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叶埙然

6、第 6 章

　　六
　　两个月后我回到了滇中，带着他。
　　自臭道士离去的那日起，他便没了言语，白玉似的肌肤，日见其白，白得透明，白得失了魂魄。我总要不停地摇摇他，想要听见他的三魂七魄在身体里晃动的声音，一如我摇晃神器，里面便会有轻微的哗啦声。

　　一年之后的某个午夜，我自梦中醒来。
　　刚才梦里有“叮当”一声，那声音那样好听，比天上的仙乐还要好听，把原本纷乱鬼魅的噩梦镇住。我一个翻身，向栏杆外伸出手去，本以为可以抓住那金色的小东西，结果却为什么手中空空？
　　我睁开眼，只有我的手，空虚而僵直地伸在月光中。惨白的颜色。
　　没有钥匙，没有臭道士，什么都没有。
　　月光那么寒冷，我又翻了一个身，黑牢里的草垫，潮湿而腐烂的气息泛出来。
　　空明，空明……我唤着这名字，而这名字的主人不再出现。
　　空明，你在哪里？
　　空明，刚才的梦境那么纷乱，我一会儿看见我去找方姑姑，向她讨教怎么做小人偶，却在她的院门外碰见从里面出来的蓝枭，她的侄子，我教赤蝎使，他对我不怀好意地微笑，露出一口尖牙；一会儿看见哥哥不同意我嫁你，一边把猎刀抽出，我夺了刀便喊：“那我就现在死了，见娘亲去！”父亲温言道：“嫣儿，乖！”一会儿听见教主哥哥说：“这回神物受了惊吓，需得好好吃几个活人补补元气才成。”一会儿是你，在不知何人受啮于金线蛊虫的惨号声中慢慢睡去的惨淡容颜。
　　一日复一日，每晚都是噩梦，而梦里最可怕的一幕永远是你站在神殿祭坛中心，打开了神龛，面对那金质的神器，手里紧握着一把盐。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怎样闯过神殿的机关，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它不怕刀劈火烧，只是怕盐，而你何以知道？
　　而这一切都不重要。
　　我总是在梦中对你狂喊，一如那日我站在神殿之下，对你狂喊“不要！”
　　你可知道这一把盐撒下去，我教传之七百年的神虫就要化为脓血，澌然毁灭？我不在乎它的死活，却在乎你的。它死了，你决活不成。四周密密围布的一万把箭头涂毒的□□是作什么用的？神虫若死，你必然万劫不复。
　　你脸上满是泪水，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哭泣。大颗大颗的泪滴砸在神器的金盖上，发出铮铮的声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哭泣。我们第一次亲热之后，你逃走了，半夜哭着回来；你师兄走的那天，你靠着栏杆恸哭，却没有去追赶他；那天，在神殿，你又一次哭得泪雨四溅。
　　哥哥说男人不哭。
　　可是我还是喜欢你。

　　那一把盐终究还是撒了下去。

　　日间父亲来看我。我关进黑牢不过半年，父亲一下子老了很多。两鬓的白发像二月雨后的野草，等不及地疯长，手也颤了，腿也抖了，眼神也散了。再也不是我那个老而不朽、睥睨群雄的父亲。
　　父亲絮絮地说今日又向教主求肯，教主虽然没有答应把你放出来，但神色已经好了很多，现在我教正在和来犯的中原武林人士交战，若是我的哥哥立下大功，他再去向教主求情，教主自然不能不考虑……
　　父亲啊，不必，这一切都不必。可知我的魂那一日便随着他去了，现在留在世上的不过是具空壳，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能被废去武功、挑断手筋、关进这黑牢，免于一死，已经是那日你在教主哥哥面前跪地求肯来的了。教主哥哥并非无情，可是我也知道，我带来的人害死了教中神物，这回，我原是原侑不得。
　　在神殿的后山，是万毒窟。那里有超过一万种毒物，抱成一团一团，总是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从小和它们打交道，它们被我血中的毒香吸引过来，又终于在避邪珠的威力下震慑，它们环绕我，轻轻地触碰我，从来不敢伤害我。
　　父亲，我真的很想，很想被投入万毒窟。这一回，被剜去了避邪珠的我，会葬身万毒之口，可是，那也是他葬身的地方。
　　那一天，他没有被万只弩箭射穿，教主哥哥怒气难平，下令不许射杀，活捉了，拖去万毒窟…………
　　再也看不见了，我那皮肤像白玉一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