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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大火西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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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大火西流
古庙千年后,桑阴满涿州.
乱山空北向,大火已西流.
遗恨三分国,英雄百尺楼.
里人牲酒奠,想象衮龙浮.
--《元.陈孚.谒先主祠》
无垠夜色下,汉营中一团团的篝火,与天上繁星相映成趣.下弦之月高挂东方苍穹,彷佛在静静聆听营中此起彼落的悠扬歌声,与间歇传来的汉军士卒与蛮兵欢声笑语.
沙摩柯所带领的一万蛮兵已于白日抵达秭归.顺便带来了一个令刘备君臣皆喜极而泣的人—廖化.他在累月的逃亡疲惫之后,此刻安卧在汉营帅帐,他的主君身边,享受劫后余生的安眠.
刘巴此时亦坐在帅帐中,陪伴他的君王.他犹记得白日里沙摩柯来到之时,刘备以庄重盛大的军容欢迎这位蛮王,并亲自至辕门迎接.自高帝以来,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位蛮王,能受大汉天子如此礼遇.沙摩柯豪迈爽朗,语笑不羁,与宽容爱士,江湖豪气的刘备相谈甚欢.最后沙摩柯笑问: “陛下谈完戎事,口口声声只问你家马侍中,足见爱士之心.可知我还给陛下带来一个死而复生的至亲之人?”
刘备笑叹: “朕一生至此,历尽生死别恨.却有何亲人兄弟,再可复生?”
沙摩柯大手一挥,手下蛮兵即领命而去,不多时带来一人,身着蛮人衣衫,却束发着帽,形容憔悴.后面跟着的老妇亦着五溪妇女服饰,涕泪纵横.刘备一见,心神俱震,快步离坐下来,紧紧抓住那人之双肩,盯着他半晌.一时帅帐中诸将屏息,静得连一根针落下也听得见.直到廖化爆发出一声兽类般粗砺的啜泣—
“陛下…!!!”
刘备紧紧拥住了身着蛮服,劫后余生的老友.汉天子苍老的脸上早流下两行英雄泪.大力的拥抱使消瘦的廖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仍用骨瘦如柴的手回抱着刘备,又哭又笑.君臣一时相拥而泣.
帐中诸将无不悲感,沙摩柯与诸蛮将亦看得惊讶不已.只见那二人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刘备拉着廖化,坐在帅位上,细述别后之事.
廖化为关羽主簿.荆州失陷后,吕蒙迅速平定各县城.荆州汉置官员,或降或死,几乎无一得免.时已传出廖化死讯.不料他是诈死,由老母带着棺木,昼夜兼程逃往武陵.中间路途遥远,母子相依为命,历尽艰辛,东躲西藏,流落得与乞丐流民无异.最后终于在武陵等来了马良.马良曾与关羽同守荆州,更与廖化同乡,见了廖化亦是喜出望外,便与沙摩柯言说,使廖化随蛮军前去秭归.
刘巴此刻静静看着坐在榻侧的刘备.但见廖化梦中都还紧紧握着刘备之手不放,胡乱说着些梦话.刘备不禁叹道: “元俭这数月来,不知受了多少担忧恐惧.”
“子初?”闻刘巴始终默然不语,刘备回首,见刘巴气色亦不甚佳,便上前欲探刘巴额头: “子初身体不适,还是早些服药歇下…”
刘巴摇头: “臣无事.只是心中忧虑.陛下请听--”
刘备伫立窗边,望向帐外,侧耳倾听,片刻后微笑道: “他们在唱季常教他们的曲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哈哈哈哈…小蛮子!你唱得不对!咱们楚歌啊,该这样唱…”
“怎么不对啊?这是马侍中亲自教我们的!”
“哎呀,说起马侍中在吊脚楼中弹起弦鞀,用我们语言吟唱的下里巴人啊…”
“欸,你们马侍中弹琴唱歌真是好听!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跳舞?”
