地恨着、想着、爱着一个人——深到跨越了死亡,也要紧紧的攥着,生生世世不撒手?
深到我都有些嫉妒了。
他们本是仇人啊……为什么,为什么会……
我强笑了一下,不去想,“痴”剑稳稳地指向戚少商——指向这五年来耐心细心、一招一式地教我剑法心法的师父。
“既然你这么念着顾惜朝,不如我就送你去陪他!”我发狠地说道。
闭上眼睛,我终于挥动了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