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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被子是上等的棉质衬里,柔软而贴身,非常舒服,枕头高低也很合适,林奕倒下去便很快睡着了。
      迷糊中,似听到床铺微微吱嘎作响,还听到白芩如喃喃的声音,“蘅君,蘅君……”
      林奕忽然醒来,发现白芩如正压在自己身上,双臂搂着自己的肩,两人冷汗淋漓的躯体紧紧贴在一起,林奕微微呻吟了一声。
      白芩如低下头来,“林奕?是你?”他失口说道,目光中是种迷梦般的惊讶神情。
      “怎么了?”林奕不禁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
      白芩如缓缓的撑起身子来,目光依然迷离,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问话。他坐了起来,乏力的靠在床头上,似陷入某种莫名的沉思。
      林奕伸出手将被子拖到他裸露的胸膛上,白芩如近乎无意识的抓住被沿不让它滑落下去。她这才发现,两人皆是□□。这时才发觉浑身冰冷,冷得像刚从冷水浴池里出来一般。
      刚才他们行过房事了?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在被子中微微撑起身子,自己睡衣在旁边的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白芩如的睡衣和他惯常的一样胡乱的扔在床的另一头。林奕的习惯和白芩如差不多,只更多是把睡衣随手扔到床下而已,她从来没有在房事前叠好睡衣的习惯。
      忽然记起刚才迷糊中听到的声音,床的吱嘎声,和白芩如喃喃的“蘅君,蘅君……”
      只觉脊背胸腔间莫名涌上股难以言述的冰凉,她不知道为什么。
      “芩如……”林奕轻声喊道。
      白芩如回过头来,笑了笑,眼角流出没能掩饰住的一丝不自然。
      “应该是幻觉吧,可能我还是太想她了。”他靠在床头上低低说道,一面点燃一支烟,似在对林奕说,又似在喃喃自语。

      晚上两人都没有睡好,林奕只记得醒过来了很多次,看白芩如黯淡的眼眶,估计后半夜再没合过眼睛。白芩如还是早早的起来,白楼里虽然还存着些当年留下的积蓄,但是也不多了,何况又添了一口人,他得出去重新找份工作。有静棠料理早餐,林奕便不必太早起来了,其实即使过了半年,她作舞女时候昼伏夜出的习惯都还没能完全改过来。
      白昼的淡芒从被白芩如卷起的窗帘下透了进来,蒙着窗玻璃上支离的灰尘和划痕。入秋不久,夜寒昼暖,气温也渐渐升起来了,昨夜几乎有些森然的房间里也渐渐泛出紫花墙纸上淡黄的暖色。一切不过都是个梦罢。林奕抱着白芩如的枕头,复又沉沉睡去。
      白芩如在楼下大厅吃完早餐,又悄然的返回房间,在床头俯下身,轻轻的吻了林奕的额头一下,拿起床头的风衣出去了。林奕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静静的酣睡,听到他轻微的关门声。从那一吻中感觉得出来,白芩如也平静多了。白昼果然是有魔力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到敲门声,林奕睁开眼睛,看到了窗外静棠的身影。
      半坐起来,拉过外衣披在身上,“请进。”
      静棠举起右手,做了个聆听的姿势。
      林奕迟疑了片时,“电话?”
      静棠点点头,指了指楼下。
      “好的,我马上下去。”
      静棠退了出去。

      是白芩如的电话,他先回原来那家报社碰运气,结果一去便被重新录用了。
      “真的?太好了!”林奕兴奋的叫道。
      白芩如却似没有她那么兴奋,声音里甚至有些半喜半忧,“只是……”
      “怎么?”
      “最近上海出了好些大事,他们这么爽快的录用我其实就是因为社里已经忙不过来了,一回来就加班,今天晚上可能回来不了了。”
      “没关系,忙你的吧。”林奕笑了笑。
      “你……”白芩如犹豫了一下,“你一个人在家,要么晚上出去住吧。静棠那里留了些钱,你问他拿好了。”
      昨天晚上的情景又陡然在林奕脑中出现。为什么白芩如要说这样的话?
