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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遇上火车晚点,日落时分才到上海车站,再一路颠簸进城,重新回到半年前从那里逃走的石库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一阵了。刚下过雨,潮凉的夜风一阵阵穿过弄堂,直透入肌肤,单薄的衣衫就跟不存在似的。白芩如搂紧林奕的肩,一面伸手掏着钥匙。回去洗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看。”林奕忽然说道。白芩如抬起头,他的那间房里有灯光。白芩如松开林奕,快步走上前去。
      “你半年都没回来了,房子还要给你留着啊,万一你死外头了呢?”
      “房租我是交到年底的。”
      “我还等你到年底啊,年底你不回来我房子租给谁去?你不用讲了,反正房子我已经租出去了,要闹要退房钱明早找我先生来要,今晚反正是住不了了。”
      白芩如强压住怒火,平静说道,“这事我们先不理论,你这里还有其他的空房吗?总得让我和我太太先歇一宿。”
      “房间没有,都租出去了。”一声冰冷的关门声。
      林奕走上来,攀住白芩如的胳膊。白芩如勉强吐出口气,握住她已经冻得冰冷的手。
      穿堂风夹着零星的雨点,冷得刺骨。
      从电车上下来时,他们便已身无分文了。
      墙头白得扎眼的路灯映着地面上坑洼不平的积水,几只还没冻死的飞虫在灯下瑟瑟的旋着。
      又是一阵风吹来,林奕不由缩着身子紧贴到白芩如身上。
      白芩如借着灯光看了看表,林奕也凑了过去,八点不到。
      难道他们就要在这街头冻一宿么。
      白芩如终于微微叹了口气,“这也是天意吧。”他苦笑着说道。
      “天意?”
      “回我家去吧。”
      “回你家?这里?”林奕忽然反应过来,是啊,他在上海显然不可能一直住在这个地方的。

      白芩如的宅子远比林奕能够想到的要气派得多,一直走到那片映在在黯淡夜空中的巍峨阴影门口时,林奕才敢确信这真的是他们要到的地方。
      在路上,白芩如只说这是他们家当年在上海置的产业,已经荒败很久了,他到上海之后才对着地址重新寻到,作了住所。
      看得出,白芩如不愿意回这个宅子,否则,他也不会直到无处可宿时才向林奕透露这个地方。既然这是他当年的宅子,那就是沈小姐住过和去世的地方了,这是林奕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来路上的大部分时间白芩如都一言不发,有时似乎已经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重新沉默了。

      门侧的墙上有一盏精致的墙灯,苍白的光照在边缘泛着绿锈的铜质铭牌上。
      白楼
      下面是花体的门牌号码1314,前面刻的路名已经看不清了。
      “到了。”白芩如说道。
      西洋式的铁花栅栏大门侧面透出些微的光来,似是灯光,隐约中传来京剧青衣飘渺的袅袅细声。林奕不禁抓紧了白芩如。
      白芩如笑了笑,“别怕,我留了人在这里的。”随即提高声音,“静棠,开门,是我。”
      门侧透出灯光的方向一阵微微响动,青衣的声音停了,一扇门从墙上的阴影里打了开来。一个白色的瘦削身影拿着盏灯的从门里走了出来,带出钥匙清脆的响声。
      “静棠,是我。”
      那人朝门这边走了过来。
      手中的美孚灯映出了他的脸,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单薄,俊美,面色惨白,泛着微微的青色,清秀的两眉间似凝着化不开的愁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下人。白芩如叫他静棠,这也不像是个下人的名字。
      他看到门外的白芩如,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将灯从雕花栅栏间递给白芩如,取出钥匙将门上厚重的铜锁打开来。
      大门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是门轴锈蚀了的声音。
      白芩如走进门,林奕紧随其后,静棠接过白芩如手中的灯和箱子,依然一言不发。看到白芩如身后的林奕,目光中倒略有些惊讶。林奕甚至觉得那目光隐约有些刺人。
      “客房里还有能住人的吗?”白芩如问道。
      静棠点了点头。
      “你先把我们带过去,然后拿几床干燥点的被褥过来。”
      静棠又点了点头。
      白芩如似乎压低了声音,“还好吗?”
      静棠又点了点头。
      白芩如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真切了,“没出什么事吧?”
