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51、第五十节

　　照料程风，阴妙妙需要做的事情包括喂药、喂饭、擦拭全身以及按摩四肢，每天如此，直到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之后，正月初五日。
　　新年过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把整座仙女山都裹成了银色。初五雪停，太阳升起，却在将雪化开薄薄的一层之后躲入云端。天气更加寒冷，初融的雪水凝结成了冰，将天地冻得硬邦邦的。
　　这天午后，阴妙妙服侍程风用过饭，正要扶他躺下，却听得程风低声道：“我还不想歇下，请让我多坐一会。”
　　阴妙妙道：“虽说你的伤恢复得很快，但是宫主交代过你现在还不能乱动，坐一会就躺下休息吧。”
　　“嗯，”程风点头道，“我就坐一下，你先出去。”
　　阴妙妙见程风精神尚好，便未多加阻拦。但是，当她再次送汤药进来的时候，却发现程风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她伸手摸了摸衾被，已经微凉，显然已经离开多时。
　　他走了呀。阴妙妙这样想着，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东方宫主立即令人在仙女山四处寻找，却遍寻不见程风的身影，只在下山的路口发现一个两指深的雪坑，似乎是被人用内力撞击出来的。
　　程风就这样离开了仙女山，未留下只言片语。阴妙妙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突然得令她有点无所适从。在过去的三个月里，照料程风就是她每天的生活，现在程风已经离开，而她又将何去何从？
　　傍晚时分，传来消息说在巴蜀路上发现程风的行踪，他正往成都方向行去。
　　东方宫主收到消息之后却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未置一言。
　　“我们不派人跟踪么？”千里问道。
　　“随他去吧，”东方宫主道，“程风的心中有一把火，能熄灭这把火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偷偷的离开，就是不希望别人插手。”
　　阴妙妙道：“可是程风重伤初逾，独自上路实在令人不放心那。”
　　东方宫主道：“阴姑娘，你有自己的生活，可不能一直围着程风转呀。”
　　阴妙妙低下了头。
　　“我出门已久，既然这边的事已了，也应该回去了。” 东方宫主道，“千里，你去替我打点行装吧。”
　　“宫主……”千里犹豫片刻，低头应道：“是，宫主。”
　　“那么，阴姑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东方宫主转头问阴妙妙。
　　“宫主，”阴妙妙跪下道，“妙妙对仙女宫的高超医术敬仰已久，希望能拜在宫主门下学习医术。”
　　“阴姑娘，”东方宫主道，“仙女宫很欢迎你。”
　　“那么宫主是答应了么？”阴妙妙问道，掩不住地兴奋。
　　东方宫主含笑点头道：“仙女宫的事务我会交给千里打理，阴姑娘，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希望你能协助她。”

　　冰雪消融，草木复苏，候鸟归来，春天到了。
　　春天是孕育生命的季节，春天是孕育爱情的季节，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
　　然而，也是宋君杀人的季节。
　　去年的春天，宋君杀害了孤山居士秦乔一家二十三口人。
　　今年春天，宋君再次犯案，将贾火侯、薛屠公、丁妙仙、时越人等四名江湖异人斩杀于化石谷。《江湖风云报》在评价此君时，只用了四个字：此乃败类；江南神捕林若逋一提起这两字便恨得直咬牙，他当众发誓道：吾定生擒此贼。

　　溪水很冷，带着刺骨的春寒，泡久了，叫人骨头生疼。但是，花明红却在这寒冷的水里独自泡了很久。
　　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水是世上最纯净的东西。
　　相传，在西北沙漠有一个神秘的部落，在这个部落里，即使犯了天大的罪过，倘若能获得部落圣女赐给的一瓶珍贵的清水，沐浴全身，便可以将自己的罪孽洗去。
　　江南有的是清水，可是，要洗满几瓶才能将她身上烙着的宋君的罪尽数洗掉？
　　她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宽恕。
　　风呼呼地吹着，林中的树木呼啸着，就像无数的魂魄在跳舞。那些魂魄哦，脱离了本体，是否会变得更自由？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她便会知晓。
　　“宋君，快快随我走吧。”耳边传来女子的呼唤，她一抬头，便看到了夜使。夜使身穿一袭鲜艳的红衣，脸上依然带着一个冷冷的面具，可是她带着怜悯的眼神却透过面具照射在宋君的脸上。
　　而宋君那被目光照射的脸，却仿佛石刻般的，毫无表情，她甚至没有问夜使要将她带去哪里便起身跟了上去。
　　她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感觉到了轻松，仿佛她等这一刻已经很久，如今总算被她等到。

　　夜使将宋君带入总坛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总坛的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入口处点着一盏油灯，随风摇晃，就像一团鬼火。
　　而总坛，就如一座坟墓。
　　坛主站在高高的祭坛上等她，穿着宽宽大大的锦衣长袍，两手交叉笼在袖子里。
　　“夜使，你辛苦了，暂且退下吧。”坛主发令道。
　　“是。”夜使伏了伏身子便很快离开了现场。
　　宋君抬起头来看着坛主，发现他几乎与十二年前她刚被领入祭坛那天一模一样，同样的长袍，同样慈祥的模样，同样笼袖的动作。可是她自己却与那天全然不一样了。
　　——那时，她是踌躇满志的宋君，如今，她是谁？
　　“你是谁？”坛主问，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了几转。
　　“属下是……宋君。”她无奈地答道。
　　“很好，”坛主点头道，“亏得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只有苦笑。
　　宋君，祭坛杀手的名字，自从她被赋予这个名字之后，她便注定是个杀手。她六岁开始学习杀人，十四岁开始正式杀人，直到二十六岁，依然在杀人。她是宋君，是个杀手，却为什么偏偏痴心妄想，想要做那花明红？
　　“属下知错，任凭坛主处置。”她道。
　　“我的孩子呀，”坛主道，“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
　　宋君答道：“属下错在不自量力。”
　　“我的孩子呀，”坛主缓缓地走下高坛，一步一步走到宋君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又错了。你并非不自量力，而是无自知之明。倘若你始终记得自己叫宋君，又怎会有今日之祸。”
　　宋君道：“属下早已不想再做宋君，但求一死。”
　　“果然执迷不悟，可惜呀可惜。” 坛主用力挥了挥手道，“先押下去，同另一个叛徒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