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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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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应该还好吧,我问了几家,这里房租还算便宜,苏州城里工作也还好找,你就先暂时安顿下来吧。那我就告辞了。”
“白先生……”尽管早就猜到白芩如那日只是为了救她,林奕还是不由微微有些惊讶。他就这样说走就走么。
“哦,我忘了,你身上没带钱吧,我应该还剩了些……”
“白先生准备到哪里去?”
白芩如微微笑了笑,“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你…留下来行么……”林奕忽然说道,想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一个孤身女子,在这里……”
白芩如看着她,眼中似微微有些吃惊,又似隐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林奕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一下飞红了,“白先生,莫不是已有家眷了……”
白芩如的眼神竟变得更加怪异,几乎形容不出,“没…没有。”这两个字说得很低,又有些凝迟,像被什么粘着似的。
林奕一时也不由有些失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白先生……”她没有再说话。但她知道白芩如看得出她想要什么。
白芩如看着她,四目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霎,也许是半晌,他终于微微吐出口气,放下手中的箱子。
“你答应了?”
白芩如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未必是笑容,虽然看出来他是想笑的。
既然连李科长都认识白芩如,他当年在上海滩应该是个颇有声望的记者了。在苏州重操就业,第一天出去找工作回来,便已顺路带回几个好菜,他已经被苏州一家报社录用了。
苏州毕竟不比上海,宁静的江南小城,除了街头巷尾的传言,本也没多少新闻。白芩如又并不敢亮出在上海的身份,加上抽鸦片坏了身子,一直大病小病不断,老板要不是看他确实才华出众,只怕不多时便开了他。如此薪水便更是微薄,又要养活两个人,林奕也企图出去找份什么生计贴补些用度,只是如今她除了跳舞,似乎已经什么都不会了。且不说苏州本没有百乐门那样的地方,即是有,白芩如也坚决不会同意她再去干这行当的。当初留下白芩如,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却又不能说让他离开了。
林奕留下白芩如,一方面自然是孤身女子在外,身边没个男人毕竟不放心。另一方面,她却总觉得白芩如这样的人,不像是会抽大烟的人。他跟她见过的那些浮靡子弟,太不一样了。她没有说什么,白芩如也没有说什么,但是从他缓慢恢复的气色上看得出来,他没有再去过烟馆。
白芩如并没有过多提及他的过往,只知道白家是当地的名门,白芩如出生丧母,十六岁时便离家出走,孤身一人闯荡上海滩。林奕也知道了,白芩如没有骗她,他确实没有夫人,或者说,起码现在没有。他给林奕看过一张相片,相片拍得极好,显然出自上海滩的一流手笔。上面是一个身着戏装的绝美女子,没有上妆,白皙如兰花一般的面庞,如水的双眸,透着种落寞的淡淡清傲,又透着空谷微雨般半透明的谧美。照片背面有几行字: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赠芩如君蘅
看落款,则是六年以前。
白芩如说,这是他的前妻沈蘅君,上海滩曾经红极一时的名旦,这张照片是两人相识不久时她送给他的。妻子两年前去世后,白芩如染上了鸦片烟瘾,不久被报社开除。
白芩如说到这些的时候,目光水一般迷离,竟比林奕上次见到的还要怪异,夹着若隐若现近乎癫乱的丝芒,流着的难以言喻的怪谲和白垩色近乎死寂的压抑,散乱的目光深处泛着莫名的邃亮,几乎令人不敢正视。无法形容那是什么,累积得令人无法喘息的抑郁,可怕的疲惫,极度的嘲讽,闪电般惨烈而无法弥合的创痛,乃至惊惶,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几近被绝望湮没的苦苦挣扎。白芩如神经质的掏出衣袋中的纸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林奕分明看到,他点烟的手指微微的颤抖,火柴近乎烧尽,才终于点燃了。
林奕似乎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吸鸦片。
白芩如不到半个小时吸掉了整包烟,眼神愈加迷离,林奕也感到脊背上阵阵的发凉,可怕,甚至几乎逃走,但是她终于没有,而是莫名的走上前去,伸手从后面缓缓的抱住了白芩如,将自己温暖的胸口贴在他冷汗淋漓的背上。白芩如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拒绝。林奕的脸颊贴着他的侧项,听着他不均匀的微喘,烟头在指间一明一灭。