      静棠摇了摇头。
      林奕听不懂他的问话,这宅子里有什么东西么。
      静棠掌灯在前,三人已经穿过了门廊,走到天井里,林奕忽然觉得黑暗中有道目光在盯着她,忍不住回过头去,黑沉沉的天井上空微微露出黯淡的夜空,墙影以下,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那感觉却似更加强烈了,辨不清在什么方向,却似乎什么方向都像,林奕神经质的猛然扭过头去。“你怎么了?”白芩如问道。
      “啊,没,没什么。”
      静棠将灯压低了些,光晕照着前面的石质地面。这是个体贴周到的门房。
      “留心些,地滑,别摔倒了。”白芩如说道。
      天井上空响着鬼泣一般的飘移风声。
      穿过天井进入对面的楼里,一股潮湿的霉味迎面扑来,老式的木地板在三人脚下发出参差杂乱的空洞声音,在楼道的空间里响着深远的回声。
      这里留守的似乎只有静棠一个仆人。
      静棠举着灯上了楼梯,白芩如伸手搂住林奕的肩,一起朝楼上走去。林奕抬起头,看到了楼梯转角处发白的窗户上映出的残破蛛网。

      静棠推开走廊右侧的一扇门,走进去将灯放在床头上,指了指门外某个方向。
      白芩如点点头,“别忘了带被子过来。”
      静棠点点头,出去了。
      柔淡的美孚灯焰给整个空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芒。朴素整齐的房间,格子地板,覆着深色印花床罩的双人床,床侧的墙边竖着雕花衣柜和一张带着高高铜镜的梳妆台,散放着两把高背椅子。所有东西上都蒙着层厚厚的灰尘,白芩如拉开妆台一侧的抽屉,找出块布,仔细的抹净一把椅子,“先坐一坐吧,静棠开电闸去了,平时这边楼里没人,我让他把电闸关上的。”
      林奕坐了下来,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疲软。从苏州马不停蹄的一路赶到这里,她已经很倦乏了。白芩如又转身抹拭其他的桌椅,“正房那边好久不住人了,我们先暂时在这边住吧。过两天我再让静棠收拾下,看看需要添些什么东西。”
      林奕看着这满屋的灰尘,正房好久不住人了,难道这里就住过人么。
      “他是什么人?”林奕开口问道。
      “谁?静棠?”白芩如一面抹着妆台一面问道。
      “嗯。”林奕点点头。
      “你看他不像下人是吧?他是蘅君当年的师弟,同一个师父门下的,后来好象有个什么朱司令要逼蘅君作他的姨太太,静棠在司令府大闹了一场,把事情搅黄了,朱司令恼羞成怒,便剪了他的舌头,让他唱不了戏。蘅君嫁给我的时候,静棠已经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了,蘅君便将他接了过来,名义上是门房,也是给他个落脚的地方。先将就着住吧,这地板只有等静棠明天来打扫了。”白芩如抖了抖抹布,用手挥散扬起的尘灰。
      “这宅里就他一个人?”
      白芩如点点头,“蘅君去世之后我就搬出去住了,宅里的仆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就他还一直留了下来。”
      林奕还要问什么,门上叩了两声,静棠抱着被子走了进来,白芩如掀开床罩,帮他一起将被子放到床上。
      静棠抬起头,似在向白芩如询问什么。
      白芩如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刚回来,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我先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就回来。灯能开了吧?”
      静棠点点头,走过去按下墙上的开关。
      朦胧的光线,比美孚灯亮不到哪里去,只添了几分淡淡的青黄颜色。
      林奕抬起头,兰花饰样的顶灯罩内积着厚厚的灰尘和蚊虫的尸体,昏暗的光线艰难的从里面透出,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森然。
      静棠已经拿起美孚灯。
      “我去去就来。”白芩如回头说道,和静棠一起走出门去。

      房间里只剩了林奕一个人,她走过去,将床罩卷起来堆到椅子上,再将几床被褥床单一一换过。拿过来的被褥比床上的干燥一些,但也透着股潮气。
      房间里很冷,冷得厉害,似有丝丝的风从哪里流过,但那冷却似是房间自生的,一种莫名的直浸入骨髓的阴冷。林奕拉紧了单薄的风衣,走过去将门关上。
      愈发的冷了,冷得牙齿将要打颤。刚才在外面的时候,记得还没有这么冷的。林奕在床头坐下,拉过被子盖在腿上。头顶微微泛青的柔光颤颤的明着,褪色的提花窗帘下掩着黑沉沉的夜,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天井里如同鬼泣的飘移风声。
      风为什么会是这种声音?
