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流年》马励

4、第四章

　　若男上中学第一次参加的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语文作文一分都没有扣，但是词组却扣了一分，若男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哪里写错了。于是在许老师走出教室的时候，若男还是鼓足勇气追了出去，问了许老师她错在哪里。
　　许老师指着那划着叉的地方：“这个唐朝的唐字中间那一竖是贯穿下去的，而你却把它分成了两截，自己可以回去翻翻字典好好看看。”
　　若男点头，走回座位，又翻出字典查到“唐”字仔细看了一下中间的那一竖，果然是贯穿下来的，若男记在心里，拿出练习本，默默地把这个字写了一整页。
　　合上练习本的时候，若男看到封皮上写着的“初一123班”的“初”字，想起刚开学不久，有一天发下语文作业，许多人发现自己的作业本封皮上的“初”字被用红笔大大地圈住了，大家就很奇怪，不知道是为什么，包括若男。
　　许老师上课的时候，又让每个人翻出字典，仔细看了“初”字的写法，然后开始讲课，那一节老师仔细地讲了“六书”，讲到“会意字”的时候，老师特别讲了“初”字，若男牢牢记住了一句话：“用剪刀裁剪衣服是做衣服的开始，所以‘初’是衣字旁，不是‘示’字旁，衣字旁和示字旁的区别就在于凡是和衣服有关的基本都是衣字旁，凡是和祭祀、丧葬有关的基本都是示字旁。我们的汉字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每一个字都好像有生命一样，告诉你它所代表的意义，汉字也是有灵魂的，只有懂它的人，才能明白什么叫做汉字的灵魂，我们学习汉字，就要做它的知音，透过它的一笔一划去品味那深藏其中的含义。”
　　这段话深深印刻在了若男的脑海里，后来她学习每一个汉字的时候都会试着去体会许老师所说的汉字的“灵魂”，渐渐地，她感觉那些字好像真的鲜活了起来，看到“笑”，就真的好像是一个人在笑，看到“哭”，仿佛也真的看到一个人在涕泣。
　　“唐”中间那一竖为什么是通着的，若男想这也必有其深意。而这一次让若男的奇怪的是许老师没有罚她抄写这个字。
　　那一次凡是将“初”写错的人都被老师罚抄了一百遍，若男在晚自习的时候认认真真的将这个字写了一百遍。后来许老师就经常以写一百遍、两百遍，最多五百遍这样的方式惩罚写错字的人。
　　因为被罚的多了，班里人想出了妙招，右手同时握着多根笔，最牛的能握五只笔写字，这样大大提高了效率。因为宿舍11点钟就熄灯了，所以很多人都把板凳搬到走廊里跪在地上写字，那时候睡了一觉醒来上厕所的同学，在走廊里一定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在初中部的宿舍门口，几个人跪在地上，手里握着花花绿绿好几只笔在那里奋笔疾书，这通常不是103班的，就是104班的学生，因为这都是许老师带的班级。
　　如果谁没背会课文，也要罚抄写好多遍，若男记忆中最惨的是一个叫伍瑞林的同学，他因为连续背不上一篇课文，被分别罚抄过五遍，五十遍，五十遍还没记住，又五十遍，然后再五十遍。抄课文是没办法用多根笔的，也没办法找别人代写，因为许老师是要对字体的，所以后来像伍瑞林这样的人越来越少，每篇要背的课文大家都是拼死了地背，拼命地想办法背，后来很多人都练就了一目十行都能牢牢记住的本事。
　　若男的数学成绩最低，勉强上了80分，对这个成绩，她说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小学五年级开始，她的数学成绩就开始下降了。很多年后，若男参加工作了，遇到基本的一些算式都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小学四年级的题都解不了，通常这时，她总会挠着头承认她的小学数学确实是体育老师教的。
　　那位兼教体育的数学老师是若男小学四年级时转过来的，因为过去教四年级以上数学课程的老师转行了，所以又新调来这名姓陈的年轻男老师，在这个男老师稀缺的校园里本来是很受欢迎的，更何况这位老师长得也还算端正，身材也很高大，像是一位体育健将，事实证明这位老师教体育课确实更在行一些，他的足球踢的好，跳远跳得远，跳高也跳得高，就是数学教得不怎么像是数学，倒像是在上思想品德课，每天的课程都是在骂人，黑板上写的多是训人的话。若男清楚的记得有一次黑板上大大写着四个字“狗屁不通”，然后老师围绕这个词整整说了一节课。那个时候班上有个男生叫单国强，学习很差，每次考试基本都是垫底，后来五年级时又转来一个同学，名字叫刘二强，学习差的程度和单国强有的一拼，通常两个人都是在竞争倒数第二名的位置。那一个学期期末，两个人的数学都考了三十多分，这一次单国强比刘二强高出两分，陈老师气得揪住刘二强的耳朵，“咱们班有一个国强就够强了，怎么还来了个二强，考低分真是一个比一个强！以为你们叫强就真的强了？什么叫狗屁不通，你们这就叫狗屁不通！”
　　这一句“狗屁不通”刺激了若男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数学成绩越来越差，越想好好学，越是事与愿违，到后来她甚至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是狗屁不通？