“嘿!我听白毦羽林中的兄弟说,陛下在宫中宴请诸臣,曾令马侍中起舞.丞相还亲为其弟抚琴,那景象和乐融融,可惜我们小兵不能亲眼得见…”
汉军中多有荆州军民与川中巴蜀人.此刻与沙摩柯带来的蛮兵围着篝火,杂错而坐,唱歌跳舞无所不来.真可称得上一片夷汉安乐的景象了.刘备听闻着不禁笑起来: “不知是哪个小子说出去的!弄得三军皆知!”
刘巴微微一笑: “陛下…这五万大军,此起彼落,四面皆是楚歌.”
“楚歌怎么了?”刘备回头,笑道: “高祖好楚声,宫中宴乐皆为楚歌楚舞.自项羽败亡,楚歌早已非不吉之声.何况这是我们自己兄弟所唱?”
刘巴叹道: “陛下是高祖,不是项羽.可臣方才听士卒笑语歌声,回想起季常宫中之舞,不知为何,眼前竟闪过美人舞剑之影.”
“子初!”刘备闻此顿时震怒,喝道.
刘巴起身长揖: “臣死罪.”
刘备怒气未消,瞪着刘巴片刻,方沉声道: “元俭梦中说胡话,你也病胡涂了吗?”
龙有逆鳞,未可撄也.
君臣二人僵持片刻,终是刘备打破了沉默,上前扶着刘巴,叹道: “子初有话好说.”
刘巴便徐徐道: “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卑而骄之.陛下可记得?”
刘备笑道: “陆逊早被朕吓破了狗胆!子初如今病得也没有了胆气吗?”
“陛下!”刘巴闻此,更是着急起来: “陛下安知陆逊不是故意示弱,以培养陛下的骄气?善战者之胜也,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陆逊用兵,平平无奇,可撤退有方,大军实力未曾耗损.也没有犯兵家大忌.焉知他不是在静静等待我军露出破绽?”
眼见刘备沉默,刘巴又道: “丞相之言,陛下也忘了?”
刘备微微点头,回想起飞沙堰演习水军时诸葛亮之言:
--夫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军队不可能永远强盛无敌.当它的兵势走到最高点时,必然反向而行.此时高明的对手,就会运用谋略,加速其衰弱.望陛下戒之慎之.
“子初,”刘备思虑片刻,回到榻侧坐下,道: “子初之言,朕记得了.”
刘巴心下稍安,道: “陛下,武陵已复.零桂二郡动荡.孙权已有求和之意,何不就此休兵息战,迫和孙权归还零桂二郡?如此不动一兵一卒,荆南可复.”
刘备冷笑: “子初,太小看孙权了.狼子野心,岂是如此无胆气之人?三郡说还就还?”
“孙仲谋首鼠两端,安知他不会屈从?”
“哼.”刘备怒道: “那么南郡呢!?让他把南郡一起还给朕!朕就收兵!”
“……”南郡兵家要地,刘巴自然明白只取回荆南三郡并不足够.然而陛下…就不能徐徐图之?
“子初,你真无计策拿下夷陵?”刘备又问.
“臣有一计,只是过于行险.还望陛下斟酌.”刘巴缓缓道.
“子初只管道来.”
刘巴微微一笑: “釜底抽薪,引陆逊决战.我攀荆门之险,进入围地.陆逊便不会为此设防.围地则谋.我于围地出奇谋,抢占夷道,困住江南孙桓一军.则有望攻下夷陵.”
“此计甚善!”刘备喜道: “子初又有何虑?”
刘巴郑重叹道: “荆门之险,夷道之危,江山相逼.我军若行于彼,势必得连营以保退路.否则时时有被吴人从中截断归路之虞.连营之法,为兵家所不推崇.是因行阵成长蛇之势,防守线亦随之拉长,必须处处布防.稍有疏失,则给敌人以火攻之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子初,是否精研连营之法?”刘备问.