      林奕再细听时,似乎不是风声,而就是,哭声。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断断续续,时而尖得几乎听不见,时而又成了暗流般的呜咽,似绝望的无底深渊里挣扎的近乎疯狂的哀嚎,又似灵魂深处极度怨孽的惨泣,拖着如游丝般袅袅颤抖的余音,渐渐化为喉头低沉的骨碌微声。忽然划过一两声凄厉的嚣叫,又忽然而止,成了喉头极度收缩的沙哑窒息,甚至生生哽出毛骨悚然的格格冷笑,鬼魅一般游荡在天井之中。这不像是风发出的声音,但是,这甚至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林奕走过去推开门,外面根本没有一丝风。而且甚至比房间内要更暖和一些。
      左边的黑暗中微微游动着丝一般的灯光,隐隐约约,辨不清是看花了眼还是真有光亮。林奕忽然又感觉到先前那道目光,钢丝一般直勾勾的盯着她。林奕颤抖了一下,伸手关上门。
      鬼一般的惨泣仍然在外面散碎的飘移,甚至窗帘脚似也被窗缝间挤进的风微微撩动起来。那目光似乎一直透过窗户射进了房间,直勾勾的盯着林奕。是幻觉吧。林奕走过去放下窗帘。
      房间里愈发冷了,似三九天的冰窖。芩如怎么还不回来。
      齿间已然微微的撞击,身上的衣衫已经完全抗不住这森寒,要么先上床躺下吧,被窝里起码暖和一些。
      林奕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拔掉头上的发簪,如水的长发瀑布一般垂落在了肩上。
      她忽然看到,脑后的半空中缓缓降下一双苍白的赤脚。
      林奕猛然转过头去,空荡荡的房间,什么也没有。
      是幻觉吗。
      林奕将头转了回来,脚还在镜子里,飘浮在半空之中,甚至看得清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浸出的泛青的死灰色,和皮肤下几丝沿腿而上的隐隐显显的紫黑色血管。林奕忍不住的伸出手出,抹了抹镜面,刚被白芩如擦得纤尘不染,什么污渍也没有。
      林奕身上已经有些颤抖,缓缓的再次回过头,只看到房间对面微微有些破损的压花墙纸。
      再转向镜子时,她看到那双脚缓缓的向前飘了过来,停在她的肩膀上。
      看得更清楚了,一双很漂亮的脚,右脚大指甲微有缺损,足弓纤细而瘦削,是双女人的脚。清瘦的脚踝上插着半块玻璃碎片。
      林奕颤抖着侧过脸,肩上自然什么也没有,脸颊和嘴唇却逐渐触贴到了一团冰冷侵骨的寒气。
      眼睛在镜中的余光瞥到了她的脸正贴在惨白泛青的小腿上。
      林奕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几乎连跌带绊的退到了墙角,双腿已经完全软了,身子不由自主的贴着粗糙的墙纸向下缓缓滑去。
      这个方向看不见镜面,蒙尘的柔光照着房间,被单凌乱的床,格子地板,椅子,妆台,衣柜,房间里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
      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林奕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回过头。
      门开了,白芩如走了进来,神色极是憔悴。
      “是你?”一口气似乎渐渐缓和了过来,尾音中却还残留着微微的颤抖。
      “怎么了?”
      林奕注意到白芩如脸色白得厉害,眼神疲惫,甚至没有太多注意到她的失态。
      林奕微微松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好久不见你回来,正说去找你。”
      白芩如也笑了笑,林奕注意到他的笑容似乎也是勉强挤出来的,“这宅子迷宫似的,我在里面都难免迷路,还是不要到处乱走的好。”
      “静棠呢?”
      “他回去睡了,我们也早点睡吧。”白芩如伸手看了看表,“其实也不早了。”他笑了笑。
      林奕没有将刚才的事情告诉白芩如,她知道,白芩的神经已经非常脆弱了。
      再走过镜子时,微微泛黄的镜面映出如水的房间,刚才的幻影已经完全消失了。真的是幻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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