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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死当长相思 ...

  •   二、死当长相思
      我掐指算了一下,我跟着师父,一共跟了五年。
      我看着他脱下捕快的官服,穿上飘然的白衣。看着他走出了六扇门,走进了那座风雨飘摇之际的危楼。看着他的容颜一点点沧桑,看着他的眼底越来越寂寞。
      有一点没变。他看着我身上的青衫的目光,从来都温柔如水,饱含怀念与深情。
      那是我跟着师父的第二年。
      西子湖畔,杨柳桃花,软红轻翠。十里长堤,山外青山,歌舞不休。
      那一日我看到了同样名动天下的铁捕头铁二爷。他沉稳得像座山,看我目光,灼人而锐利,像柄刀子。
      和师父一样,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我的青衫上转了几圈。
      他们没见过穿青衣的人吗?!
      我很不舒服,别过头去。听到铁捕头淡淡地问师父:“戚兄,她是你的徒弟?”
      我看到师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
      铁捕头侧首,轻轻瞟了我一眼。我知趣地垂下头,走到一边,静静地听着歌妓的曲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水玉叮琮,流珠碎银,幽婉的歌声盖住了铁二爷和师父的交谈。
      我揉着衣摆,看着那柔软的布料泛起褶皱。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怜暮。”我听见师父的声音。
      那是我很熟悉的声音。从容不迫,坚定有力。
      却也是很好听。
      我站起来,朝师父走过去。我知道,铁捕头的目光一直烙在我身上,特别是听到我的名字的那一刹那。
      他是想起了什么?他是想起了谁?
      师父拉了张椅子,示意我坐下。他眉目柔和,依旧如故。
      “铁兄,你刚刚说,皇城一战后……”师父轻轻捧起茶盅,声音有些不已察觉的颤抖。
      “……顾惜朝那时候浑浑噩噩,整天念叨着都是晚晴……”铁二爷凝视着茶水,目光悠远,“他少有的清醒的时候,要么去晚晴墓前坐着,要么就写字,研砚泼墨……”
      “他都写些什么?”师父的目光里,又染上了那种第一眼看到我时的痛惜,我隐隐觉出了什么,却闭口不言。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歌妓依旧唱着仿佛永远唱不完的歌,唱不尽缱绻如梦的相思,唱不尽温柔若水的往事。
      “还能是什么?晚晴的那首诗啊。山川满目尽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他一整年都这样……”
      我从那首诗里,听出了一种深切的悲凉。我直觉感到,写下这诗的女子,那个叫“晚晴”的女子,一定是深明大义、菩萨心肠。
      我又仿佛看到了一个孤寂的青衣书生,笔墨翻飞间书卷江南。
      师父沉默了好久,他的目光似乎一下子寂寞了许多,萧瑟了许多。
      “后来过了两年,他慢慢清醒过来,也不天天念叨晚晴了。他还是很喜欢写字,开始写什么‘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铁捕头细细回忆道,眼睛里,仿佛能看见峥嵘岁月、似水流年;仿佛能看见,一个青衫风流、眉目如画的书生,挥毫泼墨,诉不完平生意,书不尽心中情。
      师父那着茶盅的手,忽地不受控制地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他的手上。他浑然未觉。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铁捕头“哎”了一声:“戚兄,小心点。”
      师父似乎刚刚回过神,他幽黑的眸子,忽然深邃地让我看不清。他看了看手上烫红的地方,失笑:“没什么。”
      铁捕头很仔细地看着师父,道:“戚兄,你今日……”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师父摇了摇头,道:“无妨。”
      铁二爷开口,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师父。
      “第三年,年初,他出去买了把琴回来。就是那种普通的三弦琴……大年初一的夜里,他就一个人坐在惜晴小居的院子里弹琴。那曲子倒也挺激越,铮铮的,让人想起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可听着听着,又觉得挺缥缈,挺柔和……我问他是什么曲子,他没回答,喃喃着说‘旗亭’……”
      那会是什么样的曲子?
      一个书生弹出的曲子,含着鼓角争鸣睥睨苍生一般的豪情,又含着江南柳春夜雪一般的温和?