“众将皆不通连营之法.然臣可尽力而行.”刘巴道: “若丞相在此,则必可万无一失.”
刘备摇头一叹: “孔明远在千里之外.子初,你可得勉力为之!”
“臣…领命.”
刘备点了点头,刘巴亦报以一笑.只见榻上廖化翻了个身,抓住刘备手臂,梦中呓语: “陛下…要为关将军报此仇啊…求陛下…替臣等取回荆州,还于故乡…”
“元俭,你放心.”刘备低声道: “朕必报此仇,不负卿等之望.”
章武二年春二月,汉军突出奇兵,汉将黄权督江北诸军牵制陆逊.刘备自秭归率诸将南渡,攀荆门之险,缘山截岭,于夷道猇亭驻营,前锋径攻夷道.连营以保后路.此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置东吴大军于侧翼而不顾,兵行险着,避实击虚,显然大出陆逊意料.江南孙桓一军被围困数日,坐困夷道,唯呼相救.刘备又派将乘势攻取佷山县,南通武陵.一时武陵汉军蛮兵士气大振,马良率兵一举平定了零陵,桂阳二郡.随时准备进攻长沙,直捣黄龙.
汉军捷报频传,东吴连失数郡,陆逊困守夷陵道,荆州防守亦一路溃退至益阳一线.荆南已复大半.孙权在武昌宫已心焦得徒多生几根白发.东吴诸将无不大叹陆逊书生误国.
汉军不唱九歌橘颂,亦不唱下里巴人了.他们于大胜之余已然唱起了大风歌,歌颂着他们的帝王,等待着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
“大都督!孙安东公族也,被困夷道已有数月,已数次求援,奈何不救!?”东吴夷陵大营帅帐内,韩当不经通报,径直入帐,虽抱拳行军礼,却厉声质问陆逊.众将尾随在后,纷纷附和.
打从刘备攀荆门,占夷道,围困孙桓,陆逊即下令死守夷陵,已过数月.冬去春来,而今已入夏.众将怨声载道,恨陆逊坐失战机,不早出战.如今让刘备占了地利,东吴只得困守.夷陵大营有南郡,江陵在后,粮草兵员供应源源不断.可孙桓一军独在江南,被汉军团团包围,众寡不敌,只得呼陆逊相救.东吴众将皆明白,若不救孙桓,待得夷道彻底沦陷,被汉军攻取夷陵只是迟早之事.到时候谈何死守!?
陆逊缓缓起身,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 “安东得士众心,城牢粮足,无可忧也.待吾计展,欲不救安东,安东自解.”
“呵,什么好计?”潘璋冷笑: “大都督,我们等你的计谋已经等了大半年了.你仍是一筹莫展.”
陆逊微微一笑: “然也.今吾计得展.现在可以出战了.你们不是一直想打刘备?”
众将一听,愕然面面相觑.直觉陆逊将战争当儿戏.韩当沉声道: “大都督,请再说一遍.我没有听错?”
“我说,”陆逊道: “出战的时间到了.”
“恕末将直言,”潘璋大声道: “攻备当在初,大都督不早击之,今乃令其入地五六百里,相持经七八月,其善用连营之法,诸要害皆已固守,击之必无利矣.还是先救孙安东,再徐图良策.”
“我等皆赞同潘将军之言!”东吴众将齐声赞同.
“诸要害皆已固守.”陆逊严声道: “正因为处处可守,则处处难守.备是猾虏,更尝事多,其军始集,思虑精专,未可干也.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计不复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我当先攻其一营…谁愿出战?”
“……”帐中没有一人答应.韩当叹息一声: “今国家被此小儿所误矣.”
“没有人愿意?”陆逊只当没听见,淡淡一笑: “好,请诸将替我守好大营.我自率军出战.”
领军出营之时,骑在马上的陆逊嘴角绽开一丝笑意.
…刘备的大营,刘子初亲自布下的连营之阵,玄妙无比.也只有逊亲自去看,才知道有无破绽!