第二天,白芩如又是一切如常,平淡的上班,辛劳的工作,下班回来一起享受晚饭后的片时闲暇。头一天的事,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是看得出来,他心上似越来越挂着林奕了,即使再清贫,也总不忘从牙缝里苦苦挤出些钱,为她买一小段喜欢的料子,或是一朵娇艳的绢花,给她一个忽然的惊喜。
白芩如整个白天都在报社奔忙,林奕闲来无事,也上街走走,逛逛苏州的那些绣品店铺,想起当年在百乐门纸醉金迷的日子,如梦如幻,又远漠得如清晨的薄雾。眼下的日子虽然平淡而清苦,心中却似渗出丝丝莫名的甘蜜。鞋跟踩着团扯破了的大约本是用来包裹绸缎的报纸,林奕低下头去将脚移开,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林奕俯下身将报纸捡了起来,展开来,是郑局长的消息,他已经调离上海,去了北平。林奕吃了一惊,攥着报纸走出店铺,险些被门坎绊倒。再看日期,已是半个月前。白芩如就在报社,这消息他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丝风声也不透露给她……
吃晚饭的时候,林奕将报纸递给白芩如。
白芩如看着报纸上她指出的消息,又抬起头来看着她。
林奕一时不由有些发作,“你早就知道了是么?这么大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难道不知道吗?”
“林奕……”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走他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你把你冬天的衣服都当了?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走了我们就可以回上海去,你这么有才华,重新在上海找份工作不好么?也强似在这里受苦……”
白芩如脸上是种说不出的表情,似乎是喃喃的说道,“这里,很苦么?”
林奕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本来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当年在上海,你的记者肯定干得很好,是么?”
“我们就这样回上海?”白芩如缓缓说道,似在沉思什么。
“我们结婚,怎么样?我们先结婚,然后一起回上海。”林奕忽然说道,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
白芩如猛然抬起头来,林奕看到了他的目光,是恐惧。
林奕也不由颤抖了一下,论出身她绝对配不上他,她知道他未必在乎,但是她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
“芩如……”她喃喃说道。
“嗯…没事……”白芩如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回饰,却似显得更加慌乱。他半侧过脸去。
“怎么了?”一霎间,白芩如看着那张照片的神情又似闪电般在她眼前重现。
“没…什么。”看得出,白芩如还远没有平静下来,“……你真的想回去?”
林奕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她不想骗他。
白芩如点燃一支烟。
林奕也抽出一支,放在唇间点燃,陪他。
其实林奕一句冲动之言,恰恰捅破了两人之间维系了近半年的那层薄纸。回不回上海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们在苏州是避难的,这种慌乱间产生的奇异的关系不可能永远这样维持下去,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彻底分开。
白芩如脸色阴沉得可怕。林奕只觉得要是换了自己,此时吸鸦片麻痹自己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烟头一明一暗。
白芩如微微咳了两声,林奕知道他要说点什么了。
“我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难产死了,我也差一点被卡死在她肚子里,被接生婆狠命的拽出来了。据说我母亲死得很惨,整整哀嚎了一天一夜,去世时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白芩如将还未完全燃尽的烟在桌上掐灭,又重新点了一支,“但是据说我生下来的时候便光彩照人,根本不像经历过一天一夜的难产折腾,那时守着我出生的一些长辈就说,我的出生可能不吉。
