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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允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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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允文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乐府《白头吟》
诸葛瑾方走至汉营辕门,才要上车,只听身后一人高声吟诵:"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长河东流不复返,君子宁去不念吾?"
诸葛瑾回过头来,不禁一讶:"...季常?"
马良站在数尺外笑望着他,眼神却有些欲语还休的凄然.诸葛瑾怎能错认,这个孩子,小时候就生得清秀,眼角顾盼间自带几分风流,眉间白毛更是惹人注目.后来诸葛亮治理荆州,马良出使东吴,两人也曾多次会面.可后来入川一隔,竟有十年之久.眼见得马良人还年轻,眉毛已全白了.而自己...已是年将半百了啊!
"季常,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啊."诸葛瑾见马良倒似小时候一样怯生生了,不由笑起来,张开双臂.
若在二十年前,小小的马良会立刻跑上去,扑在诸葛瑾怀里.现下自然不行,然而他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快步上前握住诸葛瑾之手,眼角微带泪光:"不意在此,得与兄长再会.眼下两家兵戎相见,兄长走得如此匆忙,再会不知是何时..."
"你呀..."诸葛瑾笑起来,细细打量起他.两人双手交握,彷佛浑然忘了这是在汉营,而他们此时本该是敌人.只看得一旁的羽林郎瞪大了眼瞧他二人,继而面面相觑.
诸葛瑾犹记得与马良初遇是在隆中.他远道而来,去探望弟妹.不料才到草庐前,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头撞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大哥,我再也不弹琴了!"
孩子将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充满委屈,好像随时要哭出来.因为身量差不多,又年龄相仿,诸葛瑾差点以为这是自家幼弟诸葛钧了.一抬头间只见诸葛亮追了出来,神色颇有些恼火凌乱,手中还拿着一把...扫帚.
“这,你们这是!!……”诸葛瑾讶然.能把自家二弟惹恼成这样,不晓得是哪家顽皮孩子.
诸葛亮见是兄长来了,不由有些尴尬地放下扫帚.诸葛瑾摇头叹息,自家二弟才十七岁,还是一个大孩子,而眼前这个是一个还会错认兄长的小孩子,两人是闹了什么别扭气成这样?马良也终于查觉了哪里不对,抬起头来一看,他抱住的哪里是自家大哥马伯常.分明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而且跟孔明尊兄长得有点像...
小小的马良知道认错了人,红着脸放开了诸葛瑾,还要再跑,却被诸葛瑾握住了小手,笑问:"你是哪家孩子?诸葛亮欺负你了?"
"没,没有.我...求尊兄教我弹凤求凰,然后..."孩子低下了头,不肯再说了.
诸葛瑾哭笑不得,抬头看着诸葛亮,只见自家二弟也不愿多言,只道:"阿良是襄阳宜城马家第四子."
"襄阳马家?"这可是荆州世家大族.诸葛瑾不由又细细打量起这个眉目细致的孩子.牵着他入了草卢坐下后,柔声说:“琴会三才之粹、五行之精,尺寸之间效法天地,乃是君子必须修习的乐器.因此,琴还是要学的.”
马良怔怔看着他片刻,末了抓着他手轻轻摇晃,笑了起来:"兄长,你教我弹白头吟好不好?"
"........."诸葛瑾一阵无语.他有些能理解为什么诸葛亮会着恼了.只见自家二弟坐在那儿蹙着眉:"阿良最近就是这个样子,还总要学这些不着调的曲子.我担心他长大之后..."
诸葛瑾摇头而笑,细看马良片刻,道:"不会的.这孩子是个好样的."说着,他牵着马良,来到琴前坐下,手搭琴弦,彷佛毫不费力,数声浑厚之音自然流淌而出,铮然隐隐有金戈之声:“你看,琴为心声,胸中若有天下,七弦也作兵戈响.不要整天价让孔明教你这些不正经的,这凤求凰不学也罢,等你有了心仪女子自然就会了.君子练琴,不止拘于音律,更要借音乐砥砺性情,孕内心浩气.你要真想学琴,我教你公瑾新作的长河吟.”
…
…
...
马良一垂首,注意到诸葛瑾半藏于袖中的手上似包有白布.诸葛瑾方要掩饰,马良抓住他手,一掀袖子,不由一惊:"这...兄长如何..."
