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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武陵 ...

  •   7.武陵

      先主称尊号,以良为侍中.
      及东征吴,遣良入武陵招纳五溪蛮夷,
      蛮夷渠帅皆受印号,咸如意指.
      --《三国志.蜀书.董刘马陈董吕传》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

      刘备率领东征的四万将士在外,此时的成都也如车轮一般忙碌运转着.为支持前线拼死奋战的将士们,农业,水利,织锦需要照常运作.粮草集结,军需供给,均由这个国家的心脏—丞相府来征收调运.

      宰相国之柱也,不可不强.辅弱则国弱.诸葛亮有如强韧的国之栋梁,每日沉稳如水,行走如风,尽管忙碌,仍极有条理法度地掌握着这一切,令留守的百官与百姓们可以安心依靠.

      而四万汉军的军粮,主要来自天府之国的沃野千里.它的富庶,又是仰赖于都安堰的调节灌溉.自李冰父子修建都安堰,因岷江肆虐而旱涝无常的古蜀国摇身一变而为天府之土,所生产的粮食物资,为秦国一统天下创造了经济基础.诸葛亮与刘备也皆坚信,它是他们北定中原,匡复汉室最重要的国力来源.

      “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

      天府之国,没有旱灾,没有水患.然而都安堰自建成以来,经过岁月风雨侵蚀,并非永远屹立不摇.必经过代代不断修缮维护.因此汉灵帝时设置“都水椽”和“都水长”负责维护堰首工程.刘备入主成都后,诸葛亮特别看重都安堰,因设堰官,并征丁一千二百人,日夜守护.这一千二百人,既是守卫的士兵,也是负责修缮的堰工.如此即保证了农作物与桑蚕织锦的生产.百姓的富庶,便可为北伐提供所需的物资财力.

      此时的季汉丞相,虽然为筹备军粮而忙碌,亦不忘民生为本.都安堰如此重要,他必会隔一段时间便亲自巡视.都安堰本也自有都水长,后来成了堰官,每逢丞相到来,谈论起这大堰结构,修缮之法,都会惊奇于丞相对水利方面的精深理解.心道无怪乎刘左将军常赞诸葛军师为天下奇才.军事治国,水利匠作,竟没有一样是他不精通的.

      此时,大汉丞相与随行的马谡,费祎等随从正步行视察宝瓶口.路并非特别陡峭,然而向来步伐稳健的丞相却不知如何一下踩空,彷佛玉山将倾.马谡离得最近,慌忙扶住了他.诸葛亮将手搭在他肩上,稳住身形,却是微微皱眉,一时难以移步,显然已葳了脚.

      “丞相…可要命医官前来?”马谡问.

      诸葛亮笑而摇摇头:“无妨,歇一下便好.”

      一时随从十数人都停了下来.以为丞相只是停下与堰官商议事情.那堰官看着诸葛亮,神色着急,却在诸葛亮冲他温和一笑之际放下心来.只听马谡打开了话匣子,笑道:“昔时在隆中,丞相带着我与兄长在田野间奔跑,兄长总是跑得气喘吁吁,也跑不过身长八尺的丞相.而我人小腿短,葳了脚,还是丞相把我抱回去的.”

      而此时诸葛亮依然手按在他肩上,倚着马谡,笑道:“幼常,一会儿若真不行,得让你搀我回去了.”

      费祎与堰官闻此不禁笑了起来.

      几人沉默片刻,隐约闻得远处民家传来歌声...此起彼落,断了片刻,又有人续着唱起来:

      “予弟行役,夙夜必偕.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这是百姓祈祷出征将士早日平安归来,莫要死在他乡的歌谣...显然是思念弟弟的兄长所歌.堰官本还想去阻止乱唱歌的百姓们.却被诸葛亮抬手阻止,静静闭目聆听.马谡坐在他身侧,亦是竖耳聆听.堰官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聆听百姓歌唱的丞相与成都令.

      "予子行役,夙夜无已.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陛下啊…不知你此时到了哪里?在何处筹划军机,领军奋战?你可千万要谨慎啊…早日归来,不要无止境地与吴作倾国之争…

      “予季行役,夙夜无寐.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兄长…你现在随从陛下,到了哪里呢?是还在陛下身边,还是已入武陵?兄要入那蛮荒之地,弟甚担忧.怕你捐弃在外,不得归来…

      费祎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想臣子思念君王,父母思念出征在外的儿子,妻子思念丈夫,兄长思念弟弟,全城百姓,有多少人入夜无寐,望天祈祷.

      无怪乎长史杨颙每次劝丞相早些歇息,诸葛亮总是道:"出征将士,夙夜无寐,忠于王事,若遇开战,非死即伤.母唤儿,妻唤夫,痛断肝肠.吾尚不用受这军旅辛劳,只镇守成都,岂可不尽全力,以保三军将士衣食无虞,国内百姓安居乐业?"

      费祎正自沉思着,只见远处一信使驰马奔来,下马后即来到诸葛亮面前,恭敬捧上书信.马谡见此信以青色五星锦囊封装,当是刘备书信.

      诸葛亮当即拆信观看.片刻后将书信交与马谡,转身又继续往上走去.

      “丞相,丞相…?”马谡来不及看信,急追上去:”你的脚不疼了?”

      “事已应验,自然不疼了.”

      “!??”马谡一脸惊愕,低头继续看信,才知汉军秭归大捷,自家兄长马良为入武陵,已用假途灭虢之计暗算了诸葛瑾.丞相所指,即手足相残之事.抬首但见丞相已然恢复健步如风,自如地与堰官交谈着修缮事项.

      “……”

      一直待得诸葛亮同堰官谈完话,马谡方才与诸葛亮一面步行,一面道:“丞相,陛下驻跸秭归,将与陆逊争夷陵.夷陵,江东之大门也,此刻吴军必定死守.陛下原意,必然是欲待攻下佷山县,再谴兄长领兵入武陵.可若攻佷山,不下夷陵或夷道,终难固守.我想兄长亦知此事,是以借着诸葛将军出使之时,对其用计,直入武陵.意在策反武陵蛮,摇动吴人军心,助陛下早日攻克夷陵.”

      费祎不禁叹道:“陛下与马侍中君臣情深,各自都为彼此着想.但愿侍中此计得酬.”

      诸葛亮点了点头:“陛下担忧实属多余,兄长宽厚,智计不如季常.故而季常此计必能成功.”