“他们也请各种先生来算过,算了些什么我也记不得了,但是我还没满百日父亲便莫名的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把命送掉,亏得一个留学日本临时回来探亲的朋友偶然来访,给他打了针,用洋药将他治好。总之从我晓事起,父亲便不喜欢我,甚至,”他哼笑了两声,“甚至有些怕我,滑稽么,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怕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我是大少爷,家门里的人不可能不敬我三分,但是能躲着我的时候,他们都尽量躲着我。后来附近流行过几场饥荒和瘟疫,不知道是天灾是人祸,总之都和我扯上了干系。所以我十六岁时便离开家到上海闯荡,临走时父亲倒似乎有些不忍,不过到底也没拦我。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家里人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我父亲究竟还在不在。
“我在上海闯了好些年,中间几乎自杀过,后来也算是多少混出了些名堂。后来便遇到了蘅君。”他停下来,深深的将口中的烟吸进去。
“其实我们交往的时候我心中便有隐忧,关于我的传说,我虽未必全信,却也不能毫不在乎,那时我爱她爱得发疯……你知道……”白芩如勉强笑了笑,弹了弹烟灰,“她不在乎,她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出的人。于是后来我们便结了婚。
“婚后一切都很好,一些圈子里的朋友甚至说我们是上海滩的金童玉女,”白芩如微微笑了笑,“我都快要彻底否定掉那个传说,而且准备带她一起回去探亲了。只是两年前……”白芩如停滞了片刻,忽然神经质的抓起桌上的水杯,仰头一饮而尽,林奕看到他的目光又开始迷离起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白芩如颤抖着将杯子放到桌上,又颤抖着将烟塞到唇间,林奕注意到他又已是满额冷汗,目光也愈加可怖。林奕站起来狠命摇晃着他,“芩如,芩如,别想了!别想了!”
白芩如似被她摇醒了过来,伸手抹抹额前的冷汗,“你都知道了……我不能害你……我不能再结婚了。我当初根本就不该留下来。我是个懦夫……”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平淡而毫无起伏的迅速从他口中滑出的,跟着两声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林奕本能的感到,并不仅仅是沈蘅君的死使他成了这样,这其间必然还有他没能说出的更深的缘由。正是这不能传述的未知让人感到愈加的可怕。
白芩如吃完林奕做的简单早餐,仍然和平日一样,平淡的告别,出门上班去了。
等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林奕出门去买了盒最便宜的烟,回来坐到床头,抽出一支来,划火柴点燃。
坐到下午,她渐渐清晰在白芩如回来的时候应该说什么了。
该是白芩如下班回家的时候了,窗外的小道上却始终没有出现他熟悉的身影。林奕坐立不安的等到饭菜开始凉了,终于打开门走了出去。
白芩如的报社她去过一次,还大约记得怎么走。
门房说白先生下班后说还有些事,便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没有出来。林奕稍稍松了口气,人还在,就好。
轻轻敲了两声,推开门,一股烟味顿时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办公室里几乎已经被烟雾弥得看不见人影了。“芩如,芩如,你在吗?”林奕喊道。
“林奕,是你……”烟雾弥漫中白芩如的声音。
林奕的一颗心终于彻底的放下了,一时竟似有些虚脱的感觉。
她将门完全打开,等烟雾渐渐散尽了。
白芩如坐在桌前,四周的桌上地上密密麻麻的散落着烟蒂和烟灰,几乎有些可怕。他的样子更是憔悴得可怕。
“对不起,我……”
林奕走上前去,伸身攀住他的肩,灼灼发亮的眼睛直盯着他的眼睛,“你听好,还记得我们相见的头一个晚上么?你把我从街上搀到你家,给我冷敷脚踝,那时其实我就已经知道,我绝不可能再遇到一个这样对我的人了。我们舞女本来就是最贱的行当,人命不值一根草,若是你不要我,我现在就死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你……你知道你今天吓死我了……”最后一句话,林奕忽然哭了出来,伏在他肩头上啜泣失声。
“我记得我小时候唯一一次进庙里抽签,就抽了支上上签,解签的和尚说这签是先苦后甜,命中定逢贵人,一定就应在你身上。如果你命里不好,正好拿我的福气冲抵,我们就是天生一对……”林奕笑中含噎的说道。
白芩如似还要说什么,却又终究咽了回去。林奕听到了他平静的声音,从昨晚的谈话以后,终于又一次感觉到了半年前深夜的大街上他带给她的那种来自男人的安定感。
“如果你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平静的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出什么事,我也跟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