      “怎么这么说?这里不是你家么?还有带着新娘回了家,又让别人到外面住的道理?”林奕故意笑道。
      白芩如不自然的笑了笑,“大概是我神经过敏吧,那楼里阴森得紧,又死过人,我怕你一个人住着害怕。”
      想到昨晚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情形,林奕不能不承认,白芩如没有说错。
      林奕注意到他用的“死过人”这个表达,想起昨天晚上那幻影脚踝上插着的玻璃,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些事……”白芩如犹豫了一下,“我以后再慢慢给你说吧。”
      “嗯,……要是我出去了,你到哪里去找我?”林奕又故意笑着问道。
      “离白楼近的就那么几家旅馆,要么你让静棠带你去吧,我回来他会告诉我的。”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芩如,快些啊,总编等得不耐烦了。”
      “我就来。”
      “你先忙吧,等你回来。”林奕笑道。
      “嗯,你有什么事就找静棠吧,我明天去找你。”

      放下电话,看看墙上的钟,刚过十点,却也无心再睡。大厅已经被静棠洒扫整洁,地板上还未剥落的紫漆泛着朦胧的微光,厚重的雕花檀木餐桌擦得一尘不染,甚至摆上刚买回来的了鲜花,连窗帘都已经换过了,轻而薄的淡蓝色,很是温和,宽敞的立式窗户透入明亮的熹光来,靠窗是杂草丛生的狭长花坛,外面是一条偏僻的旧街,对面的红砖墙上爬着半枯萎的长春藤,浸水的街面上贴满了法国梧桐的落叶。
      鞋跟的声音敲在木质地板上,似乎整个一楼都响着深远的回声。林奕缓缓踱出大厅,穿过走廊,出了楼,走到天井中央,转过身打量着这巍峨的主楼。
      这幢宅子显然有些年头了,灰白色花岗岩砌成的三层口字形建筑,墙缝间布满了雨水侵蚀的痕迹,时而沾着枯藤腐烂的枝叶,墙角与地面相交处爬满了大片的白色的苔藓,显得颓败而萧条。天井右边的楼前立着几株法国梧桐,黄褐的落叶吹满了半个天井,好些已经腐败贴在雨水未干的石质地面上。林奕记起了门口的铭牌,白楼,是因为这是白家的产业所以叫白楼呢,还是因为这灰白的颜色?
      左边的那部分楼看得出已经完全的破败了,满楼打碎的窗玻璃和腐朽的窗框上看得出,这部分废弃已经很多年了,看来白芩如当年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修缮过。林奕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微笑,白芩如就是这样的邋遢性子,沈小姐竟然也容得下这样的性格,两人当是难得的一对了。天井的正面主楼就是昨天他们住的地方,二楼走廊栏杆后的一排房间看得出都作过朴素的装修,应该是接待来客的房间了。如此多的客房,想象得出当年这宅子里达旦欢宴的情形。右边就是她昨晚依稀看到灯光的方向,被楼前的法国梧桐疏落的半掩着,这边的走廊只到二楼的一半,占了楼层的另一半的是一个巨大的房间,从外墙窗框上华丽的涡形浮雕和走廊精美的雕花栏杆上就看得出,这应该就是当年的主人卧房了。窗户都关着,垂着厚质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法国梧桐虽然已落了将近一半叶子,但仍然在楼上投下浓浓的阴影,走廊上光线很暗,看不清内侧的卧房房门,林奕的眼睛顺着走廊滑过,忽然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白森森的眼睛在直勾勾的看着她。林奕一时打了个寒噤,再定睛细看时,走廊上一片浓重的阴影,什么也看不真切。那目光似乎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觉到的,森然发亮的眼白,僵尸般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什么动静,甚至似乎听到了一两声昨晚听到过的阴惨的嘶泣,再凝神细听时,什么声音也辨不出来了。
      静棠从大门旁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林奕想起白芩如的话,紧走几步迎了上去。
      白天看来,静棠似愈发的美了,一种如烟如雾的迷濛愁美,泛着玉色的忧郁,一种从内中微微浸染出来,令女人都不由嫉妒的美。他当年若能一直唱戏唱下去,定能成为红遍上海滩的名角。只是惨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浅浅内陷的泛青眼眶和瘦削得近乎白骨的的颧骨使那愁美中显出几分不易形容的诡谲。
      林奕说明了白芩如的意思。静棠点点头,和昨天一样,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林奕却恍觉他眼角泛出些微一瞬即逝的异样的光。他回身朝门房走去,示意林奕跟着他。
