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直言不讳 ...
-
正午十二点,大发面馆。余则成同新联络员廖三民各自拨拉着身前的面条,留神左右,低声细语。
这两周时间,对受雇于谢若林、骗得翠平暴露并暗地录音的女戏子——许宝凤,余则成安排了廖三民以拖欠古师长太太赌债为由,将其囚入水屯监狱,并胁迫许宝凤念读事先准备的文稿,悄悄录下音;又安排人通过协助站长家做黑市买卖,进而申请加入保密局,终诓得李涯受命对此人予以考察,由此秘密录下了李涯一长段谈话声音。凭此两段录音,余则成剪辑加工,形成了足以证实李涯是“共//党坐探”的录音带。
同时,余则成更以有共//党叛徒投靠保密局、希望出售李宗仁身边奸细这一重要情报为饵,钓了谢若林上钩。接下来,只消在今晚谢若林赴约交易之时,由廖三民带人除杀,那么许宝凤所录翠平声音为真的事实,便再无人可指证。
当然,剪辑录音这伎俩,余则成自知,很难瞒过顾士泠的专业功底,所以,顾是敌是友,成为他作下一步决定的关键。
“组长,”廖三民递出一截抽剩的烟头,“这是您上次让我问的事。”
余则成摘脱手套,将右手受伤小指包缠的纱布剥开一段,就着内层纱布尚且湿润的碘酒在香烟末梢擦涂一周,很快,纸皮上显出两圈细小文字,正是上级对于顾士泠身份的答复。余则成旋转香烟迅速浏览完毕,随之将烟头弃诸面碗,不一刻,残余面汤里的调料泡得烟头表面乌褐一色。
绕缠纱带,把小指包扎回原样,余则成思忖片刻,遂云:“这事这么办。我这边反击李涯的录音拼得差不多了,那位和李涯套话的老宋同志,现在充任保密局的编外外勤,先尽快送他撤离。”他谨慎将两眼扫瞄四周,“老宋说,站长让他下午带批值钱货去黑市换美圆,你回警备司令部把这个消息透给稽查队。”
“嗬,值钱货,”廖三民会意地勾起嘴角,“稽查队那帮钱孙子,最喜欢当的差就是查这类黑市,抓了人可以大敲竹杠,缴的东西还能吞一半作奖金,等捞饱捞够,再把人移送督察组,或者军法处,甚至司令部以外的市政金管局,都有可能;”他抽嗤一声,睨瞟两侧,“你放心,到时,有的是机会放老宋走。”
余则成低目点头:“对。经手机构一多,人的去向就说不清了;保密局不会趟这混水太深,很快会不了了之。你下午叫人注意随行保护,见机行事。”
“明白。”廖三民挑夹一筷面条,抿哂言,“沿途都会有人接应,承德那边也联系好了。”
“确定一下今天的谈话内容。”余则成一面戴手套一面开始编排说辞。
今天的行动很复杂,余则成下班回到家是晚上九点,争分夺秒地,他开始了与翠平的沟通。余则成很清楚,在拼辑完成反击录音带的第一时间,他必须同翠平交代如何应付她上当被录音之事。
自己在李涯晋升上校的报告书里,虽也写了他破获地下组织的成绩,但同时说他好大喜功、擅自行动,扣押学/运组织首脑人物不上报,造成天津局面濒临失控;南京看过以后,已反馈初步意见:不仅否决了李涯的这次晋升,而且对其目无上级、恣意妄为的行径作出申斥。正式文件随后就会下达天津,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以想见,届时上级的申斥将很快不胫而走、遍传全站。
然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余则成可以肯定,李涯一定会有渠道得晓那篇穿小鞋的报告内容。以余则成对李涯的了解,其一路受陆桥山暗算、被自己凌压,亦屡屡得不到站长支持,值今再遭此等折辱,他必不能忍,勃怒之下,定会当场揭发业已掌握的翠平罪证,所以,教授翠平应对策略是一刻也不能再耽搁的事。不过,若李涯当场揭发,也正中余则成下怀,因为阴谋一旦变为阳谋,自己继翠平之后受到暗算而暴露的危险性,便大大降低了。
仔仔细细,一字一词,卧室里,余则成对翠平教导得耐心至极。
窗扇上扑扑打得作响,北风呼啸猖狂,不过十月深秋,天津城却已有了将欲下雪的兆头。翠平听完所有,恹恹丧气地闷坐了许久。
钟打响十一下,终于,翠平嗐喟作声:“这个李涯,忒可恨了,祸害那么多同志,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你……真该一枪崩了他。”