      马谡皱眉:“我所虑者,乃是兄长未带兵粮金帛,若是蛮人不通王化,不识汉使,该当如何.”

      诸葛亮微微一笑,看着马谡:“吾相信季常.”

      看着诸葛亮如此肯定,马谡不禁也笑了,安下心来.马良曾为诸葛亮教导提拔,又是结拜兄弟,诸葛亮岂有不了解他之理.

      只听诸葛亮接着问:“幼常,陆逊卡占夷陵,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陛下当想方设法诱其出战,方可取胜.但若对方坚守不出,又当如何?”

      马谡沉思片刻,道:“若如此,非出奇兵不可胜.陛下可亲率主力南渡,攀荆门之险,直达猇亭.前锋径攻夷道.”

      “凡出奇兵,必多弄险.”诸葛亮叹道:“幼常可试言,陛下若为此举,险在何处.”

      “险在攀荆门之险以向夷道,江山相逼,通路狭窄,虽有锐师数万,启行不过千夫,更随时有为吴军夹江切断之险…如此则不得不连营呼应,组成联防态势,否则一处有失,全线堪虞.退路若断,覆败立至.”

      “连营…”诸葛亮微微蹙眉:“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连营之法,之所以为兵家所不取,乃是因其成长蛇之势,处处布防,非善守者不能为之.我所创八阵行营之法,关,张,赵,黄老将军皆甚得其法.惜关张黄老将军皆已亡故.子龙驻守江州.子初季常虽也得其阵精髓.然如今季常离开汉营,只剩子初…但愿他能妥为布阵安营,则我军可无虞.”

      二人说着说着,又见山下一小吏,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待得近来一看却是贼曹所属小吏,只见他神色紧张,在诸葛亮面前跪秉:

      "丞相,东吴诸葛恪率领随从二十人,不顾守将盘查,持剑直闯入市.贼曹已下命搜捕.然贼人流窜甚速,恐难即刻全数抓获..."

      诸葛亮一皱眉,严声道:"增派百人入市搜捕!若遇吴人反抗,休得容情,当场击毙!将诸葛恪押至贼曹,交予廷尉!"

      那贼曹小吏即刻领命而去.马谡心下震惊.现在正处两国交战之际,成都守将如此大意,怕难逃丞相重责.而自己身为成都令,只怕也难辞其咎了.抬眼果见诸葛亮面上如罩上一层严霜,薄唇紧抿,快步下山.他与随从忙紧随在后.下得山来即吩咐御者赶回丞相府.

      ***

      待得入府,只见成都守将杨都尉已自伏地请罪.抬眼见得诸葛亮神色有如冰霜,不禁吓得浑身一凉.

      只听诸葛亮冷然道:"城上守卫,皆为精兵,何以拦不住诸葛恪及其数十从人?”

      杨都尉低头道:“诸葛恪及其从人,持剑硬闯.属下恐伤及公子…”

      “两国交战,岂念私情.若诸葛恪自取杀身之祸,吾亦不问罪于你.”诸葛亮严声道.

      杨都尉大骇,跪伏于地:"属下...属下知罪!"

      "现即刻率人入市捕捉诸葛恪从人,切记不得惊扰百姓.而后自去决曹待罪."诸葛亮一拂羽扇,转向马谡,那眼色冷得几乎可令这方圆内室结起严霜.马谡默然半跪于地:"谡为成都令,对下属有失督察,请与杨都尉同罪."

      诸葛亮点头:"幼常自去有司吧.杨都尉速回营中."

      马谡上前拉住杨都尉,狠狠瞪了他一眼:"怎胡涂成这样!"说罢拉着他出了相府.

      府内蒋琬早已迎了出来,见马谡与杨都尉走后,即对诸葛亮禀道:“丞相,诸葛恪已自来府中,说道是奉命出使,并来看望自家叔父.”

      诸葛亮微微一笑,拉住蒋琬之手:“吾亦多年未见爱侄矣!”然后拉着他快步入府.蒋琬一时只感到寒毛直竖,替诸葛恪捏一把冷汗.

      入得丞相接待宾客的大厅,但见诸葛恪昂首而立,一脸的傲气.这孩子方才十八岁,看来已有七尺五寸,也比常人要高,堪堪赶上身长八尺,长身玉立的自家叔父了.诸葛亮上坐后,冷然瞧着他,眉目间如罩上一层严霜.若是常人见诸葛亮如此,早就吓得腿软,而这诸葛恪倒是丝毫不怕,反慢悠悠开口:"哎...我今日总算见识到大汉丞相之威了."

      蒋琬此时方细望诸葛恪,早闻诸葛瑾宽仁温厚,长者之风.怎地生出这一个目空一切的儿子来?

      他转头看着诸葛亮,只见丞相也不恼,微微一笑,来到诸葛恪面前,凝视着他:"你,羡慕吗?"

      诸葛恪一愕,想不到一下被看穿了心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不过他善于机辩,立刻便答:"叔父不懂得择主而事,虽官至高位,何足为羡."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诸葛亮轻摇羽扇,缓步吟道.又回身笑望着自家侄儿:"恪儿可知,得遇明主,尽吾股肱之力以为相,叔父此生已无遗憾.但能与陛下相伴,驰骋天下,官高与否,我从不萦怀."

      "......"

      一旁蒋琬看着干瞪眼的诸葛恪,微笑:"公子不必讶异.丞相不是故意说给你听.他与陛下当着我们群臣的面也是如此.鱼水之情羡煞旁人."

      "哼."诸葛恪笑了一声:"父亲与至尊,亦有死生不易之誓.其神交非外人所能道也.然而叔父你终究有一事不明啊."

      "何事?"诸葛亮笑问.

      "至尊乃是孙武子之后.而孙子原是齐人,原为陈国宗室,后归齐国田完,即为齐国宗室.叔父,我们不也是齐国人?当我齐国强盛之时,那布衣亭长在何方?他出身卑贱,后代也免不了织席贩履,粗俗一世."诸葛恪侃侃而谈,直视诸葛亮:"叔父为何要弃父母祖先于不顾,屈尊跟随于刘备?"

      "啊...魏国人也曾这样指责过亮,说我离弃父母之邦...然而,既要数典论祖,恪儿可知,就算孙仲谋真是孙武之后,那也与我诸葛家无关."诸葛亮轻摇羽扇,语气幽然彷佛陷入远古回忆:"我诸葛氏原为伯夷后裔,葛伯之后.葛国国祚长达一千八百年.于春秋之时为宋国所灭后,我葛氏祖先遂流落四方.直至秦末天下土崩之时,有大将葛婴屡立战功,却被陈胜听信谗言杀害.幸有我大汉孝文皇帝封葛婴之孙为诸县侯,遂始以诸葛为姓..."

