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流年》马励

3、第三章

　　回了家，先仔细洗了洗手，指甲里也全是油，又将指甲全部剪了，然后将那块用来擦车的毛巾洗了洗，晾了起来。
　　这个时候姐姐也回来了，问她早上吃了没有，若男说没有，姐姐就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个馒头，切了点儿妈妈腌制的咸菜，倒了些水，两个人一起吃了。姐姐去同学家玩，若男也去了淑惠家。
　　淑惠和姐姐在一个学校上学，那所学校位于东郊，比若男的学校要离家远很多，是完全寄宿制，所以若男和淑惠基本上到了周末才能碰面。
　　和淑惠一起去了过去就读的小学，周末的校园里除了偶尔奔跑着的几个小孩，可以说是冷冷清清。
　　两个人坐在六年级门口的台阶上，细说着这一周发生的有趣的事情。
　　若男自然聊起了和梁翼翔的两次“掉链子事件”。淑惠听了，说若男这算是以德报怨，还挺大度。
　　若男笑说如果敏丽在，肯定先批评她是被美色吸引才不计前嫌地去帮忙。两个人便又聊起了敏丽。自开学以后，敏丽分别给她们写了信，告知了近况。过去总是四五个人在一起，现在敏丽离开了，史茜茜和淑惠在同一个学校，过去上小学的时候就是活跃分子，上了中学以后，更是成了大忙人，据说连家都很少回。尹菁因为上了另一所学校，离家很近，因为新认识的朋友都离得较近，所以周末也多是和她的同学一起去玩。
　　若男和淑惠还不懂什么叫惆怅，却已经觉得自从上了中学，很多事情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陌生的要慢慢熟悉，而过去熟悉的一切却渐渐变得陌生了，就好像这个校园，在他们这一届毕业后就被遗弃了，取而代之的是旁边一栋全新的二层教学楼。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淑惠说要去厕所，两个人便一起往校园西南角的厕所走，路过了曾经的跳远坑。
　　“若男，记得谁说过这个地方以前是个坟地，后来把坟平了，留下个坑，就做了跳远的坑。”
　　若男点头，“我依稀记得那好像就是真的，我记得当时把整个墓子挖开，平坟的人把骨头一根一根清理出来，放在红色的袋子里。”
　　“你是不又把你家旁边儿那处坟地平坟时候的情景安在这个上头了？”
　　若男想了想，又点了点头，“也许吧。”她们家盖房子的时候，旁边是一处坟地，后来因为又有人要在那里盖房子，那片坟地被平了。当时清理的时候，若男和姐姐一起去看了，起坟的师傅通过骨头区别性别，并一块一块讲解那些骨头的名字，给若男上了一堂生动的生物课程，却让若男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因为睡觉不敢露头，差点被自己的被子蒙死。那个情景太深刻，以至于一说起平坟，她的眼前就自动浮现那些情景，历历在目。“当时亲眼看到平坟的印象太深了，害得我那会儿即使喜欢上体育课，也最怕跳远了。”
　　“你现在还是那么胆小？”
　　“胆小这毛病哪能一下子克服了。”
　　“看来以后得有个胆子特别大的男生来保护你才行。”
　　“说什么呢？”若男抬手推了淑惠一把，正好把淑惠推到了跳远坑里。
　　淑惠赶紧跑了出来，抖了抖鞋子，“你这家伙，弄得我满鞋都是沙子。”脱了鞋子，边倒着鞋子，边说着：“你别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不觉得，刚刚掉进去，突然觉得瘆得慌。”
　　“看吧，你也害怕了吧。不过你记不记得有人说咱们的厕所那里以前好像是日本人埋人的万人坑，关于那里的鬼故事很多的，你还要不要去啊？”
　　“比那个更可怕的我都见过。你记不记得那年冬天，有个男人站在厕所后头？”
　　若男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学校的厕所是典型的旱厕，蹲坑是在墙里，糟坑却是在墙外，冬天坑里的屎尿都冻在了一起，结了厚厚的冰。那是五年级上半学期的一天，若男、敏丽，还有淑惠一起去厕所，敏丽和淑惠两个人打闹着先进了厕所，还没等若男进去，就看见女厕里的人哇哇喊着全跑了出来。
　　敏丽和淑惠跑到若男身边，一人拉着她一只胳膊，张口结舌地喊着：“厕所里有个………有个男人………有个男人………”
　　厕所外面乱成了一团，一会儿有几个老师跑了过来。
　　若男本以为是有个男人闯到了厕所里，后来才知道是有个男人站在了厕所后面的糟坑里蹲下透过坑道向上看着。这件事给学校的女生带来了很大的阴影，比当初在厕所里发现了婴儿的尸体还要可怕，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去上厕所。淑惠更是吓得连上自家厕所都有些畏惧，因为她说她当时看见了那个人的腿。