***
炎炎酷日下,汉军严密以连营之法占守各处险要.前锋更是不断对孙桓一军发起攻击,直有乌云压城城欲催之势.孙桓为东吴宗亲,若有闪失,干系不小.汉军攻其必救,扣住东吴命脉,又可诱陆逊来援,届时主客异势,大功可期.
然而陆逊下令死守,孙桓皇亲国戚,兼有将才,心高气傲,虽怨恨陆逊不发兵相救,却也绝不肯轻易弃守,于是苦苦撑持.两方对峙下来,攻防战竟长达半年之久.刘备数次亲临前线,激励汉军攻城.汉军每见天子亲临阵前,士气高涨,然总是在看似将要攻破城防之时,遭到吴军激烈反抗,为避免成蚁附之术,造成死伤惨重,不得不暂时收兵养息,来日再战.随着一天天炎热起来的天气,汉军不习水土,已开始有士卒病倒.致使休养时日不得不延长.刘备爱恤士卒,亲自巡营,含蓼问疾,安慰将士.得于如此统帅之爱护与激励,汉军方能凝聚士气,甘愿继续作战.
而不只各营将士,在他的中军帐中,还有一位全军最重要,却也病得最重的病人.
军医等候于天子帅位之前,直到傍晚刘备归来.他即刻向刘备禀告刘巴病况.
“陛下,”军医语气恭敬: “尚书令抱病出征,本已操劳过度.入夏天候日渐炎热,只会使其病情加重.若不速回成都休养,恐难以撑持.”
“……”刘备点了点头.默然半晌,又道: “营中各将士,亦要劳烦大夫.”
“属下当尽职责.”军医躬身告退.
刘备径入寝帐,只见刘巴卧病在床,见他到来,勉强撑起身: “陛下…”
“子初!”刘备坐到榻前,扶起自家尚书令,叹道: “子初弃朕与三军于何地?”
刘巴摇了摇头: “陛下,臣想出去看看夜色,透透气.”
刘备闻此,便扶他起身.君臣二人来到帐外篝火旁.戎装的皇帝扶着病中的尚书令坐下,这才亦坐在一旁.晚风习习,仍带着几分闷热.但总不像白日那样,彷佛四地遍布流火,令人透不过气来.
刘巴缓缓开口: “数月来,巴承陛下日夜照顾,亲侍汤药,而仍不能好转…臣不胜受恩惭愧.我知陛下不肯因臣一人,而误三军大事.可臣还是请陛下听我一言.”
“…子初说吧.”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陛下,作战之时,先要让己方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寻求敌方的弱点击破之.可若敌方也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则我亦难以取胜.如今陆逊孙桓能够死守夷陵,令我寻不到弱点破之,则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了.陛下,千万不能小看于东吴君臣啊."
“这么说来,子初已不能胜他!?”刘备问.
刘巴摇头:“凡是良将,能使我军立于不败之地.却不能在对方不露出弱点的情况下战胜敌国.巴仅能保陛下不败,不能保陛下必胜.”
“……”刘备默然.他亦是统兵多年,如何不知刘巴所言在理.如此看来陆逊实在是个强劲的后起之秀.
“况且,战争的形势如今已转为不利于我军.一开始,我军倚仗地势顺流而下,而能有巫峡,秭归大胜.而今攀荆门之险,围夷道,可以往,难以返,是孙子所言之不利地形,故而不得不连营以保退路.彼吴军则是内线作战,兵粮补给不断,随时能寻找我军防守弱点而击破之.况而今已入盛夏,我军不耐酷暑,多生疾病.军势强弱转换,便使敌方有机可乘,有覆败之忧.我已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何再去取胜?”