      蒋琬在旁听得入神,只听诸葛亮继续说下去:"后我先祖诸葛丰更得孝元皇帝知遇之恩,为司隶校尉,执法严明,声振四方.由是我诸葛氏一族得以名扬天下.汉家先帝,对我诸葛氏族可谓恩深遇重.我等世受国恩,怎能不知报效?况舜帝出身垄亩而终成圣君.泗水亭长或织席贩履,又有何卑贱可言?再者,刘氏一族原为帝尧后裔,血统尊贵,故而后代多聪慧仁爱,有知人之明.自高祖皇帝以降,孝文,孝景,孝武,世祖皇帝乃至当今圣上,多能选贤任能,皆为圣君.有汉四百年以来,天下皆知."

      "......"诸葛恪一时无言以对,只听诸葛亮严声道:"恪儿,此次出行,有没有经过你父同意?吴地通行关文从何而来?"

      "自然是经过至尊同意.关文也是至尊亲自交给我..."

      诸葛亮脸色一沉,喝道:"你父若知你擅自出行,该有多担心!?不念自身安危,不告而别,惹你老父日夜忧虑,岂是人子之道!"

      "两国交战,公而忘私,岂念亲情!?"

      "呵."诸葛亮冷笑:"汝以为我不得对东吴使臣加以刑罚.然你既是吾之侄子,你父教不得,我岂不能教你?"

      "我有什么错!"诸葛恪倔强道:"拿不出丞相的威势压我,就端叔父的架子!叔父倒是说说,我为国尽忠,错在何处!"

      "为国尽忠,就是疏于谋划,率性而行,赔掉自家二十个随从的性命!?"诸葛亮逼视着诸葛恪.

      "什么!"诸葛恪大吼:"你要把我的随从都斩了!?"

      "全部于东市处斩示众."诸葛亮冷然道:"此乃国法.敌国之人潜入市中造谣,岂能不捉住处斩.你若不来见我,随他们一起入市中,我也斩得你."

      "你...!他们是我带来的!有胆你把我也斩了!"

      "放肆!"蒋琬亦忍耐不住,喝道:"竖子不晓轻重!真以为丞相不能斩你!?"

      "他就是不敢!"诸葛恪傲然.

      "不敢..."诸葛亮微微一笑:"恪儿说的对.身为宰辅,有太多的不敢.有太多不想做的事情,却必得为之.有太多想做的事情,顾全大局,而不敢去做:若斩了你,你父必然恨我.汉吴两国,因关羽之故,势成水火,岂堪再次结仇..."

      诸葛恪又是一愣.诸葛亮这一番话,说得毫不带感情.彷佛他不杀自己,完全是顾念着两国关系,而不是顾念着骨肉亲情...这是怎样一个心如铁石的人?自家父亲向来慈爱,哪里像诸葛亮这样如冰如霜.他忍不住从心底敬佩畏惧.但更多的却是不服.思及此,他又笑道:"叔父好生无情.弟弟怎就摊上这一个冷血的父亲."

      诸葛亮也微笑道:"我知你思念二弟.一会儿教他来见你.现下你先去后院领了家法,柴房中安卧几日吧."

      "你...等等!"诸葛恪急道:"我有何错!赔掉他们二十人性命,但我等至少也为国立功了!"

      "立了何功?"诸葛亮笑摇羽扇,意味深长地望着诸葛恪:"让他们造谣,说吾要谋反,就是立功?恪儿以为,此等言语,陛下会信?"

      "哈...叔父果然料到."诸葛恪笑道:"就算陛下不信,成都百姓军民若是信了呢?”

      诸葛亮点头而笑:"恪儿聪明.懂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可惜你煽动黄元进攻成都一计,也是白费心思."

      诸葛恪愕然.大军交战,道路不通.自己绕道从南中入蜀,若非黄元放行,便来不得成都...诸葛亮早就料到.且自己的计谋,亦一样也没逃出诸葛亮预料之中.诸葛恪不免又多生出一分敬佩,当下不露声色笑道:"我怎么白费心思了?黄元若攻成都,南中趁机动乱,一同杀来,包围成都,叔父想怎么处置?"

      "何必处置."诸葛亮笑道:"隔山观虎,何等泰然.黄元素性凶暴,对百姓毫无恩义,南土怨之.他若进兵成都,高定必乘虚袭其后.他怎敢妄动?"

      "......"诸葛恪哑然无语.

      "恪儿啊,造谣一事,不可率性,得要顺势而为."诸葛亮摇着羽扇,笑望诸葛恪:"吾早已派人去南中与汉嘉搧风点火,加重两家猜疑矛盾.如今黄元顾虑其后尚来不及,怎有余力谋成都?"

      "......"

      "心服了?"诸葛亮又逼近自家侄儿一步,冷然道:"恪儿,且不言两国交战,吾对敌国潜入的奸细不能姑息.你谋划不周,擅作主张,赔掉自家随从性命在先.又不辞而别,惹父母担忧于后.于国法家法,吾都不能不处罚你.来人--"

      外面两名相府随从应声而入,躬身等诸葛亮示下.

      但听诸葛亮严声:"压下诸葛恪,杖责二十,后院柴房里养伤思过."

      随从对望一眼,心道乔公子幼时再调皮,也不曾被丞相如此重责过,当下应道:"是!"

      "你!如此逞威风,滥用私刑!算什么好汉--!"诸葛恪破口大骂.诸葛亮正回过身去,打算继续处理政事,闻此又回头,走到诸葛恪面前:"恪儿,还不知错?你聪敏善辩,更有才略,为孙权所喜爱,伴读世子,日后或可官至卿相.如此率性而为,侮上傲下,就不怕祸及满门吗?叔父今日多训诫于你,怕你也不会听.我只问你,你父为何给你起这名字?何为恪?何为元逊?说不出来,再加打十杖."

      蒋琬心想,这还会难答吗?丞相执法虽严,然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若诸葛恪肯认错悔过,丞相许会酌情减刑.简单不过两句话,这孩子不会硬气到连几个字也不肯答吧?