　　若男没有亲眼见到，所以没有淑惠印象得那么深刻。若男怕鬼，淑惠却总说：“其实人比鬼可怕。”这几乎成了她坚信的至理名言。
　　“当初穆子健他们一伙后来在女厕所蹲守了半个多月，都没有抓到人。”淑惠边穿鞋边说，这时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喝了一声：“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淑惠手一抖，刚穿了一半的鞋子又掉在了地上。两个人瞬间变成了兔子，以最快的速度蹦在一起，齐齐向后看去，就见不远处站着两个男生。
　　前头的男生剃着光头，脸稍有些圆，正抱着胳膊看着她们，他身旁的男生梳着小平头，脸型瘦削。这两个男生若男和淑惠都认得，正是她们小学同班同学，光头的是穆子健，平头的叫章林坚，他们两个和尹菁考入了同一所中学。
　　若男轻笑：“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淑惠不满地冲着穆子健瞪眼：“穆子健，你要吓死人啊！”
　　穆子健哈哈笑着：“王若男胆子小得像老鼠，李淑惠你成一天和她在一起，也被她传染了吗？”
　　若男咬牙切齿，“穆子健，你说谁像老鼠了？”
　　穆子健还是笑着：“虫子放到衣服里不怕，倒是怕那些看不见的妖魔鬼怪，真是奇怪了！”
　　“哦，我现在总算知道是谁把虫子放我兜里了。”四年级的一天，她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条草绿色的大毛毛虫，差点恶心死，就是一直没找出来是谁给放的。
　　淑惠也突然想起了什么：“穆子健，你说我铅笔盒里的那只天牛是不是你放的？”淑惠最怕那黑乎乎长着触角的东西了，当时在铅笔盒里看到那只天牛的时候，头发都竖了起来，结果那只天牛还飞到了她胸前的衣服上，抓得死死的，若男怎么拽那两只触角都拽不起它来，吓得淑惠脸都白了，差一点就昏过去。
　　“是又怎么样？”穆子健承认了，很是满不在乎。
　　淑惠气得攥紧拳头，终于找到了那个把她吓得半死的罪魁祸首了。
　　“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你的样子还觉得很好笑，瞪着那只天牛，眼睛都成对眼儿了。”穆子健还不忘添油加醋。
　　“你再给我说！”淑惠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撒向穆子健。
　　若男看着淑惠的样子，突然噗嗤笑了，淑惠每次见了穆子健都是气鼓鼓的，穆子健似乎也觉得逗她很好玩，所以总是乐此不疲，让若男觉得很有意思。
　　“你笑什么笑，他把咱们害那么惨，现在他都承认了，你还乐成这样？”淑惠不满地推搡若男。
　　若男想忍，却还是忍不住笑着。
　　淑惠更来气了，“王若男，你到底和谁是朋友？”
　　若男搂住淑惠的胳膊，“当然是李淑惠的朋友了，一辈子都是。”
　　淑惠身体抖了一下，作势拽着身上的“鸡皮疙瘩”。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章林坚突然说了一句：“哦，对了，我们今天正准备再去那颗大树那里看看，你们去不去？”
　　若男挑了挑眉，“你们居然还相信这个？”
　　穆子健嗤笑，“王若男，你上次就这么说，还不是去了？你是因为不敢去才这么说的吧？”
　　若男扬头，“谁说我不敢去，我奉陪到底！”
　　穆子健摆了摆手，“你快算了，本来不觉得恐怖，你一去就变成恐怖片了。”
　　若男站直身体，“别小瞧人了，上次你们不也跑得挺快的？”
　　两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再说话。
　　他们所在的这个村子离城市不远，除了老一点的住户还有几亩薄田，其余的人都是在附近工厂里上班，或做些买卖。这几年住户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若男的家刚建起的时候，还是孤零零的一栋，到如今，前前后后已全是房子。
　　若男家那一片的西北边还有些错落的田地，田地里间或有一些柳树，这其中有棵孤零零地立在一条大路旁的柳树特别引人注目，这棵柳树生得很高大，枝叶却很稀疏，一年四季都显得寂寥凄凉，白天时，它看上去像是一位充满哀怨的女子，稀疏的枝叶仿佛女子的衣裙，落寞地随风摆动着。夜晚的时候，却像是追魂吸魄的鬼魅，寥落的枝条像是舞动的绸帆，诱惑着夜游人的灵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传闻，据说到了太阳落山以后，大地归于沉寂的时候，那棵柳树的树干里就会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在野地里徘徊许久之后就会在天亮前回到树干里。