余则成端坐微笑着,摇摇头:“犯不着生气。就算再多一百个李涯,胜利的,也一定会是我们。你看看李涯费尽心机立那些功,站长根本就不关心。站长现在,想的只是如何不犯错,如何安安稳稳守住他那堆宝贝卸任,像郭佑良被捕投诚这类需要担风险的事,他已经完全不想沾边,所以,他才会支持我送郭去南京的提议。”
“……所以,”翠平恍恍然点头,若有所悟,“他把李涯升上校的报告给你写以后,自己也没最后过个目,”她径凝瞳道,“站长压根就没真心觉着李涯有功。”
“对,”余则成闭眼点头,“当初提议晋升李涯,就是权作安抚;站长止会觉得李涯上窜下跳,很惹麻烦;并且当下,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和站长一致——各打各的算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几个会再有心思替蒋家王朝卖命担风险。”
呼口气,翠平迟慢向地下铺的褥子上坐去,抬眼看看依然高坐椅凳的余则成,又垂目拍拍一旁放的枕头,良久,止耷拉下眼皮疚叹:“又添乱帮倒忙。我要是有左……”她蓦觉失言,住口顿了顿,尴尬中,徒改口圆场,“……有顾士泠一半的本事和细心,就好了。”
“顾士泠,”余则成深吸口气,“的确,人才。”
叮铃铃……叮铃铃……
忽然,电话响起,仅两声便挂断——这是廖三民紧急通知:老宋的撤离过程遭遇稽查队以外人员插手。
“出什么事了么?”翠平赶忙问。
余则成清楚,翠平是个急性子,这时间不能告诉她太多,否则可能乱阵脚,即摆摆首:“谁打错电话吧,又不是没发生过,别自己吓唬自己。”
翠平稍稍安下些心,滞慢摊开被褥,喃喃自语一般:“其实现在我也懂了,组织上派我来,是不太合适。我心太粗了。”
“对,”余则成低着眼皮,一面为刚才的电话动转心思,一面言说,“你一直不是合适的人选,当初派你来,就是迫不得已。”顿上一顿,刚才的电话他已度量出些底气,随之抬视翠平,励勉云,“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合适了。”
翠平两眸有一瞬霎的怔然,抬首望睹余则成,她眼睛里流转着很多情绪,欲言又止,终惟是眨下眼,道:“罗掌柜走了,咱俩的事儿又要等很久了,是吗?”
余则成复摇摇头:“不会,因为……”
咚、咚、咚!急促的砸门响动乍地震耳欲聋。
余则成望眼楼下,平静言:“该来是一定要来的。”
凌晨两点半,保密局大楼依然灯火通明。
审讯已进行了两个多钟头,无奈在录音的铁证面前,王翠平依然矢口否认、油盐不进。面对这样的狡辩,李涯岂甘罢休,断即便到监听室向站长申请连人带录音送交南京——但,站长再次偏袒了余则成,提出要亲自审问之。
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实,王翠平还敢抵赖得那么坦荡泰然;且其表现准备充分,像是事先知晓录音的事儿一样……李涯离开监听室的步伐不觉生出几分犹疑。穿过二层走廊,踟蹰少许,扫瞧左右无人注意,乃自登往三楼——站长身处监听室,顾士泠现下应正在站长办公室值班守候电话。
从两周前那个雨夜后,顾士泠便搬回了宿舍住,日间在站内,对李涯也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搭话就不搭话,李涯知道,她是刻意避着他;而他,亦心照不宣地一般行事。其实,李涯说不清自己雨夜那一拥算什么,当时脑子里是自然,手下举动随之是自然而然,事后回想,却是糊涂了,也尴尬了。今时虽早非外寇犯阙的年月,戴老板关于抗战胜利前军统人员禁止婚恋的规矩已不复存在,但顾士泠和他同在保密局,又各自是那样的职位,倘真要密近一步,其中一人便须离职,或者至少,会被调出天津。李涯没有走的打算,更何况,天下未平,何以家为?他更没有婚娶的心思。而他既然劝了顾士泠留下,也便清楚她的选择。所以,对于当夜的境遇,李涯止反复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并肩作战的一段感怀罢了。