      但见诸葛恪傲然盯着屋顶.任诸葛亮等他半晌,就是骄傲得不肯答一个字.

      诸葛亮见此,终于徐徐道:"恪,有谨慎而恭敬之意.汝父望汝谋划深远,谨慎思虑.为人恭敬,少些轻慢.元逊之意,更明显不过,是要你学着谦逊,收敛这一身傲气."说着他又吩咐随从:"杖责三十.不得打轻了."

      "是!"

      "你!混帐!父亲尚没有如此责打过我,你怎敢--"

      诸葛恪骂不绝口,被侍从拖拉着带下去后,蒋琬见诸葛亮虽神色尽力维持如常,可手中羽扇已自微微颤抖,足见是气得厉害了.蒋琬微愕,诸葛亮君子如玉,自来温和如风,稳重如山,几乎没见他发怒过.如今怎为一个后生小辈气成这样?他长揖道:"公子年幼不晓事,丞相何必为此动怒?"

      "我岂是为他而怒."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方开口道:"兄长并非不会教养子弟,然恪儿不是他所能教导掌控的.每每要看在孙权喜爱这孩子的份上,留三分情面,不敢骂多了,打重了.他曾感叹恪儿虽然才高,然并非保家之子.我今日一见他,更觉兄长所言不差.只恐这孩子将来太过刚愎张扬,连累兄长一家.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看乔儿乖巧,讨了他过来.若带着恪儿在身边教导,或许他还可成为可用之材..."

      "丞相...忧虑深远."蒋琬低叹:"恪公子竟得丞相如此厚爱.属下实在羡慕他."

      诸葛亮笑意盈然,盯着他片刻.蒋琬若无其事弯腰抱起桌上诸葛亮批复完的公文,一溜烟走得没影了.留下诸葛亮摇头笑叹.

      ***

      时近午夜,月华清辉遍洒大地,千里雪原上,三人纵马急驰.前方佷山漆黑山影遥遥在望.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深红华贵官服之人,头戴貂蝉冠,饰以貂尾与蝉羽.另外两位则为白冑白甲之羽林郎,盔缨上素羽如荼,与雪地相映成趣.

      “侍中!吴人侍卫已追上来!”羽林郎安国喊道.

      “必是诸葛瑾所派随从.”马良冷然道:“纵马疾驰!将其诱入佷山伏杀之!”

      “是!”

      在他们身后百尺外,三名吴人卫兵乘马并驾,穷追不舍,逐渐逼近.直喊着马侍中且住,务必交还绥南将军印信.

      前方三人只顾纵马奔驰,直入佷山.马良寻得两旁林木茂盛处,便勒马停下.两位羽林郎亦是训练有素,当下三人迅速分散,躲入两旁树丛暗影中埋伏.

      不过片刻,诸葛瑾所派三名吴人侍卫亦驰马入山.来到这一处丛林,不见前方马良等三人身影,亦起了疑心,同时放缓了速度,正待聚首商议如何行事,只听两旁马蹄声传来,有人高声笑问:“侍中并没取走诸葛将军印信,尔等何以穷追不舍?”

      当中一名吴人侍卫醒觉得快,当即拔剑.另外两名尚没反应过来,安国举剑疾驰而到,手起剑落,当即令一人身首异处.吴人大喝声中,安民亦刺中对方胁下.两名吴人盛怒之下,立刻杀红了眼,作起困兽之斗,双方四人拼死血战起来.

      马良伏于树丛中,右手握紧腰间宝剑,唇角挑起一丝笑意.

      陛下啊,你以往常笑对臣言,要教臣习剑.臣今日,暗悔不听陛下之言.以至必得伏身暗处,助不得两位羽林郎.

      双方激战中,刘备的白毦兵毕竟为汉军精锐,诸葛瑾之侍卫如何是对手.不多时已身中数剑,落下马来.只人之将死,拼命求生力战,景况极其惨烈.两名羽林郎见二人伤重失血,再无反抗之力,便收剑来向马良躬身复命.

      马良于树丛中走出,来到倒下的两名吴人面前,叹道:“放他二人在此不死,莫非等野狼貛类来啃啮之?”说着拔剑出鞘,顷刻间刺中二人心脏.

      两名羽林郎怔然望着他,噤声不能言语.马良身上已溅洒鲜血,索性撩起衣裳,拭去佩剑上血迹.安国但见清冷月色下,马侍中那温雅柔和的脸庞竟平添几分冷硬的线条,嘴角似还带着森冷的笑意.他不敢再看下去,与弟弟忙搜取死去的吴人身上半章印,交与马良.

      马良取来看了,笑而点头:”若是荆州得复,当表二位,同居首功.”

      安国与弟弟对看一眼,笑道:”卑职不敢居功,只求侍中将手中宝剑,借我二人一观?”

      马良爽朗一笑,将佩剑递给安国:“只许看一下.还要赶路.”

      安国接剑细看,果觉冷光逼人.听说陛下用金牛山的铁矿铸造八把宝剑.各长三尺六寸.陛下自己佩带一把,其它七把宝剑分别赐给丞相、太子、梁王理、鲁王永、 关羽、张飞、赵云.这八把宝剑上的文字全是丞相亲自书写.八把宝剑为最上等精铁所铸,次又有六十四把,分赐文臣武将.而传说中此六十四宝剑中最精致锋锐的一把即为马侍中所佩,剑上文字却为刘备亲手所书.

      他将宝剑翻来覆去地看.一旁安民笑道:”快看看这宝剑可有名字?”

      马良伸手将剑取回.可安国还是就着明亮月光,看见剑柄上细小的两个字.

      “—画眉?”

      “画,眉?”安民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好风雅奇特的名字!如此锋锐之剑,却有着温雅美好之名,正似侍中其人…”他说着望向马良,只见对方无奈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炭笔:"既然要取笑,只许你们取笑一次.我这白眉不能教吴人看出来.现在又没有镜子...麻烦你们了?"

      安国与弟弟面面相觑片刻,忽然一齐大笑起来.安民当先冲上去.安国却拉住他:"你还没娶妻!不会画!要是涂坏了怎么办!让我来!"

      "......"马良看着那二人,简直无语凝咽.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亲卫.都学陛下的油嘴滑舌学成这样了.

      安民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兄长走上去接过马良手中碳笔,笑道:"今日何幸,得与侍中共享画眉之乐."

      "放肆!"马良笑斥:"动作快些!还要赶路."