“……”
但听刘巴续道: “且数万兵卒征战在外,日耗千金.战争军需,占去百姓所有生活开销的七成.破损的战马,甲冑,弓箭,刀枪剑戟,盾,辎车,亦占去国家财政十分之六.故孙子云兵贵胜,不贵久.宁拙速,不巧久.因战争耗费财力,所以一旦开战,就要素战速胜,否则民生受损不说,还要提防邻国乘虚而入.一旦到了这种内外交困的惨境,虽有孙武之谋,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了.今陛下出师已近一年,师老兵疲,内耗也必重.今已围孙桓,不如以此迫和孙权,归还荆南三郡,然后撤围,可保万无一失.”
刘备问道: "子初向有奇计.向者成都初定,朕以府库金银蜀锦分赐诸将,致国库空虚,军用不足.子初先前劝朕造直百五铢,以平物价.怎这次便没有了办法?"
刘巴叹道:"臣当时出这一个主意,是经过丞相同意的.造大钱必使得财多而货少,若非丞相之后殚精竭虑的治理安排,增加生产,使物资丰裕起来,则国家必乱."
刘备默然.昔日曹魏因更易五铢,货币体制崩溃.因钱不再值钱,百姓便不再信任钱币,造成只得以帛易物的情况.东吴大泉五千亦造成物价飞涨.刘巴劝刘备造直百五铢大钱,因何没有造成吴魏的惨况,反而使得直百五铢得以流通天下,连吴魏都不得不使用直百五铢呢?
那是因为他的丞相理政有方,一连串的措施兴建,使得蜀中殷富,得以顺利降低大钱所带来的冲击.
他治官府,桥梁,道路,将来往的路途都打通,使各地互通有无.
他派二千士兵修缮保护都安堰,筑九里堤,休士劝农,以阜民财.
他亲临火井,改善火井煮盐之法.由是盐铁业大兴.
他设立锦官,大力推动蜀锦生产.而在当时以帛为市的曹魏,将大量购买成都的蜀锦.且不得不以直百五铢结算.如此一来,蜀中虽造大钱,但直百五铢与蜀锦却能流向吴魏两国,而两国物资财货进入汉国.如此则汉国民殷国富.百姓安居乐业.
以至于还能够支持他们的皇帝发动东征这样的大战争.
但听刘巴正色道: “陛下,当府库一空之时,造直百大钱,虽可解一时之患,终必使民贫国虚.如非有富国利民之法作为后盾,则此法万不可行.巴使民贫,而丞相日夜劳顿,力使民富: 治官府,桥梁,道路,修都安堰,筑九里堤,休士劝农,改善火井煮盐之法,大兴盐铁.设立锦官,推动蜀锦买卖,皆是富国之法.”
“而今陛下发动战争,大军在外,日耗千金.是使民贫.陛下亲征,固然劳顿,然丞相在内,必得殚精竭虑,力使国富以弥补此战带来的损耗.否则敌国未克,我国先溃.”
“朕明白子初的意思.”刘备起身望着西方,彷佛透过千里之遥,能看见灯下他的丞相夙夜匪懈的身影.他是明白的,如今他拥有这一切,得归功于他那有着天下奇才,又为了汉国殚精竭虑的丞相.如此良相,虽管仲,萧何何以过之.
“子初要朕罢兵,也希望丞相与百姓能休息.然而此刻罢兵,真能换来永久的平静?”他猛然转身,直视刘巴: “孙权反复无常,汉吴还能有真正的盟约可言?届时我两面受敌,不断受北方与东面侵扰,国家还有安宁之日吗?”
“这就是陛下要灭吴的原因?”刘巴也是摇摇晃晃拄杖站起:“彼君臣互信,良将统兵,文武揖穆,要灭吴谈何容易!?便是能侥幸灭之,我必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国力严重耗损之下,如何再与强大的北贼对抗!?”
“向称能运筹帷幄,屡出奇谋的子初,现在也说此丧气之语?”刘备握住刘巴双肩:“朕与丞相如此信任你,而你竟先对自己失去信心了?”