"车马颠簸,不慎碰伤."诸葛瑾微微一笑.马良摇头:"这不是碰伤,兄长休要瞒我..."
他望向一旁,一青年羽林郎便躬身道:"方才陛下欲强留诸葛将军,将军...拔剑欲自刎明志,被陛下阻止,是以..."
"......!"马良眉头深皱,握住诸葛瑾之手:"陛下竟尔如此.兄长可还觉疼痛?"
诸葛瑾笑着摇摇头.马良低声道:"委屈兄长了,良在此,替陛下向兄长赔罪."
"这是什么话!"诸葛瑾笑道:"孔明与阿钧可还好?"
"好.当了丞相,怎么能不好.就是最近忙些累些.有我照顾他,兄长勿忧.我不在了,还有幼常呢.阿钧还是跟以前一样,说我与幼常抢了他二哥."马良笑道.诸葛瑾听了不由也笑起来,末了黯然低声道:"重任在身,兄不得不立刻回南郡.来日再与弟长叙."说罢用力握了握马良之手,毅然转身便走.
"兄长!"马良唤道.抢上前去,攀住车辕:"刀兵阻隔...再见不知何日.请容弟送你一程吧!"
诸葛瑾方要上车,见马良含泪不舍地望着他,当是盛情难却.他又握住马良之手:"阿良,你已是一国之侍中,陪侍陛下,不可随意离营."
马良望着一位白袍羽林郎:"君可替我代禀陛下."
青年拱手:"侍中请少待,待属下禀过陛下,再行离营..."
"若待你禀过陛下,岂不误了将军行程."
"属下...职责在身.况侍中亦不可无人随行..."
"放肆."马良冷然道:"我在成都,尚可自由出入禁省.今日不过离营片刻,你也敢阻拦吗?"
那羽林郎一怔,马侍中向来为人温和,语笑晏晏.如何今日竟尔动怒.他忙半跪于地,低头不敢作声.旁边的弟兄看得着急,忙上前拱手道:"侍中执意送行,属下愿为护卫."
马良蹙眉无言望着他片刻,终于道:"好吧."
"兄长,我跟你一起."另一位较年幼的羽林郎亦道,看着马良.
马良叹了口气,勉强应了.当下带着那羽林兄弟二人,便随诸葛瑾攀上了车.
"阿良,你..."
"回头陛下责怪,看尊兄之面,也会宽恕良的."马良笑道:"兄长,请容良相送十里吧!"
***
羽林青年焦虑地望着诸葛瑾车马远去,忙往中军帅帐去禀报刘备.
"陛下!"那羽林青年入帐,只见刘备与刘巴二人正商议事情,即半跪于地:"陛下,侍中随诸葛子瑜离营而去."
"哦?"刘备看向刘巴:"这样迫不及待去给子瑜送行.都不先告诉朕一声.方才众将聚会,他也没来.这不像是季常的作风啊?"
"这...属下也曾问侍中,是否先告知陛下再走,可他...竟出言斥责我等.属下怕..."青年越说,声音越低.也不敢抬头看刘备了.只惹得刘备哭笑不得:"怕什么啊?怕他跟着诸葛瑾跑了?"
"...属下不敢!"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刘巴拂然不悦:"退下吧!"
"等等."刘备问:"他带了几个人去?"
"侍中一个随从也不带...我们不放心.安国与安民自请随行保护.侍中勉强答应了.随行就二人..."
"什么!"刘备一拍几案:"出了大营,就是吴人地界!他送行回来,就只有两人保护...你们当他是什么!?万人敌的虎将吗!?? "刘备急得离坐而起,来到那羽林郎跟前,用力握住他双肩,只握得青年痛得皱眉,几乎要掉泪,又不敢呼喊.
"再派五十人,追上他!随行保护!迟了一步,朕拿你是问!"刘备喝道.
"...是!"
"且慢!"刘巴却沉声道,转身向刘备长揖:"陛下,派不得!"
"怎么派不得!"刘备怒道.
"退下吧."刘巴不答,反而转向那羽林郎:"无我命令,不许入帐."
青年一脸惊愕,不知陛下与尚书令怎么回事,当下只好应了一声连忙退下.
而此时帐内刘巴沉声道:"陛下派人去,只能坏了季常大计.季常不会回来了.他要去武陵,此乃他对诸葛子瑜行的假途灭虢之计."