      于是,这荒山月下,英武的白袍羽林郎给眉清目秀的侍中画眉的美丽景像,也就是安民得见了.他看着兄长细细给马良把白眉涂黑,忍不住道:"平日看兄长爽朗豪放,大大咧咧,没想到你也是会给嫂子画眉的."

      才说出了口忽觉不妥,果见马良一眼刀瞪了过来,忙歉意地笑了笑.片刻但见马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赶路吧!”

      兄弟二人笑应了一声,三人当即翻身上马.月下疾驰.

      ***

      昔时关羽北上攻襄樊,吕蒙陆逊白衣渡江,席卷荆州.各郡县顷刻间传檄而定.汉之郡守长官,便有不愿降者,经吕蒙巧计诈之,缓语劝之,也纷纷迫于无奈归降东吴.唯有五溪蛮族,分布武陵,桂阳,零陵各郡.尤以武陵最多,向为难治之地.但因刘备诸葛亮南抚夷越之策,诸蛮唯服刘备.自吕蒙收荆州以来,诸蛮不甘沦为佣兵农奴,屡次起兵反抗,故惨遭屠戮.

      蛮王沙摩柯闻得刘备东征,心下大悦,数次遣使请兵.奈何蜀中与武陵相距遥远,一时不得相接.唯有等待刘备兵进夷陵,打通佷山县,南通武陵方可与汉军会合.

      他所没有料到的是,在刘备尚未攻打佷山县之时,马良会突出奇计,先独自前来武陵帮助他.

      马良与两位羽林郎,乔装改扮,一路凭着诸葛瑾印信与死去的吴人随从身上搜来之半章印,通行无阻.便有地方官员起疑,盘查询问,马良因多次出使东吴,又深深了解诸葛瑾,兼之有着绝佳口才与机敏,皆说得对方哑口无言,不能不信,只得放行.两位羽林郎只看得佩服无比,心道马侍中虽为文士,可这闯关的本事,当不下于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关将军.也难怪素来高傲,轻视士子的关羽会愿与马良同守荆州,结为忘年之交.

      三人一路奔驰,终于来到武陵五溪深处.雄溪、满溪、酉溪、潕溪、辰溪,五溪纵横,山明水秀.沙摩柯据守清浪滩北岸杨家寨.望楼上守军见马良等三人来到,立刻弯弓搭箭,喝问:“来人止步,报上姓名!”

      马良高声答道:“侍中马良,奉大汉天子之命,来助尔等反吴归汉!”

      此言一出,大寨上一片哗然.不多时,寨门打开.一带甲蛮将纵马而来,在马上拱手:“贵使前来,有失远迎.请随末将来.”

      马良颔首,与两位羽林郎一同入寨.只见那蛮将脸上阴晴不定,并无喜色.领着马良三人延着村寨蜿蜒,一路行去.此刻骄阳高照,万里晴空.土家村寨景色秀丽,翠竹掩映.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因战争笼罩上紧张消沉的气氛.行至半路,马良温声问那蛮将:“将军,可否以姓名相告.”

      那蛮将笑而回过头来:“足下可真是马侍中?我闻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足下眉间并无白毛,莫要是吴人奸细.”

      马良微微一笑:“良形貌特异,一路行来,恐吴人认出.今愿与将军坦承相对.”他说着,弯腰以袖浸入脚边溪水,拭去眉上碳粉.果见眉色皆白.

      那蛮将不禁眼前一亮,愕然盯着马良半晌,片刻后含笑道:“你果真是马良.”

      一个蛮寨小将,面对汉使,此语甚是失礼.两位羽林郎至此亦查觉不对,皆以手按剑.那蛮将见此,高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了!”

      一声令下,周围兵刃出鞘之声四起.十几名强壮蛮兵围了上来,将马良三人团团围住.安国安民愤怒之下齐齐拔剑,马良即刻抬手制止,温声道:“我来助尔反吴归汉,将军何以如此?”

      “天下有白眉之人多矣.大汉侍中印信也可伪造.你未带兵马,又无金钱蜀锦,我如何能信?在查清你真实身分之前,我不能让你见大王!”

      “将军何以如此多疑,非要见蜀锦,才信吾为汉使?”马良反问.

      “请马侍中见谅!吊脚楼上安住片刻吧.”那蛮将一拱手.

      马良脸色一沉,厉声道:“如我所料不差,将军姓相.必为相单程后代.”

      那蛮将一愕,随即笑道:“是又如何?”

      马良沉声道:“往事已矣,先祖之事,大汉先帝之过失,望将军释怀.莫忘昔日左将军,当今天子对尔等之恩德.良并非伏波将军马援后人.若尔执迷不悟,记私仇而误全族性命,非但对不起族人,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相单程将军!”

      “……”那相姓蛮将咬牙皱眉沉思,显然陷入了两难之中.他并非真怀疑马良的身分,而是正因为来者是马良,他才如此介怀.

      他的先祖,正是相单程.相单程于东汉建武年间被公推为五溪蛮王.建武二十三年,沅陵大旱,黎民生活无着,而朝廷征敛仍有增无减.相单程遂率领当地壮勇数万,夺关据县,惩治贪官污吏,开仓济贫.

      光武帝遣伏波将军马援领兵四万征讨.次年二月,军至临沅,相单程趁马援行军日久,人困马乏之机,进行夜袭,中计陷入援军重围,被迫退守沅江清浪滩北岸.马援军驻扎沅江南岸壶头山一带.相单程凭清浪天险据守数月,马援望江兴叹,一筹莫展.

      时值盛夏,天气酷热,汉军不服水土,军卒染疫疾死者大半,马援也病死军中.监军宋均恐军心浮动,假借皇帝诏令,任命司马吕种为沅陵长,持“诏令”与相单程谈判议和.相单程考虑到五溪黎民,同意罢战.和谈成功后,相单程被宋均设计诱杀.

      此刻马良面前的蛮将,身为相单程后人,既失去先祖王位,亦对沙摩柯亲近汉帝之举不满.他与马援原是世仇,见了马良更是想起这代代流传的往事.只见他一举手,蛮兵簇拥而上,将马良三人又推又拽,往前方吊脚楼而去.两名羽林郎意欲拔剑抵抗,即被马良喝命阻止.

      蛮兵们将马良三人关入吊脚楼,派人看守.堂堂汉使,此刻俨然成了阶下囚.

      三人在室内怔然片刻,两个羽林郎颓丧地坐倒在地,然后抬眼绝望地望着马良.只见马良正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而后指着窗外山头:“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山吗?”