      静棠打开门,狭窄的门厅里散放着几把椅子,积满灰烬的火盆,架上堆着卷曲发黄的不知哪一年的旧报纸。这里应是当年的客人等候通报的地方。静棠示意林奕在椅子上稍坐片刻,继续向前走去,房间尽头还有一道门,里面应是静棠的卧室了。静棠取出钥匙,打开门,林奕忽然莫名的来了兴趣,想看看他的房间是什么样的,站起来走了过去。静棠刚推开门,听到脚步声忽然转过身来,眼神仍然淡漠而无表情,却分明是一种不容质疑的拒绝,甚至刺得林奕微微有些发怵。林奕不自然的笑了笑,微微颔首,退了回去。门开而复关,静棠进去了,留下门缝间飘出的一股奇异的兰花淡香。只方才的一霎,稍微瞥到了些房内的情形,昏暗中似有无数烛焰在荧荧的跃动,映着四壁陆离的色彩,泛出一瞬即逝的莫名光艳。林奕记起,他房间的窗帘也是密不透风拉着的。
      几乎一瞬之间,林奕忽然改变了主意。这宅子里似乎藏着太多她无法解释的东西,她本能的感到,只有找出这宅子里的秘密,才能找出白芩如身后的秘密。逃避永远不是办法,白芩如只有永远活在莫名的痛苦和恐惧之中,有时她甚至担心他会忽然崩溃。她要留下来,找出这宅子中的秘密,即使付出生命。想到这里时,林奕也只觉心上微微的颤抖,但决心既已下了,她便义无返顾。
      门又在一霎之间打开关上,静棠走了出来,捧着一只铁皮的扁平盒子。他将盒子放在椅子上打开来,白芩如留下的现金全在里面了。
      林奕挤出个笑容,“谢谢你,我又不想走了,钱还是放在你这里吧。”
      静棠抬起头来看着她,惨白的脸,迷雾一般的眼神,说不出里面有什么,却莫名的使人心尖发颤,林奕一时甚至有些庆幸他不能开口说话。她觉察到,自己甚至有些怕他。
      静棠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弯下腰将盒子重新盖好。
      “我想打听一下,”林奕微微清了清嗓子,“我昨天晚上听到似乎有什么人在哭的声音,你听到过吗?”
      静棠重新直起身来,冷漠而毫无表情的看着她,什么表示也没有。
      林奕不得不重复了一遍,“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晚上听到过有人哭的声音吗?也不一定是哭声,有点像风声,又不很像……”
      林奕的话说完了,静棠仍然一动不动的站着,惨白的脸毫无表情的对着她。
      林奕一时没有再开口。
      静棠又等了片时,抱起盒子重新走进房里去了。

      冗长而无聊的白昼。
      林奕还不大习惯这样无事可干的清闲,昨晚住的客房里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什么也没有,想来主卧室里应该有些藏书杂志之类的东西吧,最好是有留声机和唱片。林奕出了房门,穿过走廊,希望能够进到左边的楼里去,走廊尽头是一面墙。看来他们是不希望随时被客人打扰了。
      林奕下了楼,穿过天井,走到主卧室的楼下。绕过法国梧桐粗硕的枝干,她看到楼的入口焊着一扇粗铁条的栅栏门,门上锁着一把沉重的铜锁。说是焊着,是因为看得出来,门是非常粗糙的临时焊上去的,在周围浑厚而端庄的墙体里显得颇为扎眼。虽然焊得非常粗糙,焊过之后甚至没有重新上漆,斑斑驳驳煞是难看,但是却焊得十分结实。林奕伸手拿起那把铜锁,锁上锈迹斑斑,却没有灰尘,锁眼里泛出新鲜的铜亮来。
      后面似乎有什么动静,林奕回过身,静棠站在后面不远处,冷冷的看着她。
      林奕开口想问,但是她也觉察到了,和上次一样,即使她问,静棠也没有任何要试图回答的意思。

      想起从苏州回来的时候为了消磨火车上的时间在车站随手买了本通俗小说,芩如还笑过她的眼光来着,在车上翻了两页发觉果然无聊,便开始看窗外的风景,听芩如扯谈些帝制末期文学与当今文学之比较什么的。此时忽然想起这书来,倒可以凑合着打发一下午的时光。
      晚饭和午饭一样,也是静棠做好送上来的,清淡而可口。
      昏昏欲睡的看完那小说,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黑了。
      起身出去上了个厕所,穿过走廊回房时,总觉得背后寒风阵阵,吹得全身冰凉,衣角都撩将起来,抬起头时,天井上空一点明月,下面梧桐枝叶纹丝不动,哪里有一丝的风。
      再走几步,身上越来越冷,渐渐感到有股阴风绕着脖子旋转,直向领口里灌,林奕低下头,看到月光在身前投下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上还叠着一个人影,若水蛇一般缠绕在自己身上,两条水蛇般的手臂正搂着自己的脖子,模糊的脸跟自己的脸靠在一起。下意识的抬起手去抓那影子,手直接碰到了自己冰冷的肩膀。猛然转过身,后面黑洞洞的走廊上什么也没有。
      四周除了中空的月光以外,只有前面自己房间里透处出的微光。林奕强作镇定的抬起头继续向前走去,勉强压住脚步一步步走回房间,哗啦一声关上门。
