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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黑白两道 ...

  •   先烈之血 主义之花
      办公室内,李涯一袭黑色中山装立得笔挺,久久凝视着眼前墙上悬挂的这八个大字。
      陆桥山毫发无损回南京了。自己之前精心设计的一箭双雕计划,因着裙带,因着人情世故,对陆桥山那一箭,成了银样镴枪头;毕竟,谁愿意动老广帮的人,薄了郑介民的面子呢?李涯心绪起伏,意不能平:他陆桥山私授情报给稽查队,拿着党国的利益泄私愤,按保密局的家规,就地正法亦不为过,竟终究不过是审讯室里走一遭过场,连根手指头都没碰;走出审讯室,当真连西装都仍鲜亮体面,没一点儿皱褶。
      至于顾士泠,说实话,他把弹壳递给她的下一秒就后悔了——顾士泠身上那多疑点未清,倘送弹壳去三科煞有介事地排查排查,只怕她早坐在审讯室的老虎凳上,连上辈子干过的勾当也交代清了。李涯实在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就忽然妇人之仁,无凭无据放过了她,尤其,以她与陆桥山的关系,日后难保不会成祸患。
      “先烈之血,主义之花。”李涯默默念读着,不知为什么,打那日听了“从军病”莫名其妙回忆起昔日战友后,他身为无名小卒时,与同伴相约抛头颅撒热血、生死与共的场面就频频出现在梦境。看惯了现而今周围人的蝇营狗苟,那些赤胆忠心、义薄云天的少年经历,很久了,早被他锁锢在膺膛最深谷很久了。
      也许,真是那日顾士泠所言“我是军人,不能让行动有闪失”的一句,如鬼魅般迷了人心窍。
      “队长,”王白川叩响房门进来,敬立定在后,“明晚给余副站长的贺礼备妥了。”
      李涯收敛神绪点个头,掏出手帕走上前,仔细地揩拭起那八个大字。
      三日前,胡宗南长官攻占延安,为了党国的胜利,为了天下的太平,他奋振激昂;但,同样在三日前,余则成晋升副站长。
      想他陆桥山吃里扒外却到底全身而退,余则成侥幸捡肥肉而顺利坐了第二把交椅;惟有他,兢兢业业、全力以赴,却没有得到上峰半分认可。
      我运即国运……李涯懒倦抬眉,一切的一切,意料之中,然究竟难以释怀。今后,要应付的人事关系简单不了;起码,站长明晚举行全站庆贺的宴席就是个麻烦。
      “另有桩蹊跷事,”王白川继续言道,“有龙帮弟兄透信,说余副站长叫了龙帮的人强行驱赶一卖大饼的,叫王占金,听说,是河北共区土改跑出来的。”
      “对一个卖大饼的下这种狠手,至于吗?”李涯意绪仍有些恹恹的,收手转过身来,“你是不是听错了?”
      “不会。”王白川十分肯定,“龙帮的一个弟兄跟着去的,一直押到宝坻才把人扔下。”
      这太奇怪了。李涯沉吟了,转步抛却手帕在茶几,缓缓坐下在旁侧沙发,拂拂掌心灰尘,忖量片刻,复问:“龙帮那个人呢?”
      “他在灰楼抽大烟呢。”王白川俯腰请示,“我再去问问?”