　　很多次在白天，穆子健带着他们去检查树干，都没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他们又一起相约在晚上去看。就在升学考试后不久，穆子健又集合了好几个人，包括若男、淑惠，还有章林坚一起去守在柳树旁，一直等到了将近十二点，突然谁大喊了一声：“快看，树干中间有个白影！”
　　若男跟着凄厉地大叫了一声，就见身边的人如鸟兽散，一下子全跑光了，若男瞪大眼睛盯着树干，还没看清，就被淑惠和敏丽一左一右拖着跑了。
　　后来这场失败的责任就全归在了若男的身上。
　　这天若男回去吃了午饭就睡午觉，为晚上的探险做着准备。醒来的时候，妈妈正边织围巾边看电视剧《外来妹》。这部电视剧以前中央台已经演过了，妈妈却还是像第一次看一样入迷，因为她也是在一个工厂打工，所以感觉很有共鸣，若男也被镀染地完整看完了这部剧，然后和家人一起，站在小云的一边，很气愤江生的“感情投资”，不过因为这个演员在《封神榜》里演的伯邑考给她的印象还好，将对他的反感减弱了一些。
　　终于熬到了约定好的时间，若男站在家门口东张西望，终于看到淑惠从远处跑了过来，便迎了过去，两个人往约定好的地方走去。
　　穆子健、章林坚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平常的玩伴已经等在了那里，加上她们两个，一共九个人。
　　天已经黑了，初冬的夜晚没有半点星光，那棵柳树黑漆漆地立在那里，风吹拂枝条，就好像张牙舞爪的鬼魅，阴鸷晦暗，冷眼注视着站在脚下的众人。
　　穆子健交代这次如果看到树干有了变化，大家一定不能跑，如果害怕，就聚拢在一起，如果谁跑了，就必须独自一个人再来挑战。
　　众人都点了头，一起坐在柳树下的田埂上静静等待着。
　　人多壮胆，若男虽然觉得害怕，不过还勉强能支撑下去。除了风吹柳枝发出的沙沙声，暗夜寂静得让人压抑。
　　有个同伴突然打破寂静：“我听有的人说亲眼看到树干中间发了光以后，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个一头火红的头发、□□的恶鬼，就和《西游记》里的妖怪一样。”
　　“《西游记》里的妖怪都是穿着衣服的。”有个声音很快反驳。
　　“我觉得还是走出一个白衣女子比较美，比较浪漫一些，也许她是等她喜欢的人。”淑惠幽幽地插话。
　　“女生就是太爱幻想。”穆子健嘲讽地说。
　　“你不爱幻想，干嘛这么热衷于这个事情？”
　　“我只想抓鬼。”
　　“相信有鬼，就证明你也爱幻想。”
　　“我不爱幻想，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鬼才相信这个世界有鬼。”
　　“那我就是鬼了。”穆子健拽着耳朵，张大嘴，呲着牙，瞪着淑惠。
　　淑惠也回瞪着她：“鬼才怕你！”
　　……
　　两个人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又杠上了，若男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只要不走出来个没有血肉的骷髅就好了。”
　　就在这时，若男看到树干突然亮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跳猛然加快，就要冲破心房跳将出来，拼命捂住嘴，惊恐地瞪着树干。
　　这时身边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树干亮了，树干亮了！”
　　众人不约而同挤在一起，都瞪大眼睛看着树干，这时就听见身后一声大喝：“大晚上的，你们一群小孩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大家齐齐往后看去，就看见眼前好几道强光照得眼睛也睁不开。
　　若男用手堵着光，刚刚依稀听出那个声音是爸爸的。
　　强光越来越近，若男看到前面走着的正是自己的爸爸，旁边还有淑惠和其他几个人的爸爸，他们手里都拿着手电筒。
　　淑惠走到她爸爸面前，“我们正在这里抓鬼。”
　　李爸爸瞪着她，“大晚上地跑到野地里抓什么鬼，快回家！”
　　若男还想辩解，她爸爸已经开口，“成天就能瞎折腾，女孩子家的，这么晚了，也不说一声，我们找了大半天了，快往家走！”
　　若男看了看淑惠，吐了吐舌头，淑惠撇了撇嘴。
　　几个人最终还是随着大人回去了。
　　妈妈问起的时候，若男老实交代了“抓鬼”的整个经过。
　　妈妈感叹，这个穆子健一向淘气，说来也怪不了他，缺了父母的关爱，他也挺可怜。
　　若男突然想起，今天晚上来寻人的大人里好像独独没有穆子健的，他的母亲早年和人跑了是村子里众人皆知的，但是他的父亲似乎也不怎么在意这个儿子，想到这些，若男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