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叶埙然

2、第 2 章

　　二
　　“不怎样。”他眯着眼，老像没有睡醒，“原来你喜欢一个东西，是不在乎它的死活的。”
　　“只要我喜欢就可以了啊！”我漫不经心地用银钩将一只海星翻了一个身，这恐怕是它第一次不用来杀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你看见喜欢的花要采，却不知道花是想活在自己的根上；你看见喜欢的鸟儿要捉，却不知道鸟儿是想飞在天上，栖在自己的窝里的。幸而你今世为人，要是你是海星，高兴被人晾在大石头上晒干么？”
　　“我又不是这个……海什么？”
　　“如果你是呢？”
　　“你好烦哪！”
　　太阳这么烈，晒得我脸儿发红；这个臭道士又这么啰嗦，简直比族里的女巫方姑姑还要啰嗦，我不能杀她，因为方姑姑是教里的长老，可是难道我还不能杀了你么？
　　我站起身来，反手挥沟，银光一闪，银钩的尖便向他的心口划去。
　　道士衣袖一挥，恰击中我手肘，我左手无力，虎口一松，银钩脱手而出。
　　电光石火间，我双手变招，左爪右掌，向他攻去。“不妨拿我银钩！”我暗想。
　　可是他竟没有碰。
　　只是一个铁板桥，身子向后仰去，一脚飞足踢中我膝下三寸。
　　我登时萎顿在地，几乎哭出声来，他那一脚恰恰让我的膝盖脱了臼。
　　道士看看我，摇摇头，上来点了我的穴道。

　　大约一柱香之后，我扔在一辆破破的马车里，我膝盖脱臼已经被接好，除了穴道被点，手脚还被牛筋绑得结结实实。马车辚辚滚动，我的脸便贴在车厢的木板上一震一震。
　　我不知道马车驶向何方。
　　那个臭道士对我只用了两招，枉我十三岁就练成毒掌，兵刃上淬满剧毒，居然奈何不得他，反而为他所制。
　　彼时，他把我背后的竹篓掀开，一手将那个人头提出来，端量片刻：“何兄活着的时候，何等倜傥，死了便成这般模样。”他微微一笑，“埋了埋了，英雄美人，不过白骨。”
　　接着就把我身上所有东西都掏了个空。随后把那块大石头上的五只角的东西，统统扔回海里。
　　我痛心被搜去的毒药和蛊虫，却并不担心教中神器。
　　可是他要带我去哪里？

　　忽然，我耳听得在外面扬鞭赶车的臭道士在外面唱起歌来，歌声悠长而嘹亮的，自由地翱翔九天之上。
　　我听不懂他唱什么。字音古怪。只听懂了一个老是重复出现的字眼：妹妹。
　　滇中也是一样。恐怕哪儿都一样。唱起歌来总是哥哥妹妹的。
　　一个道士唱情歌。哼。
　　后来我就在颠簸中睡着了。
　　他不会杀我的。可是若有一点机会，我便要杀了他。

　　再醒来的时候，是臭道士拎着我上山，不知哪儿冒出来这样一座奇秀险怪幽旷的山，一路奇峰异石，洞窟泉瀑。那个臭道士一路行到山巅，绕过一块两人多高大石，背面竟然就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山洞口来。
　　山洞阴阴的凉，那寒气拂过我的脸。

　　有一个小道士，蹲在洞口地上，烧火。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见那臭道士和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目光在我面上一转，疑惑地开口道：“师兄……？”
　　原来是臭道士的师弟。
　　臭道士摆摆手：“你先做饭吧。”说着拎着我向山洞里走，山洞最里面有个掏空石窟，他打开石窟的门，一把把我扔了进去。
　　我穴道被点未满十二个时辰，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石窟向外的墙，一半儿是石栏杆，另一半却是完整的石壁。
　　我像死鱼似的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目光凝在我身上。
　　将眼角一瞟，就看见刚才门前的那个小道士了。
　　倚在石壁上，露出半张脸儿看我。
　　他长得真好看，比和我一块儿长大的教主哥哥还好看。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白玉一样的脸慢慢绯红起来，目光落到我的脚上，忽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急急忙逃开了。
　　我看见他走开去了，远远听见他小声问那个臭道士：“师兄，那个……姑娘，怎么穿得那么奇怪……鞋子也不穿，袜子也不穿，还……还把小腿也露出来……”
　　我听见臭道士说：“她是摆夷女子，五毒教的青蛇使。”中间停了一停，似乎又在摇头，“我以前也没想到会是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
　　“师兄，师兄，你要拿她怎么办？”
　　“不能放，我又不愿杀，先关着吧。”臭道士说完叹了口气，忽然有点疲累的意思，打个呵欠就往稻草堆上一躺，转眼就听见他的鼾声了。