“纵有天下奇才,而无天时,地利之助,无能为也.即便明睿如陛下,天纵英才如丞相,抑或是巴…皆是如此.”
“朕不信天命.”刘备断然道.
“圣人必知天命.”刘巴毫不退让.
刘备沉默片刻,仰头对着漆黑夜空,哈哈笑了起来.
“子初啊,朕已过耳顺之年.犹不知天命.恐怕至死,都不会明白何为天命.”
“…陛下!”
“若知天命,朕原为市井之民,便不会去与公侯出身的群雄争夺天下.若知天命,以我兵不满千,寄居景升幕下之时,如何还有抗击曹公之决心!?何况现在富有汉川巴蜀,劲旅五万!”刘备直视刘巴:“你还总拿丞相来劝朕,当时孔明若非与朕一般狂狷不知天命,他怎会决心出山,与朕一起败于当阳长坂,一路随朕至今!?你怎知孔明他不支持朕灭吴!?难道你比朕还要了解他!?”
“臣…失言.臣死罪.”刘巴心内一寒,长揖谢罪.龙有逆鳞,刘备亦是如此.尽管为明主,亦有执拗不可劝之时.不知丞相在此,是否劝得住陛下…
然而诸葛亮在千里之外.当如何劝.
另外一位或能劝得陛下之人,法孝直,则已在九泉之下.
他刘巴,如今当真无能为也.始知在天命之前,一个人是如此渺小.即便是天子,亦不能改变天命.但身为大汉天子,刘备却勇于与天命抗衡.一如他那怀抱天下奇才的丞相.
刘巴深深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他与刘葛君臣二人最不同之处.他信天命,而刘备诸葛亮这一对执拗的君臣不信,至死都不信.所以他们二人生死相托,从不相疑,知己君臣,鱼水相得.
宁可因逆反天命而亡,因泉凅而相忘于江湖,他们也不会因为意见相左,而放弃彼此的相喣以湿,相濡以沫.刘葛君臣有若蛟龙腾空,海纳百川,而他刘巴,无能抗此大势.正如马良曾经感叹,陛下尊兄有若日月交辉,自己便如星辰列宿.倘能相伴,便已足够.
“然而…臣还是要求陛下谨记一句.”刘巴最终仍是艰涩开口,一字一句: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战争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臣若病重不起,不能巡营,则难保连营之法,不出破绽.陛下…若不退兵,则必要加强固守,不能出半分差错!”
“巴…唯愿陛下深思之.”
***
然而刘备毕竟爱恤士卒,兼忧心刘巴病情,便下令全营停止进攻,皆固守险要.汉营也便迎来了长达十余日休养生息的安静日子.
“陆逊已经被吓破胆啦!哪敢虎口撩须.我们好生休息就是.来日等着陛下带我们一举拿下孙桓,攻取夷陵!敲开东吴国门,接下来入了江陵,必一马平川,畅行无阻.”
“嘿,只剩这一个难关要过了,出来打仗也快一年…陛下说,夷陵若打下来,我们很快就可以衣锦还乡,告慰父老乡亲啦!”
汉军士卒这么纷纷议论着.而这段时日里,白日里虽炎热,每天傍晚却有着异常奇丽的景象---火烧云.那虽已将落西山,然余威犹在的烈日将一团团白云烧成了灿烂的金黄色,彷佛蟠龙在天,迟疑着不肯变为晚霞.随着云气变幻,军民百姓们便对着天上指指点点,这是龙首,那是龙尾,那是金龙五爪…是因为天子驻军在此,方有这祥瑞之兆.
夏六月,黄气见自秭归十余里中,广数十丈.
然后,金黄的火烧云,在燃烧殆尽后,转瞬化作漫天残阳如血,美得令人屏息.汉军都说,最艳丽的蜀锦,亦美不过这霞光.
过于凄美血红的残阳,往往预示着将起刀兵杀戮.