"就带着两个羽林郎,旁边还有诸葛子瑜与随行的数十名吴人侍卫!去武陵的路上到处有吴军关隘.你给朕开什么玩笑?季常才不干这种傻事!"
"季常不干这种傻事,臣就干得."刘巴也上来了性子,冷冷道:"此乃臣与季常共同定计.安国与他弟弟也与我二人密议好了.不曾事先禀报陛下,还望陛下恕臣等欺瞒之罪."
刘备一怔,随即怒上心头,大吼:"刘,子,初!!!"似乎又觉得不能只骂他一人,转而看着马良那空空如也的位置.他指着坐席,彷佛马良人还在那里似的:"马季常!!!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这样大的事情,自己定计而行,都不报与朕知道!"
刘巴看着刘备.大汉上下都知道陛下这种重情的性子.有时候事情报与他知道,反而做不成.因此从丞相带头,三公九卿多少都会独断专行,不会事事报与刘备知道.本来事情早成惯例,刘备事后也不会深究.可这次他担忧马良,话说得极重.刘巴心下也觉得委屈,执拗道:"陛下此言,臣受之不起."
"只带着两个羽林郎,千里奔袭,万一被吴人抓住了送给孙权,季常就受得起吗!?"刘备怒道.
"请陛下放心."刘巴道:"季常不会有事.陛下方才已经帮了他许多.以季常之能,陛下还信不过他?"
"我怎么..."刘备气得正要回嘴,又见刘巴病中形容疲倦,脸色灰败,他心中一疼,终究不忍再责问他.又想刘巴贵为尚书令,却愿意为了侍中甘受皇帝责备.可心中终是担忧,便低声问:"你给朕说说,他怎么能没事.朕又怎么帮他了."
"季常此计,首在以情打动诸葛子瑜,使其放松戒备,带着他假道南通武陵,以行假途灭虢之计.陛下方才险些要了诸葛子瑜的命,又扭伤了他手腕.而季常性情温柔,善抚人心,陛下此举便使得季常之计能更好的施展.若骗得过诸葛子瑜,这计谋就成功了一半.届时季常弄来吴国通行关文,入武陵自是易如反掌."
"......"刘备怔然.
刘巴又道:"臣方才看着陛下之举,心下便窃喜.不想陛下与季常心有灵犀,季常虽未与陛下言说他的计划,但陛下无意中已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
刘备急得在帐内踱步,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子,又来到他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焦虑地问:"季常真能无事?"
"臣愿以性命担保."
"......"刘备一时无言以对.子初季常的谋略自是高出他数倍.刘巴说得肯定,那马良必然会平安抵达武陵.可只带两个侍卫...凭着他武人的直觉,就是觉得不妥.他不禁回想起昨晚季常怎么说也只说去了武陵之后该如何招抚五溪蛮,如何领军出桂阳,零陵,然后直捣长沙.可当自己问起他怎么率军入武陵时,他却笑而不言.刘备其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马良当时望着他的目光中比平日更多了几番流连,甚至有几分诀别前的依依不舍...原来竟然是为了今日的不告而别!...季常!你为了我与三军甘冒此大险,朕当如何承受你此情此义!
***
马良与诸葛瑾并肩坐在车上,双手交握,笑而注视对方.彷佛要把阔别十年未曾相见的,都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看足了.最后诸葛瑾终于笑道:”季常,你眉毛全都白了.幸好头上尚未生白发.我记得季常今年,才只三十五岁.”
马良笑道:”兄长,你老啦.可生出了好多白发!”
诸葛瑾笑骂了一声放肆.两人都笑了起来.末了诸葛瑾叹道:”年已半百,安能不老.”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如此.可以相逢一笑成知交,也可以成日对面不投机.当年诸葛亮在荆州与马良同窗共学时,诸葛瑾在江东,每得了休沐假期,就往荆州去探望弟妹.虽是大半年才得见一次,可自从小小的马良在隆中草庐外一头撞入诸葛瑾怀中,误认他为自家兄长开始,两人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每逢诸葛瑾到了隆中,马良必定也要过来,缠他缠得没完没了.弄得最后诸葛瑾倒是陪着他的时间比较多.年方十三岁的马良拉着诸葛大哥满襄阳城的逛,说个不停,告诉给他襄阳城各处风景名胜,故事传奇.其中不少江湖逸事,是诸葛瑾都没听过的.他不禁心想,这个孩子到底读进了多少书,怎尽把时间花在收集这些民间逸闻上了.