      兄弟二人摇了摇头.马良微微一笑:“马援征诸蛮,病死壶头山.那便是壶头山.”

      马援为东汉开国功臣,助光武帝征战四方,平定天下.堪称最优秀的将才,被封为伏波将军,新息侯.可惜后因女儿当了皇后,马援身为外戚,竟不能位列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

      马良望着窗外蓝天苍云:“马援当年觐见光武皇帝时,光武帝问他的志向如何?马援答: “男儿当勇征四方,死以马革裹其尸而还矣!””

      “良亦深为其壮语所感.而其老当益壮,年近七旬尚且为将征讨四方.曹孟德所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说的正是马援!”

      羽林兄弟一听,不由心中豪情顿生.安国叹道:“我们二人虽是久战沙场,可这勇气胆略与一腔豪情竟不如身为文士的侍中.”

      马良微笑道: “马援年已七十,尚且来征五溪.何况我等方当壮盛.”

      安国笑而点头,又叹:“侍中真不是马援将军的后人?”

      马良摇头:“马孟起将军方是马援后人.”

      安民低声道:“如果马将军没有病倒,陛下一定会派他领兵跟侍中一起来.我们两个保护不了侍中…”

      马良摇头:“是我陷你二人于险境.”他环顾室内,捡起弃置一角的弦鞀.这想来曾是有人居住的旧家,而今弃置于此.倒成了软禁俘虏的地方.连东西也胡乱堆放着不曾收走.弦鞀只有三弦,蛮人于庆典时用以歌舞弹唱.马良虽只习过七弦琴,然而天资聪敏,这弦鞀又幸而不曾毁坏,他弹拨几下,便摸准了音律位置,调好了弦,轻拢慢捻之间五音齐备.羽林兄弟困惑地望着马良,心想侍中此刻竟还有雅兴摆弄这蛮人乐器吗?

      只见马良回头对他们一笑: “丞相曾对我说,不只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风云水火.即使一张瑶琴,运用得当,也可退千军.今蛮人不信汉使,我弄琴不如弄此弦鞀.”

      “……”您就糊弄我们吧.兄弟二人无奈地对看一眼.只见马良抱起弦鞀,走到窗前,面对着壶头山长跪于地,朗声道:“伏波将军在天有灵,请佑我大汉,助良此行成功收复武陵,以佐陛下匡扶汉室!”言罢深深叩首.

      羽林兄弟惊讶又感动,也一齐跪了下来,一同祝祷.

      马良起身坐于窗边,拨动琴弦.欢愉而古老的曲调便流泻而出.羽林兄弟本来想着马良所奏之曲必然高深.不料弹的竟是众所周知的《下里巴人》.待得奏过一遍,曲调反复之时,马良便吟唱起来.可他二人竟然一字也听不懂.

      没有想到,马良非但能说蛮语.还能以蛮语吟唱五溪蛮的祖先—巴人的歌谣:

      生活在五溪的人们啊.我听说你们是巴人的后代.
      你们可知道先祖的故事吗?
      你们原是伏羲氏的子孙.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巴人帮助周武王,讨伐无道的商纣.
      他们跳着巴渝舞,是善歌舞,骁勇善战而又睿智的民族.
      周室衰微,巴人为楚国所逼不断西迁入蜀,就像东吴现在压迫你们一样.
      秦国灭亡了巴国.从此巴国不复存在…然而巴人还在蜀中,世代繁衍.
      我朝高祖皇帝入蜀,率领巴人灭了暴虐的秦国,击杀楚国的项羽.建立大汉王朝.
      前汉二百年而倾覆,光武皇帝派遣马援前来,
      而你们也诚心归顺,协助他中兴汉室.
      后汉二百年而倾复,幸有汉左将军治理荆州,夷汉安乐.
      他在蜀中称帝,恩泽两川.巴人与武陵的你们都受其恩育教化.
      你们忘了先祖神文圣武,协助我大汉的功绩伟业吗?
      你们忘了大汉列位圣明的先帝与当今陛下对你们的恩德吗?
      为什么大汉天子派了使者前来,助你们反吴兴汉,你们却将他囚禁于此?

      这一段歌词,是马良自己所作,以蛮语吟唱.羽林兄弟二人一字也没能听懂.只觉马良琴声动人,歌喉亦是悠扬清远.马良反复吟唱,顷刻间吊脚楼四邻左右的百姓都打开了窗户,或走出门来聆听.马良的蛮语咬字并不准确,甚至还因为久居成都,跟随巴人学习,而渗入了巴人的口音.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征,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下里巴人,从战国时开始便是楚地家喻户晓的通俗民谣.在五溪蛮中更是如此.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巴人的后代.马良喜爱民间歌谣,他在蜀中弹琴而歌时,往往也有许多百姓相和而歌.刘备曾开玩笑,言道孔明所好,乃阳春白雪,大雅之音.而季常所喜,乃是下里巴人,郑卫之声.此言诚然不虚,然而马良之琴艺,乃诸葛亮所授.

      "就像是屈原与宋玉."刘备笑道.当时群臣在堂,商议庙堂乐舞之事,刘备笑望着马良,赞其有司马相如之才.而马良即笑而对诸葛亮一揖,叫了一声先生.引得大家都笑了.只见诸葛亮羽扇轻摇,笑道:"郑卫之声,为孔圣人所鄙.然究其被称为亡国之音的原因,乃因郑卫之地为商代遗民所居,其乐舞狂热欢愉,用以祭神娱人,故广为人所喜爱.亮亦非不喜郑卫之声,只是相较之下,更爱雅乐罢了,故一同教给了季常.季常非不能为雅乐也,只是相较之下,他更喜新乐."

      "这跟孝直一样,是也不是?"刘备笑望一旁的法正:"孤听说,孝直曾去季常府上,只为一闻他所奏的郑卫之声."

      "哈哈哈哈..."群臣皆笑了起来.

      "那主公呢?"法正笑问刘备:"主公爱听什么?"

      刘备笑道:"孤年轻时与季常一样,更喜新乐.但遇着孔明之后,他给孤讲解雅乐教化之寓意,几通圣人治国之道.所以啊,孤也学会了欣赏雅乐."他说着,温和望向诸葛亮:"只要是军师所奏之曲,孤都爱听."

