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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海河清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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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六点,保密局审讯室已空了。李涯独自在弥漫着血腥、铁锈气味的刑具环绕中,愣神坐着。
余则成夫妇安然无恙、昂首阔步地走了,临走没忘撂下一句狠话;站长也走了,临走时不忘丢回个恨不成器的慨喟摆首。是的,他堂堂青浦班出身的行动队长,闹了一出足以被全站嗤嘲的天大笑话。
笑话,该是余则成一手编排的笑话吧。李涯抽哂自讥:谢若林和余则成家的门户楼上楼下,怎么之前就没想过两人可能联手,为的就是令他颜面扫地、威信全无呢?如今,效果上乘,站长眼里,他应该已经全然是个不学无术、轻信小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劣陋嘴脸。
当然,最失败、最可恨的,是根本没料到顾士泠会和余则成同伙。以她的功底,怎么可能看不出录音带有问题!李涯想到这里,牙径咬得脸腮凹陷、青筋条条。
“队长!”王白川仓急拉开审讯室的门,“冯书高、尹梁他们出事了,还有顾秘书。”
“顾士泠?”李涯愕诧。冯书高、尹梁是他早先派去盯梢站长推荐来做编外外勤那个宋卫仁的。昨日下午,冯书高传回消息说,稽查队在黑市要抓捕宋卫仁,他们便把宋卫仁截抢过来、扣押在手,等候李涯晚些过去审讯。这宋卫仁,正是顾士泠嘱托他查的人。
“冯书高刚打回电话来说,昨天夜里在海河畔遭遇突袭,猝不及防,宋卫仁被夺。顾秘书不知怎么晓得了地方,驾车临至,正巧赶上双方交锋,眼瞧宋被夺,顾秘书就驱车追了去。”王白川快速讲着。
李涯疾提枪在手,拔步趋走:“叫上三个人,出发。”
楼外已白雪遍铺。清晨的街道人烟稀疏,保密局两辆汽车驰得火燎火急。
“怎么会在海河?”李涯眼盯窗外追问,“不是叫你们抓人往德鸿旅社带吗?”
“不清楚,”王白川一面开车一面汇报,“我听冯书高电话里的声音慌张得很,估摸话有谎。”
李涯把枪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分明走得匆急未穿大衣,区区一件衬衫、一件中山装竟也捂了他满身热汗。
海河已结薄冰,清泠波光寒得瘆人。车沿河出城三里,村落萧条,终于在一家小店跟前望见冯书高。
“顾秘书呢?”李涯跨下车,呼啸北风里,直接揪住冯书高领襟森凛逼问。
“尹……尹梁找去了,”冯书高磕绊结巴得几不成语,“队……队长,您听我说,我们下午刚给您汇报完,还没进德鸿旅社,路上就被人……被人伏击了,然后被带到这儿。凌晨的时候,顾秘书也不知怎么,就开车来了,然……然后关押我们的人就朝她开枪,开完枪带着姓宋的跑,顾秘书没死,又挣扎起来,开车追、追出去了。”
“没死?嗯?呵,追出去了,”李涯抽颊狠笑地暂略松放冯书高,赫是将其掐拎离地,“你们怎么不追!”
冯书高登霎惶得手脚乱蹬:“伏、伏击的人绑了东西在我们身上!说是炸药!动动就炸!我们天亮才看清没炸药,这才找、找了个地方拨电话。”
蠢货,清晨落的这场雪,只怕已把什么车辙、血迹统统埋了个干净,李涯径一把摔扔冯书高在地,切齿震喝:“给我沿河追,找不到顾秘书,通通别回去!”