在汉军全军休养的时候,他们的尚书令抱病,显然是最需要休息的一个,竟异常谨慎戒备起来.他坚持每日巡营,要求守卫将士严格依照行营之法防守巡逻,不得出半点差池.刘备见他如此,甚是不放心,总要他好好呆在帐中静养.认为他是病中担忧过度.
如果只是刘备一人如此认为还好…然而现在是领军冯习,张南,乃至各营诸将都认为他紧张过度.
刘巴临风长叹,仰望天上黄气.默默祈祷此天降祥瑞,佑我大汉天子.
臣…怕已撑持不了几日了.止可尽人事,听天命…
他离大营已远,已巡视到最偏远的一屯,看着喧嚣起来的辕门.刘备骑着战马,正朝他挥手驰来.显然是要催促他回营歇息.刘巴微微一笑,心想如此英雄之器,仁慈之主,虽是固执了些,又怎能不胜.也许自己真多虑了?
漫天霞光中,他但觉天地一片旋转.天子的急声高呼中,尚书令微微晃了晃,倒卧黄土之中.他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两日夜.
***
陆逊领兵先攻汉军一营,不出众将所料,失利而归.
“险要都已被刘备占据,不过空杀几个蜀军罢了.”
面对众将议论纷纷,陆逊却是笑意盎然: “吾已晓破之之术.”
众将狐疑地盯着他.韩当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以为陆逊仍在借言辞掩饰.待得误国误军,自有至尊降罪.他管不得了.
陆逊当即传令,使人回南郡唤诸葛瑾带兵前来.又细细叮嘱了一句兵贵神速,要尽快.然后,他整整花了一下午,给东吴诸将讲解连营弱点与火攻之要.说到最后,韩当竟也为之动容,奇道: “照这样说,大都督这一败,败得值得?”
“太值了.”陆逊朗声大笑: “吾此生还没败得这样开心过!”
“大都督,刘备连营向来布至周密,今夜怎会突然出现破绽?”潘璋问.
“不知道,”陆逊坦然承认,笑道: “天佑我东吴.也许是刘子初病重,不能巡营布防.也许是冯习等轻敌,疏忽懈怠.时已入夏,蜀军不耐酷蜀,故而多病.是天时在我也.彼攀荆门之险,江山相逼,不得不乘高守险,步步为营,处处布防.是地利在我也.今我屡屡退却,使刘备以为我怯弱不敢出战,从而轻敌,疏于防守,是人和在我也!天时,地利,人和三利并具,我军安能不胜!”
众将此时方才恍然大悟.但想周瑜火攻成功案例在前,今日陆逊又要用火攻,且分析得有条有理,且不妨信他一次!
入夜之前,诸葛瑾自南郡率本部五千人来到夷陵大营.当即入帅帐参见陆逊.
“大都督,召瑾前来,有何要事.”
陆逊走下帅台,握住诸葛瑾之手,微笑: “子瑜率领南郡守军,进驻夷陵,替我守好大营.”
“伯言已晓破敌之策,有把握一战成功?”诸葛瑾又惊又喜,焦急问道.
陆逊笑道: “打从这场战争开始,唯有你与至尊信我.如今你也怀疑,我可没有把握战胜刘备了.”
“伯言何出此言,”诸葛瑾忙道: “我知你自多智计,思虑周详.但恐军机泄漏,故而不言.如今当是筹谋已久,蓄势待发.我怎会不信你!”
他话一出口,只见陆逊笑望着他,显然早已胸有成竹.哪里差他诸葛子瑜一句话?这才知道陆逊是以言语相戏.诸葛瑾醒悟过来,不免哭笑不得: “你…”
“子瑜且放宽心,坐守大营!”陆逊大笑领着诸将出帐: “今夜,便教赤壁之漫天大火,重现于夷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生能见几场大火?子瑜可要好好观赏!”
众将为陆逊豪情所激励振奋,个个精神百倍,整装待发.各持柴草火把,只待一战成功.