　　更让她觉得沮丧的是她发现梁翼翔上数学课从来不记笔记，有时候似乎都没有在专心听课，这次考试他却考了整整一百分，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有的人劳得吐血也不获，而有的人却不劳也获得那么多？
　　这次最出乎若男意料的是她的英语居然考了八十二分，在这次成绩普遍不理想的情况下，她的成绩算是非常不错的了。对这个新接触的课程若男有时候真的觉得力不从心，刚一开始学的时候，若男看见那些本来熟悉的拼音字母乱七八糟组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该怎么念，没有办法，她也学着其他同学那样用汉字标了发音。
　　于是分角色对话就都变成了这样：
　　古的猫宁，克拉丝！
　　古的猫宁，踢扯儿！
　　按摩李雷，
　　按摩韩梅梅，
　　买内么意思吉姆格瑞！
　　买内么意思凯特！
　　……
　　好肚油肚？
　　好肚油肚！
　　好啊油？
　　按摩发硬，按的油？
　　按摩发硬吐！
　　在他们用极不标准的发音读了两个星期以后，英语老师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看着标在英文句子下面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句子，她发怒了，宣称从此以后要是看到谁再用汉语标发音就把谁的书撕个稀烂。
　　英语老师姓余，短发微卷，皮肤很白，穿着总是很洋气，年已过四十，却总爱穿亚麻纱裙，很飘逸的样子。她教英语十多年了，第一次发现这一届虽然学的是在她看来比旧版本简单了许多的最新试用版，没了深奥难懂的语法，少了晦涩难背的单词，都是一段段对话，却不知为什么反而更难教了？
　　为了能够增加大家学习英语的气氛，余老师给大家都起了英文名字。她将名字写在白色的三折纸上，让大家轮流上来抽取，谁抽到了哪个，就将那三折纸摆放在自己的书桌上。
　　若男抽到的名字是“rose”，下面的汉语翻译是“罗丝”，若男很抵触这个名字，老师叫她的时候那发音就像是在叫她“肉丝”。为什么她没有冯馨那样的好运气，抽中像“伊丽莎白”这样的名字，冯馨和她一个宿舍，按年龄排，是她们宿舍的“老大”，她也是班里公认的古典美女，若男很喜欢《雪山飞狐》里的程灵素，若男第一次见到冯馨，就觉得她那么像现代版的程灵素，端庄大方，纯净婉约。冯馨考入一中的时候成绩是全年级第二名，仅仅低第一名梁翼翔两分，因为梁翼翔对所有职务都不感兴趣，冯馨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本班班长。
　　若男觉得冯馨是个天生的幸运儿，一抽就能抽到这么美的名字，余老师也说她最喜欢的外国人字就是“伊丽莎白”，因为这是一本她很喜欢的名著里的主人公，而那本名著里的男主人公叫达西，现在在他们班里抽中这个名字的人是梁翼翔。
　　若男以前并不觉得“达西”这个名字好听，至少比不上贺乃文抽中的“罗密欧”一听就觉得那么浪漫。她看的外国名著很少，有印象的就是有一年放暑假去姑姑家，从哥哥的书堆里翻到的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她断断续续看了一个假期，看完了也不知道到底讲了些什么。那个时候她最爱看的是姥爷的书，什么《杨家将》、《呼家将》、《薛刚反唐》、《隋唐演义》、《水浒传》之类的，还有一些武侠小说，常常看得废寝忘食，浑然忘我，不是义愤填膺，就是捶胸顿足，她觉得这样的书看得过瘾，像少年维特那样的书是在无病呻吟，所以也就很抵触外国小说。听别人说《傲慢与偏见》的时候，听到达西这个名字，她直觉得这个外国男子应该是李逵程咬金那样粗犷的汉子，那么《傲慢与偏见》应该就是一本英雄美女之类的小说，总觉得外表长得那样彪悍的男人和一个从名字上就能感觉出很柔美的女子在一起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这显然不符合若男的审美要求，她觉得能配的上伊丽莎白这样的女子的人，怎么也得是杨六郎那样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若男趁着活动课的时候去图书室借了一本《傲慢与偏见》，这一看欲罢不能，晚上别人跪在走廊里同时握着四五根笔写狂草，她却坐在地上，靠着墙看书，被生活老师赶回宿舍，又打开手电筒继续看，看到大约一点钟，终于看完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她终于明白名字仅仅是一个符号，叫伊丽莎白这个名字的那个女孩外表虽只能想象，性格却并不是柔美，她有思想，有自己的坚持，达西也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它能被梁翼翔抽中冥冥中也是有一定的缘由吧。
　　就像达西这个名字总是会和伊丽莎白联系在一起一样，梁翼翔这个名字之后更多的就和冯馨这个名字联系在了一起。从食堂事件之后，程柔就再没有出现在梁翼翔面前，有时候两个班同时上体育课，程柔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总要在离103班最近的地方活动，而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把她和梁翼翔再扯上任何关系。开始人们还总揣测那天梁翼翔拉她出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渐渐淡了，随着伊丽莎白和达西的“声名鹊起”，程柔就彻底走出了人们的脑海，而更多的是关注冯馨和梁翼翔到底会不会怎么样，就像当时很火的杨钰莹后来和毛宁经常一起演出，被公认为金童玉女，人们总是希望这样外貌登对的人能够真的走在一起，而梁翼翔和冯馨，这两个全年级，甚至全校公认的俊男美女不发生点什么事情就似乎有负了大家的期望，而很快就发生的一件事更是为这件本是茶余饭后富有谈资的事件增加了更多的戏剧性。
