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泥记——潜伏同人》天水韵秋

22、子宁不来

　　顾士泠出院了。
　　李涯下午赴茶楼考察站长推荐、一心想进保密局的人，傍晚回站才听闻这个消息。等站里人陆续下了班，他乃若无其事踱步过楼梯口，不出所料，三楼上，站长秘书办公室的门缝里透出灯光——顾士泠果然即刻归岗。
　　返屋携上只瓷罐，李涯登楼敲开秘书室的门。下午站长推荐来的人很熟悉黑市，瓷罐里装的两斤紧俏货——白糖，正是其听说李涯需要，二话没说给搞了来。
　　秘书室内，顾士泠未换办公行头，翻领白衬衫扎在灰棕格的呢子半身长裙里，外罩一件檀色长袖毛线开衫；脸愈瘦削，头发亦绾得松蓬，些许碎缕散垂耳旁、颈后，随她的掩口咳嗽而轻颤。
　　“王白川说你化验单上血糖一直低，拿去。”李涯递上瓷罐，迈进屋的一刻却立时觉察情形不常，“……顾秘书，你这是？”
　　顾士泠揭开瓷罐盖，旋即推还：“眼下白糖连黑市都难弄，请李队长自留吧。”她延请李涯就座，续云，“我准备明早交辞呈回渝，正收拾着。屋里乱，见谅。”
　　“回去？为什么？”李涯搁下瓷罐、脱口反问，语落之际亦觉失态，自讪然清清嗓子，揣手入裤兜，“嗯，那你之前托我查的事，不管了？我已……”他实则已有线索，径欲直言以告，但瞧着顾士泠的身体状况，止转而语，“在查了，再等少许时候便能给你个像样结果。”
　　顾士泠抿开惨淡的两唇：“父母年纪大了，最近家里出些事，须得我回去打理。先前所托，”她略稍停顿，摆首垂下眼皮，“有心无力矣；抱歉，害累李队长白忙了。”话毕，自匆然扭转身去，一本本向行李箱收置书册。
　　李涯隐隐猜到原因，即从裤兜抽出手来，启足近前，试探言：“你长姊家的事？”
　　顾士泠拿书的手僵了一僵，片刻，却也不回首，止点记头：“偌大中国，多少‘熟人’，没个肯帮忙的，还没个肯传噩耗的么？”
　　窗户上飒飒萧索地坠堕秋雨，顾士泠背身继续搬拣什物，李涯瞩视她孑然单薄的身躯，沉寂里，一种凄凉，屋内屋外地四散飘零。
　　谢若林卖给过他一个赚零花的小道消息：顾士泠长姐家的独女是匪谍，在重庆暴露，市长杨森找到党通局要求通缉。但实际上，真相的来龙去脉，党通局上下人尽皆知——那女孩儿岁仅十五、尚在中学，被杨森瞧中，强纳入府作姨太太，但小丫头在杨森侄女杨汉秀的协助下逃出，杨森因此震怒，声言其同从延安回来的杨汉秀一样，都是匪谍。当时，谢若林掌握的情报是：那丫头奔往了北平投靠母亲昔年同窗。
　　期间，顾士泠在陆军医院高烧不退、肺炎反复，李涯瞒着她，也曾尝试托北平的弟兄帮忙，然近日，李涯得到的消息是：党通局的人在北平枪杀了那丫头，顾士泠长姐守寡多年，听闻消息，投了嘉陵江。
　　李涯能听出，顾士泠病中也收了相关讯息，应也曾在病中求过人伸援手，但，谁愿为她这样小人物的鸡毛蒜皮家事，得罪杨森呢？
　　李涯览过档案，他的前任，马奎，昔曾为毛局长侍卫，然马奎被认定系共//党坐探“峨嵋峰”的审讯过程、证据均可谓漏洞百出，李涯当初调查洪秘书，原因也在于此。虽不说马奎一定受了冤枉，但倘若毛局长是时肯吱上一个字，这案便不可能那么快、那么稀里糊涂地结果。
　　小人物，大概永远会是这等命运。顾家，小妹为党国赴汤蹈火、九死一生，大姐母女，却便这般被党国逼得走投无路。李涯闭目晃晃头，他不愿想这一切，就像他不愿想自己鞠躬尽瘁却受尽猜忌、冷遇一样。
　　“李队长，”顾士泠往办公桌上取来一只纸盒呈奉，“屡次承您恩惠，在医院，又蒙您差人关照，临别没什么表示的，下午归来路上，买了条围巾；我瞧您似乎脖子偶有不适，多保暖，许能好些。”
　　黑灰格子的细针长围巾，李涯低目盯看着，手忽然千钧沉重，无法抬臂收接。
　　他不希望顾士泠就这样走，不希望党国失去这样一个人。自他来天津站，最顺手的几桩案子，学生支部的、二分区的、利用赵治平挑拨共//□□的，几乎都有她的影子，甚至钱思明的事，李涯也宁愿当时有她在场；她之于李涯，已是一种久违的默契与互为扶携。
　　别无他策，李涯惟搡开围巾盒，凝睹住她质问：“你就这样放弃？”
　　顾士泠迎视着的眸子从无前例地退缩了，移转、闪烁，分明地，纷杂思绪正交错缠斗在她五内之中。
　　“托我查事，你很清楚我为何顾虑，这种顾虑，对你没有同等意义吗？”李涯蹙额俯腰，视线逼得愈加凛严。
　　终于，顾士泠别过脸去，手背揩掠腮颊，本就黯沈的声嗓更添鼻音哽浊：“有的事，李队长也许并不了解……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还在坚持什么。”
　　“你的信仰呢？”李涯迫至顾士泠身侧。
　　窗外雨愈见滂沱，狂风卷刮寒粒打入房间。顾士泠背转过身，两手掩嘴，久之瑟咽不教出声。近窗站立的李涯，黑色中山装渐斑斑点点浸涴湿痕。
　　“我可以答应，”李涯低目掏出手帕递与，自楔开嘴，眉头微挑，“摒弃顾虑帮你。明天站里会来一个编外外勤人员，顾秘书，你不该是个有始无终的人。”
　　缄默中，半晌，白电划空，闷雷迭连成串过耳，肩襟咫尺内，风影壁墙东。
　　深深抽口气，顾士泠扭转返身，抻手来接布帕：“……谢——”蓦不及防，指端拿在帕角的一瞬，李涯箍握她手，带力一牵，引她撞入胸怀。
　　“为国，”李涯背脊直挺，拢紧了她，“戮力同心。”
　　呆固着，顾士泠杵在李涯双臂内许久，未曾退避，亦未曾承顺，渐次，她的身子开始颤簌，究是十指攀攥住李涯中山装膀袖，埋首在他膺膛，啮齿沥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