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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忽梦幼年时(结) ...

  •   “梁女士,我很抱歉。”

      唐涵之坐在办公桌后面,平静的把前天的事悉数告诉了梁冰。整个过程中,小丫头缩在梁冰怀里一动不动。事情说完,唐涵之站起身,朝梁冰微微鞠了个躬:“您要是觉得,孩子放我这里不合适,您现在就可以把她领走,费用我会全额退还。”

      梁冰在心底嘲笑了一下这官腔:“唐老师,其实我俩心里都清楚。这事儿,我们没得选。”

      唐涵之皱眉:“学舞,是要吃苦的。做我的学生,更是要吃苦的。您舍得么?”

      怀里的孩子突然不安的扭动起来,梁冰无奈的笑了:“这跟我是不是舍得没关系。你问她自己,是不是愿意。”

      这一幕,唐涵之似曾相识。

      三年前,周惠颖也是这样抱着她儿子,轻轻问他:“小筠,你愿意跟着唐老师继续学舞吗?”六岁的孟筠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懂事而坚定的点头。唐涵之被他逗乐了,这孩子没见过唐铭在自己手下痛哭流涕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跟自己学舞意味着什么。

      如今,瓷娃娃般的丁琬琦,同样被妈妈抱到他面前。和孟筠相比,小丫头带着更多疑惑和紧张。

      唐涵之叹口气:“问她自己?她太小了,不懂这些。不合适吧。”

      梁冰笑而不语,只是鼓励的拍拍女儿的肩膀。小丫头没有正视唐涵之的眼睛,而是低下头把身子埋到妈妈怀里,小手不停的翻搅着裙边,直把裙角捏出一朵花。

      “我……我想试试看。”

      这个回答,在当时的唐涵之看来很是圆滑。可后来的很多事,却向他证明,这个女孩的一声“试试看”,便是飞蛾扑火的固执决绝。

      ————————————

      丁琬琦是自唐铭和孟筠之后,唐涵之收的第三个学生。在梁冰的授权下,她被插到提高班。

      小丫头对此一无所知。第一次去提高班这天,她同往日一样挣脱妈妈的怀抱,蹦蹦跳跳的上了楼。当她满怀期待的推开房门时,却被吓了一跳。

      这是丁琬琦第一次看到专业舞者们练舞。

      在此之前,这间屋子会被丁琬琦称作“教室”,因为身边都是同龄人,舞蹈课和学校里体育课一样乱七八糟。但是今天,丁琬琦才真正意识到,这里有一个更为神圣的名字——练功房。

      这是一个对外行人而言最为陌生和神秘、对舞者来说熟悉得像自己身体中散发出的气味一样的地方。在这里,她们第一次发现身体不属于自己;同样是在这里,她们第一次发现身体完全属于自己。经年不变的练功房,用她最矜持的姿态,看着舞者的汗水泪水血水,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过。

      屋子里有点拥挤。把杆边的舞者正把身体掰成难以置信的角度;场地中间的舞者正飞快的做着旋转和跳跃;镜子前的舞者正一遍遍的抠每个动作。屋子里有点嘈杂。芭蕾舞者把地板踩的咚咚作响,民族舞者把扇子挥的呼呼生风,古典舞者把将把杆撞的吱吱摇晃。屋子里有点潮湿。旋转时汗水会从斜线飞出,在身侧形成一个圆;控制时汗水会静静淌下,在地上汇成一滩深色;跳跃时汗水会飞迸到空中,在阳光里划出一道晶莹……

      这是一个带着希望的地方,这是一群有着信仰的人。

      每个舞者都是一个独立世界。她们除了跳舞不会别的。可是,她们也不需要别的。

      之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跳舞的时候,丁琬琦总是觉得很孤单。而今天,她终于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属。这间拥挤、嘈杂、潮湿的屋子,如同一个老朋友,正宽容的微笑着朝她张开手臂,散发出柔和温暖的气场,就像她最喜欢的那条碎花毯子,被太阳晒过之后的味道。这气味让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属于这里。

      小丫头紧闭眼睛奋力的想象,几年后的自己是否也能和这些舞者一样,自由自在的用自己的身体唱歌。她一脸羡慕的盯着那高而洁白的脖子,那瘦长而关节分明的手,然后看了看镜子里胖乎乎的自己,泄气的撅起嘴。

      ————————————

      “小琦你来了。”孟筠靠在把杆旁,淡淡打招呼。几个舞者回头,见又是这小丫头,都笑起来。

      “不许叫我小琦,只有唐老师能那么叫!哼!闷晕!——哎哟!”意料之中的挨了唐老师的爆栗。

      “叫师兄。”唐涵之忍笑,威胁的摆了摆竹棍。

      丁琬琦紧张的捂住身后,瞬间红了脸:“唔……师兄。”

      “嗯,小琦乖。”孟筠竟然也脸红了。

      “以后你就在这个班里,和哥哥姐姐一起学舞,听到了?”唐涵之拍拍小丫头的肩膀:“换衣服去吧。”