　　就在一堂数学课上，老师出了一道方程式，先让坐在若男那一排最前面的石玉婷上黑板解，结果石玉婷在黑板前站了大约两分钟，也没有解出这道题。
　　老师又让一个叫做刘亚峰的男生解，他也没解出来，又接二连三叫了几个人，都没解出。
　　若男心跳不由加快了，低着头，深怕叫到自己。
　　教数学的老师姓汪，是位梳着小分头的男老师，平常讲课的时候，额前的头发总是一跳一跳的，很有节奏，这个时候却似乎都直楞了起来。他扫视着教师里的每个人，“平常不让你们说话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话多，这正让你们回答问题，一个一个都成了鸵鸟，我今天就不信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解出这道方程？”说完，又看了一遍众人，最后终于放在一个人身上，“冯馨，这次你其中考试考了99分，做这么一道方程式应该轻而易举吧。”
　　也许是老师这话说得太满，给冯馨的压力太大，她站在黑板上解了半晌，写出了答案，却是错的。
　　汪老师生气地用可以把黑板上的黑都擦掉的力气将答案擦掉了，然后转身，声音像是压抑了很大的怒气，“谁会解，给我举手。”
　　没有一个人举手。
　　汪老师的涵养还是很好，他继续压着怒气，“那么不会解的人给我举手。”
　　前面有几个人慢慢举起手来，紧接着很多人也举了起来。
　　若男也缓缓举起手来。虽然汪老师的脾气还算不错，可是若男的数学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汪老师的眼光越过如林般举起的手，终于找到了一丝希望，声音好像还有些颤抖，“梁翼翔同学，你上来解一下。”
　　梁翼翔平常上课太不积极，所以老师很少叫他回答问题，这时看着他，大概才想起来他期中考试的数学是全班第一。
　　梁翼翔走上讲台，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停顿地写完了答案，走回座位。
　　汪老师欣喜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有个人做对了，也算我没白教。”
　　“是他教的吗，人家本来就会。”若男的同桌涂跃低声自语。
　　若男叹了一口气，这也许就是差距，对她来说就像外星人留下的符号，他却轻而易举就解了出来，不让人佩服也难。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像若男这么想，冯馨就因为这件事备受打击，很长时间情绪低落，在班级里还能维持着平时的状态，但回了宿舍却不大愿意和别人说话，总是埋头学习，连洗脚的时候都不是在背公式，就是在解难题，白真和若男怎么劝慰都起不到多大作用。
　　这一天回了宿舍以后，三个人一同去打水。水房和宿舍楼之间隔着篮球场，从宿舍去水房，要穿过篮球场和食堂之间一条长长的巷子。
　　三个人打了水往回走，从宿舍出来这一路上冯馨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白真和若男都很着急，两人互相交换了眼色，白真先开了口：“那天梁翼翔真是太过分了，他就不能当做他不会，这样大家就都一样了。”
　　若男点头，“是啊，他干嘛非要做出来啊。”
　　冯馨终于开口，“他聪明呗。”
　　若男一只手提着水壶，一只手搂住冯馨的肩膀，“就当他是耍小聪明好了，有的人就是爱显摆自己比别人聪明，怪不得名字叫梁子，就是到处和人结梁子。”
　　白真哈哈大笑，“若男这个总结得很对，你看他平常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还以为多能藏得住，关键时候就露出真面目来了，自大的家伙。”
　　“这样的人就得给他点颜色，挫败他的锐气，老大，你好好学习，争取超过他。”若男拍拍冯馨的后背。
　　冯馨点头，她向来骄傲，遇强则更强，她一定要更努力，超过他。
　　一时间三个人都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好像结成了什么作战同盟，充满了无尽的战斗力。
　　结果第二天当若男刚坐到座位上，同桌涂跃的一句话直接将她的满腔热血浇至冰点。
　　“王若男，你们女生总是喜欢在背后议论男生吗？”
　　“嗯？”
　　“想想你们昨天晚上议论谁了？”
　　“啊！”
　　“我和梁子就在篮球场里，你们说的我们都听到了，说别人坏话时也不说左右看看，看你们说得那个热闹。”
　　涂跃满是愤愤不平，若男脑袋里却是嗡嗡作响。
　　涂跃，性格外向活泼，外号“兔子”，从入学以后，一直在梁翼翔左右。
　　换句话说，本来是想在背后拍死人家，结果却正正被人家逮到了。
　　从这天开始，若男就总觉得背上好像长了刺，不知道是疼还是痒，虽然她偷偷瞟过梁翼翔好多次，对方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若男却总觉得心惊胆战、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