　　第二天下午，我穴位已解，手不能自由，脚却可以行动。我并着脚跳到石栏杆处，对外面大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谁知臭道士却不在。
　　半饷，看见一张小脸露出来，小道士从石壁边探出头来说：“师兄说，到你不想再杀人的时候，就放你。”
　　“我现在就不想杀人，放了我吧。”
　　“真的么？”他怀疑地看着我。
　　“我是不想杀你啊！”
　　“那……别的人呢？”
　　“咦？这里又没有别的人！”
　　他摇摇头：“那还是不能放你！”
　　哼。我撅着嘴生气，半饷说：“我饿，我要吃东西。”我把捆着的手伸给他看。
　　他说：“我喂你好了。”
　　我怒道：“我要解手！”
　　于是他满脸通红地跑开了，过半天从石壁下一个小洞口塞进一只木盆来。
　　“呜……你不解开牛筋，我怎么解手？”

　　“我要洗手。”他去取了一盆清水来。
　　“我要梳头。”他找了半天，找了一把破破的桃木梳子给我。
　　“我饿了。”我第二次开口对他说这话。一边揉着刚得自由的手腕，一边摸着肚子。
　　“我去给你做吃的！”他又一次跑开了。

　　不一会儿，外间有烤鱼香味传来，那香味越传越近，我看见一条鱼伸到鼻子底下来了。
　　“给你的……”小道士额上一道一道的汗。我猜今天外面一定很热。
　　我抓过来，撕开就吃。那个小道士在栏杆外面眨巴眼睛看着我。
　　“你也吃好了，”我很大方地折了一半给他。
　　“我是出家人，不可以吃荤腥……不过师兄他就不管……”
　　我撇撇嘴：“那个臭道士！”
　　“你干么骂我师兄啊？”
　　“他不是道士么？他不臭么？臭道士三个字，哪一个错了？！”我用另一只手抓了地上石子，一把一把往外扔。
　　他吓得躲到石壁后。
　　过了半饷，“我不扔了，喂，你出来好不好？”
　　他慢慢探出个头来，有点委屈的样子：“师兄不臭的。”
　　“哼，肯定是你也臭了，所以才闻不出来！”
　　“我也不臭的！”他急急忙忙地分辩。
　　“那你过来让我闻闻，你臭不臭？”
　　他怯生生地靠近栏杆边，我凑近前，在他脸颊边深深一嗅：“你好香啊！”
　　他没有动。我只看见他的颈项和耳朵。那只精致、白皙，白得透明的耳垂突然一下子变作嫣红色。
　　“还好你和你师兄不一样，不是个臭道士……”
　　“师兄以前不是道士的，他在武当山上一直是俗家弟子的，后来学满出师云游天下，倒不知怎么的，挽了髻做了黄冠……”
　　那个燥热的春日午后，阴翳微凉的山洞里，小道士蹲在地上，和我隔着栏杆说话。

　　他有好多好多师兄，他是最小的一个徒弟。
　　十三岁死了师父，大师兄接任掌门之后，整个门派忙着为师父报仇雪恨、忙着重振武当声威，就没有人管他。后来师兄，也就是这个臭道士，就派了个人上山去接他，掌门师兄同意了，之后他就跟着这个臭道士过日子了。
　　我听他说话时，喊大师兄作大师兄，二师兄作二师兄，十四师兄作十四师兄，唯独唤那个臭道士就是师兄两个字，并不加个“三”字上去。
　　那个臭道士自然也有个名字，叫云什么，不过我听了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