      李涯抬手示止,若有所思道:“还是我亲自去问吧。”

      灰楼是日伪时期形成的纷杂黑市买卖、□□议事“集散地”,天津城里另类繁华的所在。政府三令五申要驱赶整顿,其奈战事一开,市府措粮筹资、应付上差都忙不及,盯风办公的警察局自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晌午时分,四层阁楼内,阳光带着门扇的镂空格子印投射入室。李涯一身墨灰西装、领带革履,跷腿躺坐藤椅上,削瘦的侧脸在阴暗相间中,森凛可畏。
      “就这些?”他右手按□□在侧旁茶桌,勾起鞋尖踢踢地上所跪人的脸。
      “就这些,就这些。”地上跪的对襟短褂汉子满脸陪笑,“我跟着去的,我们驾车,把那小地主一气儿押到宝坻,还划了地界,告诉他回天津就是个死。”
      李涯起身插将手枪回腰后,由西装内袋抽出几张钞票。那汉子见势即刻挺脊抻手来接,李涯却向高一抽。
      “您放心,”汉子旋即卖乖谄笑,“日后帮里但有风吹草动,我保证头一个跟您汇报!嗯,李队长,那个……那个……”他止两睛灼灼地示意着李涯手中钞票。
      地痞。李涯极唾弃地翻个白眼,甩手将钞票扔在对面炕桌,那上头,一杆烟枪,乌苍秽浊。
      “谢谢!谢谢!”那汉子立时脸上横肉笑堆成一簇花,眼里放光地蘸将口水点数钞票,转身便丢开烟枪,撅屁股上炕向枕底摸出支带血的针管,滋滋有味地自顾哼唱起来,“没钱么才抽烟咯,有钱么扎白面哟,祖传的手艺家学的底儿,扎对地儿呀嘛赛神仙啊喂……”
      “队长,”一旁站的王白川忽然附近李涯耳侧提醒,“此人不同寻常,您瞧他的手。”
      李涯本已执拉门扇欲出,返目一盯那汉子,赫然意识到蹊跷,径厉色下令:“带回去。”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着急赶忙的,越是左耽右误、不得利顺,越是不想碰的,倒反越是迅快——李涯审这龙帮混混,就偏偏中途接着个赴火车站护卫顾安修参谋长与日本人冈村宁次会晤的活,以致审讯室里审审停停,直到翌日下午六七点才审全;而大运福酒楼的庆贺宴席便就那么如梭似飞地随之压到眼跟前。
      驻步在酒楼外,李涯分明知道自己已到迟了,但脚就是像灌铅一样,不情愿再迈。
      全站上下欢聚于此,一为胡长官收复延安,二为余副站长履新。履新,不过才刚履新,那个昔日职级矮他一头、温温恭恭、谦谦和和的余主任,便已摇身一变,为个小地主王占金的事,昂然拿出副站长的威风架子教训人了。李涯回想着余则成白日里那傲兀的神气、笑面虎模样的威胁,自拳头攥得骨骼咯响——说什么汤四毛中弹的弹壳是他余则成帮忙压下来的,啈,李涯恨憎,倘没有自己利用汤四毛设局扳倒陆桥山,副站长的位置能轮到他余则成?当真子系中山狼。
      “李队长,”不曾想,顾士泠低黯的声音迎面响起,“站长刚还问起您审讯室的事儿办完没。”
      “哦,刚审完。”李涯充带上副笑脸,拢前打招呼,“顾秘书这是要走?”
      “去医院陪陪二姐,”顾士泠莞尔云,“我和站长、副站长请示过了。”
      陆军医院的病历上写着,顾士泠的二姐顾士毓因“跌摔”伤脑、醒转困难;警察局的案卷上录着,顾士泠的二姐夫章修齐“神秘枪杀、悬案不决”;顾士泠倒真有职业间谍的风范,一如既往勤恳敬业,哀喜不侵,令人看不出丝毫蹊跷;惟是身量愈见清瘦,一袭中山装晃晃当当,现今已是若不能胜——这些,既显示了悲戚,又表明了以党国为先。
      面对亲人、情人的轰然变故,一个女人犹能练达如此,只怕绝非善类。李涯心里暗暗掂量着。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益,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他即顺势颇关切地言道:“令姊的伤,顾秘书也别太着急。对了,我刚审完个龙帮混混,据他说,令姊有对外婆传下的玉镯,阴差阳错押给了他换银子,我已差人照他供认的处所找了回来。您看方便的话,明天来我办公室取?”
      一阵夜风袭来,顾士泠捂掩咳嗽,瑟瑟片刻,转低头打开提包,抽出一盒雪茄:“不知如何感谢李队长,方才余副站长硬要还礼,塞了我一只礼包,里边雪茄我也用不上,借花献佛,望李队长不嫌。”
      李涯是不抽烟的,这全站都知道,但雪茄算值钱物事,李涯狐疑低目:顾士泠心思缜密,送礼,必不会只是为酬谢刚才那找回镯子的说辞,那,是想作为收到两枚弹壳的对价?但雪茄再值钱,送这么一小盒,当他没见过世面么。
      “李队长请一定收下。”顾士泠直推递至李涯手边。
      也罢,反正还不知明日套上她腕子的,会是手镯,还是手铐。李涯回想来之前审讯室里的收获,终于略感心中适惬,遂抽颊笑笑,抬眼礼貌握接。然他五指方拿住雪茄盒边,则觉顾士泠停留盒上的手似有意无意地微加力略一后拽,但只转瞬,她便彻底松开手,告辞离去。
      顾似别有意指……李涯捏挼雪茄盒,片刻,乃暂地整整心情,换将雪茄盒揣入裤兜,率性扣上西服第一颗纽扣,款步进入酒楼大厅。葡萄美酒、鸡尾香槟,众同仁正举杯啸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他们反复齐唱的,恰是知识青年从戎、赴缅对日作战的军歌。
      李涯忽然明白了顾士泠何故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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