      诸葛亮笑叹:"雅乐之相较于新乐,并无高下之分.亮之所以好雅乐,乃取其教化之功,治乱之能.若世无战乱,百姓温饱知礼义,强不侵弱,天下大治,则日日欢歌宴舞,奏那郑卫之声,又有何不可呢?"

      刘备笑望着诸葛亮,眉眼间满是暖意.天下太平,河海晏清,乃至一个再也不需尊雅乐,鄙郑声的世间,那是一个多么飘渺虚无的梦想.可有他的孔明在一旁,彷佛就不再遥远.诸葛亮便是有这样的坚定信念与绝世才华,要让这一切都一一实现.那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此刻壶头山脚下的百姓,聆听着马良的歌声,片刻后,纷纷相和而歌.没有多久,便传到了村寨长老耳中.

      须发皆白的蛮族长老拄杖前来吊脚楼下,聆听了片刻,终于叹道: “这是真正的巴人口音.他是从蜀中来的,假不了.这是怎样一位使者啊!竟然熟悉我族古老的故事,还能吟唱出这样感人的曲调.”

      他当即遣人飞报蛮王沙摩柯.马良停止弦歌,放下弦鞀,笑看二位羽林郎.兄弟二人只觉此刻马良盈盈笑意,耀眼有过于窗外艳阳.

      但闻马良轻叹一声:“乐竟为章,止戈为武.礼乐可息兵戈,信矣!想良自幼随尊兄习琴,后亦以瑶琴一曲,初见陛下,得同奏管弦之至,牙旷之调,良…不枉此生!”

      ***

      马良一首蛮语吟唱的《下里巴人》惊动了全寨中的五溪蛮百姓.在蛮兵打开吊脚楼之门,恭迎马良三人时,百姓们与长老皆围了过来,延颈观看这位特别的汉使.但见汉使一身汉家布衣,虽年轻而气度豁达,虽步履整肃而笑意温和.即使不持节,不捧剑,亦已显上国气度.

      蛮王沙摩柯闻长老报信,此时早已乘马前来相迎.他虽生得魁梧雄壮,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不似汉民,然久慕王化,喜好汉朝风俗,远在马上望见马良,不由对左右叹道:"真国士也."

      他来至近前,下得马来,便上前亲热地握住马良之手,笑道:"汉使啊,你不持节,又不捧印.我便不以寻常礼节接待你了.你到我们寨中,就是我的客人.你不会介意吧?"

      两位羽林郎皆是皱了眉.侍中何等尊贵,大汉国上下,敢这样直接拉马良的手的,也就是自家陛下与丞相.就是马家兄弟当着外人,因敬马良位尊,也都不敢过于亲密.

      岂知马良任沙摩柯粗砺大掌握着,笑道:"陛下待人,亦不喜拘礼.大王若见陛下,定然投契."

      沙摩柯仰天大笑:"哈哈哈…汉使,请!"

      沙摩柯将马良迎至寨中正厅坐定,出口便笑而诘问:"马侍中,为什么独自潜行来此?不但忘带兵马,连金银蜀锦也忘了带了.使得相将军认不出您为汉使,亏待了您.本王在此,替他表示歉意."

      两个羽林郎皆是有些愤愤然,这话说得半点道歉的诚意也没有.加以一开口就要金银蜀锦,实在无礼之至...!

      马良起身,步于室中: “大王从我要金银爵赏,可此时非我有求于大王,而是大王有求于我.我是来帮助大王的.”

      沙摩柯一懔,而诸蛮将也皆收回了笑意.心想这汉使虽容貌清秀,性情温和,可不卑不亢,三言两语间切入正题,竟教人不敢轻侮,不得不认真以对.

      “大王试想,您此时困守此山间小寨,无数子民随时可沦落为佣兵农奴.再想要过山野间自由自在的日子,怕是不能了.大王今日会落到此地,不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优秀的统帅,来协助你团结军队?也没有一个能言善辩的使者,来替你团结各部族的长老?”

      “这…”沙摩柯怔然看着马良.对方将他所烦恼的事情完全摊在台面上说出来,致使他不得不随着马良切入正题.

      但听马良又道:“良此来,不带金银蜀锦,不带兵众.是违背了陛下本意.我汉军在秭归战场,只有四万.而吴人有五万军队,且内援不绝.当此时我再带走兵马,虽可自保,然窃为陛下不安,是以甘冒艰险独自来此.其二,大王啊,”马良看着沙摩柯:“良知道大王心慕王化,故而来此,不愿教大王违背先王之教:大汉子民无功不受禄.大王想要黄金蜀锦,良希望让大王自己去取.若大王能举兵北上佷山,与陛下声势相连,共讨凶逆,则必然可震摄陆逊,措动吴军锐气!则我收复荆州,令各部子民得免于吴人之暴,从此安居乐业.大王立下大功,受我大汉印授,拜将封侯,自当不在话下!”

      沙摩柯激动起来,亦拍案起身:“好!可本王若率兵北上,谁来替我守这五溪?若吴人再来侵犯,百姓们要依靠谁!?”

      马良微笑:“我留在此,为大王暂摄军事.此武陵,零陵,桂阳三郡多有大汉子民官吏迫于大势而降者,内心并不愿服事孙权.吾当说之令其复归陛下.至于零桂五溪各部族长老,也由我去说之,必当团结三郡之兵力,直捣长沙!后与陛下会师建业,共取孙权之首级!”

      沙摩柯心潮澎湃,猛一击掌,转身望向厅中诸蛮将长老:“我带兵走后,由马侍中带领你们,你们可安心?”

      长老们皆微笑:“汉使会唱我们的歌谣,说我们的语言,和煦温善,没有半点儿官架子.就像我们自己的人一样.”

      沙摩柯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刘备派马良前来.这位马侍中,的确不简单啊.在说服他这个大王之前,竟然先已经令百姓与长老心服.

      但他仍有一事不放心,转而问马良:“侍中,可否告知本王,陛下会给我多少赏赐?”

      马良道:“陛下许你官封列侯,永远替他带领守护五溪百姓.至于金银蜀锦,当以军功而计.”

      “那你呢?”沙摩柯问道:“马侍中不惜身命,独自前来.又有何爵赏?”