      师父掩口轻轻咳了一声,铁捕头低头喝茶,他没有看到,师父满手的鲜红。
      红得那么凄艳。我怔住,“啊”了一声。
      铁捕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住嘴,却惊魂未定。
      “年末,他旧疾突发,加上旧年的魔功反噬,武功尽废,没力气弹琴了。写字也写不了太长的,哦,他那时候在写一句‘旗亭谁唱渭城诗,两相思,怯罗衣’……我记得清楚,因为他写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后来他病入膏肓,请了几个郎中都说不行了,剩下的那几天,他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墙上的琴,看的眼睛都要出血。最后一天,他托我代他去看看晚晴,然后喃喃了一声‘旗亭一夜’……”
      我紧紧地看着铁捕头。
      “然后,就没气儿了。想他生前那么得意傲气,一手造就了那么多杀孽,最后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歌妓的乐曲到了这句忽地旋高,清幽凄婉,然后忽地寂静。带着种天淡夜凉月光满地的忧伤,让我的心倏地颤了一颤。
      一片寂静中,我看到师父的手越抖越厉害,然后怎么都拿不住那个茶盅。那茶盅从他手中掉落,咣当一声,摔得片片碎裂。
      茶水流了一地,像是情人满面的泪痕。
      一片死寂。
      歌妓轻拨琴弦,清婉冷涩,重又开口:“死去生来不一身,定知谁妄复谁真……”
      邯郸今日题诗者,犹是黄粱梦里人。
      我的心,狠狠地揪痛着。一种沉沉的伤心忽地漫了上来,铺天盖地,催下我的泪水。
      师父回头看着我,他的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黯淡。仿佛有着烟水茫茫乱红如雨一样的悲伤,也仿佛有着午夜梦回你都不在的绝望。
      我的心,猛然一惊。
      “师父……”我怯声唤道。
      很久很久,久到我觉得沧海桑田了几生几世,我才看到,师父的眼睛里重又泛起明亮如月华一般的光。他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道:“怜暮,不用担心。”
      铁捕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师父萧然绝尘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方才悠悠地看向我:“怜暮姑娘,劳烦你将这封信交给戚兄。”
      我接过那洁白无瑕的信封,声音忍不住颤抖:“有什么话,你不能当面说?”
      铁二爷沉静的目光终于起了涟漪:“这封信,是顾惜朝生前要我交给他的。”
      顾惜朝——顾惜朝。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大约,有这样一句诗吧?
      我脑子里混沌一片,难解难分。目光落在我脚面上青衫的衣摆,我忽然一个踉跄。
      顾惜朝。
      我见过他。
      那个青衫风流蕴藉、眉眼清艳如画,温和浅笑间顾盼嫣然,举手投足间一世风华的人——我见过。
      我步伐虚浮,走在西湖边上。抬眼,有些朦胧地看到湖畔青青的杨柳。
      那么温柔的青。
      直到一只坚定有力的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听见师父问道:“怜暮,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杨柳依依。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清晰无比。
      “杨柳而已。”
      晚上,夜凉如水。
      我看到师父站在客栈的门外,身影寂寞如雪。我怯怯地等了好长时间,才走过去,从怀里拿出那信笺,抬头,便看到师父沉静平和的双眸,宛如盛了月华万顷、星子幽然。
      犹如当年京师街头的初见。
      我心一慌,躲躲闪闪道:“铁二爷说,这是顾惜朝生前给你留的信。”
      师父深深吸了口气,猛然道:“顾惜朝?”
      我以为那三个子会带着生啖血肉一般的恨,没想到,只有淡淡的平静。
      那时我不懂,多年后才明白,越是平静,便越是伤心——那种伤心那么深那么深,深到你找不着。
      我点头:“嗯,是顾惜朝。”
      师父一言不发,伸手,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启开信封,像是开启一段尘封的往事。
      我看着他抽出信笺,凝视着它。师父的目光那么温柔,温柔到要滴出水来。
      我看着师父的目光轻轻扫了眼那上面的字——只一眼。他倏地一松手,再也拿不住那薄薄的信笺。信笺飘零着落在地上,宛如断了翅的蝴蝶。那么凄凉,那么哀伤。
      我轻轻瞟了眼信笺上那几个清隽娟丽、带着几分风骨的字,捂住了嘴。
      竟是——竟是这样。
      我赶紧抬头去瞧师父。我真的好怕他会一口血喷出来。
      还好,他依旧挺拔地站立着。犹如一株苍松。眼神也是温和沉静,平稳内敛。
      那一刻我明白,他还是那个什么都击不倒压不垮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我轻轻奉上手里的茶杯:“师父,喝口水吧。你累了一天了。”
      师父无言接过,拿在手上,却不去喝。我走近几步,看到平静无波的茶水面,毫无征兆地漾开一圈圈涟漪。
      我咽下喉间的惊呼,怔在当场。
      师父的目光有些恍惚,他低头,显是也看到了那潋滟的涟漪。
      我听到了师父轻飘飘的、宛如呢喃般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
      “下雨了………怜暮,我们回客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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