敛一敛思绪,李涯登上三楼,站长办公室的大门开敞着,顾士泠着苍灰中山装,正立在办公桌边接听电话。李涯耐等片刻,见她搁扣了话机,乃轻敲门响,招手示意。顾士泠转首一望,即起身趋走而来,反手带上站长办公室的门,并李涯步入侧旁的秘书室。
“书目和共//党广播的呼叫记录,王白川已经给我,”顾士泠合上门,迈至距李涯三步开外的位置,“我会努力尽快比照。”
李涯今日行动,顺势也再度搜检了余则成居所,其所有书刊名目、版本等等,都令王白川抄记在册,交予了顾士泠查找共//党广播里密码的母本线索。但他此刻想问的并非这个。
七点半时,站内陆续人走楼空,顾士泠私下造访,透露给他南京就上校晋升反馈给站长的初步意见。他连忙给南京总部里唯一的朋友庞秘书去电,希冀寻寻路子,好歹把难听的申斥撤销,竟不想,庞秘书透露给他的余则成报告书内容更不堪入耳!气急中,他径直拨通站长电话,决意用录音揭发王翠平,但放下电话他就有些踌躇了,毕竟,谢若林是个投机商,所卖的录音带,他不能不多长个心眼。权衡之下,他拿出了录音带原件,让昆明迤西会馆出身的顾士泠检验有无蹊跷。也就是说,除却谢若林、许宝凤和他,录音带,便另只有顾士泠一人事先知晓。
舔下干燥的嘴唇,李涯有些作窘。自觉不自觉地,他衷内业已认为与顾士泠定下了份同心协济的誓约,而此时的夹疑,则使他感到自己似乎成了违背盟契的猜忌小人。“那些录音带,”李涯皱眉微微咬齿,两睛左右转了又转,“确定,没问题吧?”
顾士泠迎眸怔了怔,旋即言:“确定。”停口少顷,即复补云,“我听过录音后站长就回办公室了,所以我一直没离开这栋楼;也没向外打过电话,先后见过的人,可以列出名单给李队长。”
“哎,”李涯忙伸抬胳膊拦阻,“我没别的意思,别多心。”
顾士泠迟缓颔首低目,随之移步,压动门把手意欲启门。
“当真别多心。”李涯促步拢前,按摁住门板再度重申,虽然明知自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顾士泠松开了门把手,转视李涯,蓦地,薄莞启齿:“便这么直言不讳地问,还多什么心?”
李涯陡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十分笨拙的错误:既然有那么一丝存疑,便该找事实调查,岂有无凭无据、直接发问的道理?怎么自己却像没受过特训似的,想当然觉着顾士泠做了什么都会对自己坦白一般。相瞩顾士泠,李涯亦不禁哑然失哂。
这时,站长办公室传来电话铃响。两人则俱收了片刻前的笑容,离开秘书室,各赴职守。
二层走廊,一名特务匆匆迎来:“李队长,余副站长坚持要您对质,站长请您过去。”
不见棺材不掉泪。李涯冷抽丝笑,抬手拽拽棕褐中山装的领口,悠闲散散踱步而往。凭顾士泠的功底,两度确认录音带,他余则成难道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么?
“我们在延安的时候见过。”
“是吗?”
“你忘啦?十五号窑洞,社会部的领导秘密接见了我们。”
……
审讯室内李涯瞠睛结舌——余则成出示的录音带,竟字字句句直指他李涯是中/共的奸细!
弗容他思考,余则成接下来便连迭不休指斥,铁弹钢炮一般,一簇紧似一簇击射李涯耳蜗:“谢若林卖给我的,很便宜……想什么?想想自己怎么这么傻是吗?……你就是不懂得录音的基本原理!……两个十九岁的白俄孩子就能做出这种录音带来!……要是让外人说我们保密局都是一些不学无术的饭桶……一个江湖的小混混的话你也敢信……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上当呢?……荒唐啊!”
燥汗湍湍地从头到脚汩冒,李涯喉咙搐紧,脑子轰然乱了。怎么会?怎么会?录音带是顾士泠鉴验过的,她是迤西会馆的功底,他难得地相信了一个人,她分明应了戮力同心的盟约……
“秘密逮捕谢若林,还有那个女戏子。”吴敬中凝色发令。
李涯径跺脚拔步奔出,直先赴找顾士泠索问究竟,殊不料,从来恪尽职守的顾士泠,却偏偏就在这当口,楼里楼外地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