“找——找着顾秘书了……”远处,尹梁上气不接下气奔命喊来,“在前面树丛——”
“通知陆军医院。”李涯掷令一声,自蹿上驾驶座,一脚踩尽油门直冲过去,临前急刹,横抓尹梁入车,继飙驰向前。
白茫寂历,一片槐树林枝败叶凋、肃杀非常。汽车再无前行途道,李涯遂即弃车,搡尹梁前行带路。
“前……前面。”尹梁踉跄蹒跚,一路扑跌,手脚并用地赴赶。
一柱粗壮树干下,地面殷红一片,树后倚坐着个人,长发泻散,泥雪沾杂得周身屑屑斑斑。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霎笼上李涯心坎,他促撒腿奔去——树后,顾士泠血染胸襟,眼目虚合,已是奄奄一息。
李涯旋即插枪入腰,单腿跪地,伸手向她颈后、膝下,想抱她起身登车,却是甫一施力,顾士泠便满面拧结地一记呻/吟。李涯忙向她腰腹一探,竟是肋骨折了,他遂惟住手,莫敢再动。
吃力至极地,顾士泠颤颤撑开眼皮,止喘息启齿:“是……是稽查队电话找站长索讨宋卫仁,说……被你扣在这儿审……审,我接着电话,才来,你要查……稽查队……”
“别讲话,”李涯眼见她一开口,嘴角的血就涓涓滴滚,速忙道,“进医院再说。”
“……我不该,”顾士泠惨白的两唇艰难瑟瑟着,“不信你,是我……太心急了……”
“撑着点儿。”李涯阻断了她的话,自扯脱中山装,从裤腰里拽出扎进去的衬衫,横撕衣边,劲捷为她作简要包扎。
颓懈摇首,顾士泠怠倦枕上李涯肩头:“……由我去吧,我不想看到……党国的覆亡。”
李涯利落忙碌的手赫然沉滞:“你不相信党国会胜利?”
顾士泠唇口已近在李涯耳畔,声音却愈低浊沙哑,黯不可闻:“上面,都已在用飞机向外,运细软了……我只是想,伴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猛一刹,李涯俯目注视顾士泠,僵住了。她清澄的眸子,衬在粼粼晨晖下,再没了曾经的沈毅、耿烈,只是平和温婉地,淡淡映烁,不再是“861”,不再是中尉秘书,甚至不再是军人,简单地,惟是个宁默偎依的柔弱女子。
“先烈之血……主义之花……”颤抖举腕,顾士泠勉强攀握李涯衬衫衣角,瞠张双眼,尽力瞩盯,像是要把他镌刻眸底,“唤一声,我的名字吧,”乍猝,她口中鲜血奔涌而出,止含混莫辨地咕哝力言,“送我回、回……”
“顾秘书——士泠!士泠!”李涯捉攥她枯瘦的五指,但那只手已浑然没了气力,他急更伏身拥揽,却真个,当他脖颈贴上她的脖颈时,那边,已丝毫没有了动搏。
区区几小时前,她尚薄莞在脸,说:便这么直言不讳地问,还多什么心?
仅仅数分钟前,他尚咬愤在齿,疑猜:她与余则成同伙,合谋暗算。
是他答应,摒弃顾虑帮她,可他没有做到。倘若在抓获宋卫仁的第一时间就通知她,而不是盘算着自己先秘密审讯,待对结果作适当增减再给出,她便不会在接到所谓稽查队电话之时,误疑他变改初衷、瞒了她扣人,遂自孤身匆匆赶赴。
是他挽留,留她为了党国,戮力同心,倘若当初由着她递交辞呈,她应该早已脱身返渝,守着年迈的父母,安平度日。
但李涯清楚,纵使重新来过,他仍究会有他的顾虑,她也终究会有她的怀疑,肩挑任担的他们,也许永远卸不下最后的防线;他也仍会挽留,只是,既则撇不下顾虑,便不该挽她留任保密局,而仅仅地,该挽她留居天津。
“士泠。”李涯拥紧了余温尚存的体躯。融雪侵衣,冻寒彻骨,却是像极了那个雨夜,凉珠扑浸衣衫,其人犹在怀。
高檐垂玉箸,旧帽不胜风,寒暖津门,如故各匆匆。
五日后的傍晚,站长办公室内,吴敬中乃含笑离座,展臂示意向座后的一名戴黑框眼镜的生面男子:“李队长,来得正好,这是我从北平要来的姜秘书,认识认识。”
“能和姜秘书共事,荣幸啊。”李涯抻手出握,状特热情地寒暄;一词、一句,恰同曾初。不由地,五指暗自握住了垂于腹前的黑灰格子围巾。
举目窗外,阴阴然,像是又要下雪了。重庆的路,约莫同今夜保密局楼前的广宁街一般,雾蒙蒙不散,青石板的地面,永远湿漉漉的。
人来去,世事总无端。衰飒海河秋作雪,广宁青石路生寒。风物记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