      马良垂目片刻,想起刘备曾出豪言壮语,许他永为荆州之主.天子无戏言,况是恩信着于四海的刘备.他沉思片刻,便对沙摩柯微笑道:“陛下曾言,若我得策反荆南三郡,而后北上襄樊,当命我永为荆州之主.然而,大王何必曰利?但有仁义足矣.先圣孟子曾言: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国家就危险了.如果轻义而重利,则人人不夺取国君的地位和利益,是绝不会满足.乱世将因此而不能终止,黎民无法免于倒悬之危.昔者五霸强,七雄出.今者天下大乱,四海不宁,不都是因为不尊天子,不讲仁义,士大夫各自只想到自己的利益?”

      沙摩柯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又笑而诘问:“若如马侍中所言,汉皇为何还要封你我以爵赏,诱我以金银?”

      马良不慌不忙答道:“明赏罚,察善恶.擢有功之臣,黜有过之吏,此先圣治国之道也.若有功不举,有罪不罚,何以着威信于天下?再者,高皇帝曾作歌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倘圣君需我等为他治国理民,镇守疆土.你我志士,当在所不辞!”

      “好!好!”沙摩柯击掌大笑: “马侍中对答如流,不卑不亢,真国士无双!不只如此,你的琴声,竟可让我的百姓与长老们都倾心相服.荆楚之地,是如何养出这样的俊杰?”

      “良亦好奇,五溪之地,如何养育出大王与您的子民这样威武,率真而善良的民族.”

      “汉使,”沙摩柯笑道:“我们将以接待最尊贵客人的方式,献上我们最盛大悦耳的歌舞.但在这之前,本王想要亲耳听听马侍中的琴声.”

      马良微笑:“良当以琴声,答大王之问.”即命安国将从诸葛瑾处带走的瑶琴拿来.他端坐原地,置琴膝上,几声叮咚泛音流泻,与潺潺溪水之声相映无间.五音齐正,他即抚弦高歌楚辞中屈原所作<橘颂>,曲调欢愉婉转,并巧妙地改动了词的内容,依然以楚声吟唱,但以蛮语重新诠释,: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天地孕育的五溪子民,生来就适应这方水土)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禀受了再不迁徙的使命,便永远生在南楚)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你扎根深固难以迁移,立志是多么地专一)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衣裳如叶儿碧绿花儿素洁,意态何其缤纷可喜)”

      蛮王沙摩柯为其欢愉曲调所感,顺着曲调高声以汉语回唱: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

      “马侍中啊!你的学识文采,是如此灿烂.
      你少年成名,岂不令人惊喜于你出众的才华志向!”

      马良立刻就明白了沙摩柯友好赞叹之意,心下也着实佩服蛮王竟然能以汉语吟唱楚歌,于是他继续唱道: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五溪的子民!你们独立于世不肯迁移,这志节岂不令人欣喜)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你们扎根深固难以移徙,开阔的胸怀无所欲求)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疏远浊世超然自立,横耸而出决不俯从俗流)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
      (你们坚守着純淨的心谨慎自重,何曾有什么罪愆过失)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无私的品行,恰可与天地相比相合)
      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我愿在众卉俱谢的岁寒,与你們长作坚贞的友人!)”

      一曲终了,沙摩柯仰天大笑: “好!五溪子民,与汉皇陛下当永世交好,作为彼此坚贞的友人!”

      寨中众长老与蛮将也皆为这一曲琴歌激动不已.马良以蛮语吟唱,用的却是家乡的楚声.歌声朴实而真诚,巧妙地打动了寨中人的心.

      但见马良起身,笑与蛮王击掌为誓.沙摩柯紧握着马良之手,笑道:“不知马侍中的老师是谁,竟教出你这样的俊材!”

      马良笑道:“良的老师很多,襄阳水镜先生,陈元方,郑康成皆是我的恩师.然而良之琴艺为我的尊兄,当今大汉丞相所授.后为官出使,亦是他所提携.”

      赤壁战后,诸葛亮总理荆州内政,不能再去东吴.此时出使东吴,协同两家之任就落到了马良身上.马良便请诸葛亮为他写一封介绍信给孙权:“今衔国命,协穆二家,幸为良介于孙将军.”

      诸葛亮提携马良多年,此时存心考验他的能力,便笑道:“君试自为文.”马良提笔即刻起草:“寡君遣掾马良通聘继好,以绍昆吾、豕韦之勋.其人吉士,荆楚之令,鲜于造次之华,而有克终之美,原降心存纳,以慰将命.”

      诸葛亮看了之后,大为赞赏:”季常措词不卑不亢,简短扼要,直指人心,又极雅致,亮竟不能加减一句,修改一字.”他笑望着马良:”阿良长大了,足以独当一面矣.”

      其时,马良只有二十四岁.出使东吴时,孙权也极喜爱他,恭敬地接待了他.

      “哦!?诸葛丞相?”沙摩柯大感好奇:“听闻他初次出使吴国,只有二十七岁!便成功连合两军,抗击曹操.之后由于治国有方,能励精图治,保国安民,当今陛下离不得他,于是不再派他往东吴.他为丞相,日理万机,琴艺竟然在马侍中之上!?”

      马良微笑:“岂止琴艺?丞相之才华气度,谋略高远,皆非良所能望其项背.”

      沙摩柯笑道:“那本王定要见他一见!”

      马良于是微笑: “大王,去见得陛下,只管说明您想见丞相,他一定会大喜答允,亲自带你去见他.”

      “哈哈哈哈哈!”沙摩柯大喜,回到王座,以掌击案:“明日开始,点齐一万兵马,本王要亲率大军,与汉天子会猎于秭归,共讨孙权!”

      安国与安民看着马良,均是一脸钦佩惊喜,想之前侍中一句:”只要运用得当,一把瑶琴也可退千军.”他们犹自不信.没有想到马侍中真能以瑶琴调来一万蛮兵去相助陛下.而这五溪百姓,也诚心信服了他.

      章武元年冬,刘备军次秭归,遣马良入武陵招纳五溪蛮夷,蛮夷渠帅皆受印号,咸如意指.武陵举郡反,不复为吴所有.

      在不久之后,零陵,桂阳闻风群起响应,杀吴官员,皆听从马良号令.自此荆南四郡风声鹤唳,孙权只恐马良领军直捣长沙.故而急派步骘率万人驻守益阳.

      自关羽毁败之后,荆南已复大半.刘备屯军秭归,与陆逊相持数月,闻得荆南三郡已复,汉军士气大振.而陆逊固守夷陵,听凭汉军如何挑战攻打,皆不应战.

      他所不知道的是,汉军的尚书令刘巴正准备出奇计,抢占夷道,攻取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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