      孟筠看着笑得一脸欢欣的丁琬琦,突然有些担心。

      唐涵之习惯于在第一节课给个下马威。越是他看好的学生,他下手越是狠辣。

      孟筠听说,唐铭第一次跟唐老师练舞,就因为稍有偷懒,唐涵之拿着延伸器,把他的屁股揍的茄子一般,伤没好就又罚他练体能;三年前自己的第一节课,被要求连续做了一百个侧踢和五十个背肌,导致他第二天起床时是直接从床上掉下去的。

      事实证明,唐涵之对于这个惹人疼爱的小丫头,也没有半点手软。

      当唐涵之让她趴在地上,又指挥着一个女生拽着她的胳膊,把她的上半身死死往后掰,接着柔声命令她坚持一分钟的时候,丁琬琦觉得,之前一年的舞蹈课都是在过家家。

      她自以为基本功已经不错了,可陌生的疼痛汇成狰狞的海浪,把她幼小的身子拍入了海底。她想要呼吸,可是水里没有氧气,她只能徒劳的将嘴一张一合,把一双小手钉在木地板上,任由指甲盖泛出青紫。

      看小丫头从清醒辗转到混沌,又从混沌中被刺醒,唐涵之有些感慨。

      这世上那么多行当,她偏偏选择舞者;这行当那么多舞种,她偏偏遇到芭蕾。类似的疼痛将一直伴随这个小女孩,只因为她选择这门借助身体进行表达的艺术。漫长的身体苦旅,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奏曲。

      往复几次,唐涵之终于喊了停。

      丁琬琦试着想爬起来,却觉得背上肌肉酥软,稍稍一动就是移筋错骨的疼。她蜷缩了身子,伸出胳膊把自己抱住。然后她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大手抚着她的背。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这样辛苦,还想继续学么。”

      同样的话,唐涵之对唐铭和孟筠都说过。唐铭聪明却也别扭,回敬一句“我要说不学你岂不是会打死我”,于是理所当然的招来一顿捶楚;懂事的孟筠咬牙不语,把泪水都憋回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到这里,唐涵之有点期待这女孩的答案。

      丁琬琦的小手在地板上滑来滑去数次,才好容易找到了支点,把自己撑了起来。她颤抖着坐直,抹干眼泪环顾练功房,看着那带着掌纹的落地镜,那角落里无言的钢琴,那微微泛着光的把杆。渐渐的她不再颤抖,周身笼罩了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安静。她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唐涵之,只有眼眶依旧是红红的。

      “我有什么办法……”女孩的声音无奈而平静。

      唐涵之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记住了这句话,也记住了那双眼中,闪烁的光芒。

      ————————————

      时光匆匆翻过,二十年后,丁琬琦随美国芭蕾舞剧院,来上海进行访问演出。

      舞台上,穿着雪白舞裙的少女,对着观众优雅的微笑致意,这纯澈而闪着光芒的眼神,让唐涵之觉得很熟悉,却又说不清在哪儿见过。

      回美国前最后一晚,丁琬琦和父母一起,邀请唐涵之共进晚餐。丁琬琦穿了一件水蓝色的晚礼服裙,乌黑的长发用银色的簪子挽起,露出白皙细长的脖子。她用手肘撑着桌子,洁白晶莹到几乎透明的手指,搭在高高的锁骨上,无意识的打着节拍,一枚订婚戒指在手上闪着光。

      眼前的少女是如此的清雅秀丽,可唐涵之总觉得,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依旧带了儿时的淘气。

      丁琬琦向唐涵之诉说自己入团之后的故事,说团里略带神经质的编导,体贴灵敏的舞伴,冒冒失失的舞美,还有可爱的餐厅大叔。

      少女边说边淡淡的微笑着,但唐涵之听懂了这故事里的沉重。十四岁远走他乡,十八岁直升入团,接着又连续两次被破格提拔,作为一个非科班出身的亚裔舞者,她所受到的怀疑、冷眼、排挤、偏见,都已经被藏在了追光灯下,埋在这少女流转的舞步中。

      唐涵之不知道如何接话。二十年前那个把眼泪蹭在他衣服上的小女孩子,已经无可挽回的长大,又头也不回的跑远,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像是对他说:“不必追”。

      他突然间想起丁琬琦幼年的那件往事,想到那个红着眼眶的女孩子,还有那句“我有什么办法”,她的眼神她的话,唐涵之至今都不懂。

      于是唐涵之略显突兀的开口了。上次那一别就是六年,下次见面亦是不知何时。他觉得若是不问,自己会不甘心。可是,她真的还会记得吗?

      丁琬琦沉静的望着自己的老师。水晶灯的光照下来,他两鬓的白发,也被染上了细碎的彩色光影。她记得自己刚遇见老师时,他的白头发还只有很明显的几根,而现在,已经是挥毫泼墨般的白色了。是的,儿时的很多细节,她都还记得,包括那天唐老师的问题,还有那句她没能说完的答案。她举起酒杯,晶莹的光线洒下来,杯中的红酒一晃一晃,在她手上描出点点胭脂。

      然后她开朗的笑了,好像回到了七岁那年。

      “我大概是想说……我有什么办法。是舞蹈选择了我,我只能,一直这样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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