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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水无至清 ...

  •   时候入了五月,气温渐渐升起来,天津城的上空三天两头密布阴云,然而就是不见雨落。难得这晚零碎洒了些,却是不曾抖搂干净地,反倒令城中街途巷陌愈蒸得发闷。
      李涯从余则成家出来已是夜深十点。由于北洋和南开的学生闹事,这几段街区都戒了严,路上静得如凝固一般,几乎没有人,也不见车。
      就在两天前,他强制送走核物理教授钱思明的行动活见了鬼去——原定塞人送往台湾的大木箱里,钱思明不知所踪,倒竟是他一手栽培的高级内线刘闪被装将进去,其人,应该已被惩扣在台湾砍甘蔗了。
      李涯百思不得其解,径把所有细节从头查索,赫然发现,就有这么巧,钱思明居所被全天候监听的电话中,就有一个被余则成检查监听室工作时接听到,记录为南开陈颜女士拨入。于是他顺着这电话查至于一家咖啡厅,咖啡厅的女掌柜则指认拨打电话的像余则成家那婆娘。正准备继续顺藤摸瓜,乃不料保密局里档案股的股长盛乡盗卖机密文件东窗事发,撞在了枪口上。
      像盛乡这种认银子当祖宗、没有信仰的败类,李涯打心眼里便是觉得死不足惜的,尤其盛乡竟还在袁佩林横死绣春楼案中向外透露过情报!那是李涯最为恼恨、最为窝火的事件,甚至可以说,就是直接导致他失去副站长竞争机会的事件。那么,既然站长也或明或暗地给了示意,他当然奉命行事,自使个苦肉计,杀盛乡而后快。
      更重要的是,李涯自知,他不能就此领了失职罪被押赴南京接受讯问,否则,关乎天津站内部安全的巨大隐患极可能再也无人过问——盛乡吐露过余则成从党通局敌情干事手中购买情报的信息,而党通局那敌情干事名叫谢若林的,明明白白说道,就在共//党广播揭露日本人冈村宁次事件的前两天,余则成买走了有关冈村活动状况的情报。那么,余则成的通共嫌疑便急遽提升。可余则成是站长最信任的人,他那叫翠平的老婆又和站长太太交情匪浅,而党通局同保密局水火不容,李涯心里很清楚,到目前为止有关余则成的所有证据,站长都不会采信。
      今晚,他利用站长宴请余则成夫妇的机会,悄悄搜检了余家,似有所得,也似无所得——余则成嘴上说已淡了女共//党左蓝,家里却仔细收藏着有关左蓝的报纸;刚刚入夏的今时,他却已备了全副的竹席凉褥在衣柜;且,收音机准确无误调在了共//党的广播频率……诸此种种,解释得通,也解释不通:也许他就是出于监控共//党舆论的需要而收听其广播,也许他就是两夫妻小吵小闹分了居,也许他真的放不下左蓝,可那又如何呢?
      脑海的冥思苦想令李涯身上有些燥热,他一路走,一路拽解开黑色中山装的纽扣,将外套脱下搭在了臂弯,继扯开些衬衫领口,就手扇摇凉风。
      拐上通往保密局的广宁街时,前方出现了顾士泠棕褐中山装的背影。此时,她正提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革包向着保密局前行。
      李涯再次面对顾士泠的心情十分复杂,似由敬佩而改观,因改观生内疚,却于内疚中仍存疑未释。他原本计划是待顾半月假满归来,一概在办公室公事公办,而后静观事态变化,再作打算;谁想今时猝不及谋。他的确有些不知该上前招呼与否了。犹豫间,却是顾士泠似觉身后有人,回转过头来,见着李涯便开了口:“李队长,好久不见。”声音语气无波无澜,一如既往。
      眼见顾士泠状况如此,李涯也且暂收了背地情绪作没事人样,启颜近前接下顾士泠手里革包:“顾秘书,我帮您拎;怎么大晚上赶路,明早再回,迟个把钟头的,站长不会计较。”
      “谢谢。”顾士泠抿展些嘴角,“从车站过来,遇上戒严绕路,所以晚了。”她继而扭转正身,同李涯并肩偕走,不再开口。李涯自知言多必失,亦便缄了唇舌,暗自留心。两人同行只有皮鞋踩践马路的轻浅声响,良久,沉寂无语。
      “嘭嘭”两声枪响打破中宵的静谧。
      是空弹,吓唬吓唬闹事学生。两人均听得明白,抬眼一望枪声方向,李涯随而低首续走,顾士泠的脚下却不觉地迈缓了两步。
      约摸觉察到李涯扭回头睹她,顾士泠旋即恢复步速,自先启了齿:“没什么,就是想起过去在重庆,大姐也带我参加过抗议北洋政府的学生游行,那时候小,就觉得许多人一起热闹好玩;后来,队伍突然乱了,水枪冲、警棍打……重庆的路,就像今夜这路一般,雾蒙蒙不散,青石板的地面,永远湿漉漉的。”
      李涯从军早,不似顾士泠念过那么久的书,但中学也基本读完。曾经在学校,他也参加过对北洋政府的游行抗议、示威,也是在学校,大家热血沸腾,相约投笔从戎。此时听顾士泠讲起这些,李涯忽然也意识到,怎么,自己竟已变成了自己痛骂过的、镇压学生的人?
      昔日北洋政府的下场,便会是今党国之前运么?心有戚戚焉,两人的步子都沉重起来。
      广宁街并不长,很快就进了保密局大院。
      灯光一明,顾士泠不由疑问:“李队长,您额上的伤?”
      李涯心知眼前这个女人心思极缜,但钱思明的报告迟早会交由她润笔,于是他且加思索,暗自留神地把钱思明如何不听余则成劝,他如何安排强送计划,盛乡如何盗卖机密致使计划失败、如何打伤他逃跑等略略述讲一遍。
      说完这一切,李涯谨慎地提防着顾士泠可能的质疑,但顾士泠眉宇间平平淡淡,什么也没问。
      接回李涯手中提包,顾士泠告辞先回宿舍安顿,迈出几步,蓦又转回,盖因闷热,雾气半笼的灯光里,她向素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有了些许血色。“李队长,”顾士泠目视李涯,陡然云,“碧血应将成主义,素衣莫使涴风尘。您说是么?”
      这句诗——李涯脸上惯常充扮的干笑刹霎僵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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