***
刘巴醒来之时,已是入夜.守着他的侍从也已在榻边支颐打盹.闻得刘巴动静这才惊醒过来: “令君…您总算醒了!”
刘巴昏迷近两日,水米不进,早已是双唇干燥,口内有如火烧.但他顾不上侍从递上的水,只是急道: “我昏迷多久了?闲话莫讲,且说军情!”
“您昏迷足有两日夜了.昨日陆逊亲率一军,攻我一营.已被我打得大败而退…”
“巴倒宁愿他是战胜…”刘巴叹气: “陆逊这攻我一营,明显是佯攻诈败,其意在窥探我军营寨防守是否周密.恐怕他已窥见我军营垒布局…陛下呢?”
“陛下去探望张南将军与他营中生病的士卒了.”
“还来得及.”刘巴道: “备好车马,扶我出营巡视.”
侍从答应一声,即刻唤人出去吩咐.而刘巴颤抖着起身,拄着拐杖才好不容易站稳.他高烧未退,在这闷热夏夜,竟也感到阵阵寒意刺骨.他走到帐外,仰望天象.
起火有日,月在箕,壁,翼,轸也.凡起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今夜,正是月在南箕!
刘巴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自己昏迷两日夜,万一诸将疏于防守,布阵失误.而陆逊恰好选在今夜放火…!
“快!”刘巴当即吩咐帐外羽林郎: “速去唤陛下回营,号令全军做好撤退准备!”
“令君,这…”
“休得多言,快去!迟了一步,军法处置!”
“是…!”
此时程畿所备车马也已来到,他扶着刘巴上车,皱眉道: “令君病重如此,安能巡营…”
“事关三军存亡.”刘巴喝道: “勿再多言,出营!”
静夜沉沉,车轮辘辘.一队人马出营而去,沿着数十里营寨逐屯巡视.夜风吹来,使得刘巴也觉清醒不少.可巡视过了三屯,观看士兵行营方式,轮防替换情况,他越发心惊.他知道病倒的士卒不在少数.可冯习怎可如此自作主张,撤下本该值守的士卒.营垒表面上看似无妨,但若在精通行阵的兵家看来,这样大的防守间隔处处都可寻得破绽,伺机突破.
“速传冯习,张南,吴班将军,立刻令各屯增员固守!”刘巴当即下令.
“是!”三名羽林郎齐声答应.刘巴便命继续往前行去.到了汉军最前方五屯时,他只感头晕目眩,难以撑持.恍恍惚惚间,听身边的程畿叫道: “令君…那是不是火光…!”
刘巴强振精神,用力拄杖起身.他看清楚了.不只是他所指的第三屯.就连一二屯都皆已着火.营中传出救火的呼喊,乱成一片.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刘巴长叹一声,再撑持不住,从车上直倒下来,摔倒在地.程畿拉扯不及,慌忙下地查看,扶抱着刘巴: “令君!令君!!”
羽林郎纷纷围过来,只见火把微光照耀之下,刘巴脸色灰败,嘴角渗出鲜血.人已昏迷过去了.他们手忙脚乱将人抬上车,急急往回赶.而所经之诸屯,半数已经着火.四面转瞬已成火海.
“不知陛下大营…”程畿与十数名羽林郎面面相觑,都是担忧已极.值此半夜,吴人用火攻.大营若保得住,则全军当可无恙.若不能守…
他们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先原路折返.忧虑之时,时间过得特别慢,路显得特别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看到前方几匹战马奔来.来人手举火把,为首的正是刘备.身后五位羽林郎素羽如荼.
刘备下得战马,立刻上车查看刘巴情况.一见之下不由大惊,自己也险些跌落车下: “子初!!子初!!”
刘巴听闻皇帝呼唤,勉强睁开眼,叹道: “陛下,快撤退…快…大错已然铸成…无可挽回…臣之罪也.”
“这不是商量罪不罪的时候.”刘备异常冷静,抱起自家尚书令,跨上战马: “朕与你一起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