      分明感到房间里的温度逐渐的下降,林奕知道,昨天的情景又要重演了。猛然神经质的伸手关掉了电灯,若是昨天的幻影重新出现的话,她怕是要违背自己的决定,逃出去永远不再进这宅子了。这时候她甚至希望即使静棠在自己身边也好。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看得见对面镜子上反射出的微光,看不见镜中有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奕颤抖着问道,“是沈小姐吗?……我爱芩如,我没有恶意,他现在很不好,我觉得他已经快要疯了,不要再为难他了,好吗?你让我怎么样都行……能回答我吗?”
      除了黑暗中嘶嘶的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道靠在墙上站了多久,房间里已经冷得如同冰窖。林奕想要打开门,才发现窗外的颤抖的惨泣声已经又响起了,在天井忽近忽远的散碎飘移,夹着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嚣叫。
      林奕颤抖着离开墙,浸透冷汗的背立刻被阴风包围了,她几步冲到床边,钻进被子里。
      一直睁着眼睛,窗户外透进的月光微微映出天花板上盘曲的花纹。只听到阴风在房间里嘶嘶流动的声音,不时擦过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划出冰凉的刺痛。窗外飘移着断续的鬼泣和嚣叫,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模糊中似乎听到窗帘刮着墙纸的刺耳声音,林奕在枕头上转过头,窗帘被窗口灌进的风吹着,贴着墙不断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朦胧的月光清晰的映出关得严丝合缝的窗户。
      窗户也渐渐的发出嘎拉嘎拉的响声,像是台风来时的剧烈颤抖,只分明感觉得到,那股力量来自房内。
      窗帘似被什么牵扯着极缓慢的朝中间合拢,渐渐的关上了。房间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只听到鬼魈一般在房间里流动的刺耳风声。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拼命的想要挤进被子。
      林奕拼死压住被角,忽然看到镜子中一双白森森的眼睛。
      几乎尖叫出声,才发现那不过是被吹开了道缝的窗帘外透入的月光。
      阴风在脸上颤抖起来,似在冷笑,纱一般的撩过她的脸。
      林奕再也忍不住,陡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嘶声大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想干什么冲我来就好,还要等什么?”
      房间里忽然的静了。
      果然有东西听得见她说话么?
      渐渐觉得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个人,冷冷的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林奕转过头,窗帘缝间的月光投在镜子上,惨白的光里似乎飘着带血的凌乱长发。林奕转回头,不再去看。
      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林奕缓缓的重新躺了下去,再也睡不着,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窗外渐渐透入最早的晨曦。
      房间的温度似乎也恢复正常了。
      林奕掀开被子爬了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上。
      一时又有些恍惚,昨夜的事,是真的,还是梦幻?
      初晨的空气潮润而清新,温和的扑上面颊,无论如何,一切都过去了。芩如今天也会回来了吧,若是他晚上再不回来,一定要问静棠拿钱到外面住了。
      对面的二楼上似出现了一个人影,林奕定了定神,下细看去,没错,是静棠。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穿过梧桐树后黑沉沉的走廊,在尽头消失了。
      听到微微的金属撞击声,林奕闪身退回到房间里,不能让静棠再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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