于是诸葛瑾存着考较这孩子的心,拿经典问他.马良倒也一一答来,只是细节之处均不深究,答不上来还一撇嘴:”读那么详细有什么用?咬文嚼字,与兴邦立国毫无关系!”
…所以就把时间花在市井逸闻,神怪传说上了?诸葛瑾哭笑不得.小马良这口气完全就是从诸葛亮那儿学来的.敢情都是自家二弟带坏了这孩子!
大街小巷走着走着,不觉有哪里不对.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笙管丝竹声声入耳.当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马良竟把他带来秦楼楚馆,烟花之地了.小小的少年还兀自言道:”听说京城有章台路,丝竹管弦,盛极一时.兄长一定去过,可能给良说说那里的盛况?”
“……”
见诸葛瑾不言语,小马良又自己唱了起来:”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唱得真是极好.诸葛瑾心想.小小年纪唱得有模有样,又有着如此好的歌喉.可他还是忍不住皱眉:”阿良,你平日就学这些?”
“可惜学得不全.”小马良哀声叹息,一双明亮眼睛眨了眨,看着诸葛瑾,哀求似地:”听说这秦楼楚馆,多有妙曲.可我年纪太小,他们不让我进去.兄长你带我进去嘛~我就想听曲子…”
“………………………”诸葛瑾很是凌乱了一阵,才蹲下来,对着马良温声道:”阿良,这些曲子不学也罢.你若喜欢音乐,可听过吴地小曲?吴地村镇,水网纵横,烟雨中如诗如画.撑篙女子用那吴侬软语唱起小调,可好听了.”
马良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兄长,快唱给我听!”
于是那一夜,诸葛瑾在隆中草庐外给马良唱了一晚上吴地小曲.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诸葛亮带着诸葛钧与马谡在一边习琴,看着那边唱歌的一大一小,当真无奈.马良从他习琴已有小成,又在他这儿把齐鲁歌谣都学全了,却嫌那梁父吟是送葬歌曲太过无趣,便总要学那些郑卫之风,乃至淫辞艳曲一概想听.如今得了诸葛瑾教他吴地歌谣,可是得遂心愿.
虽说诸葛亮与马良同窗共学,教学相长,少年交好,但在一起多是嬉闹拌嘴.至于诸葛瑾,便总是温厚的兄长那样爱护着他.每逢离别,马良就拉着诸葛瑾的袖子,含泪依依不舍.
后来马良出使东吴,孙权也只好每回都派诸葛瑾去迎接并且送别马良.两人每每含泪而别,诸葛瑾总要问一句:阿良愿不愿随我留在江东呢?
马良笑着说:”良的父母兄长都在荆州,我怎好抛下他们?”
…
…
…
此时一路上两人沉默了一阵,诸葛瑾方问:”乔儿…可还好?”
“兄长总算还记得自家亲儿.”马良取笑道:”还是老样子.身子骨弱,时好时坏.秉儿也还是一样,没事了就往他那儿跑.两人比亲兄弟还亲…”
诸葛瑾叹息:”他得了这样一个狠心父亲,把他千里迢迢送去远方,必然怨我了.”
“…兄长怎么这样说.乔儿…很想念你.”
且不说诸葛瑾与马良甚是投缘,堪称一见而成忘年知交.这份温厚的情谊也延续到了他们的下一代.当时诸葛亮因无子,求乔为饲.诸葛乔年方八岁,初来荆州,时常思念亲生父母,闷闷不乐.诸葛亮见此,便与马良商量,让马秉来陪伴诸葛乔.两个孩子朝夕相伴,亲爱有如兄弟,可比当年的诸葛瑾与马良.诸葛乔也日渐开朗起来,稚嫩小脸上有了笑容,整日价牵着马家弟弟到处跑.只看得诸葛亮与马良皆笑而叹息.
“孔明…也有四十二岁了.我多年没见他…不知他可生了白发?”诸葛瑾又问.
“说起尊兄,”马良摇头,笑望诸葛瑾:"尊兄很想念兄长…他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读读兄长的家书,给兄长写长长的回信…自从去年十月,尊兄迟迟没收到兄长家书,他还着急得总问家仆,兄长怎么没回信呢,老担忧你是不是生病了."
“…………”
"过不久他得知你从吕蒙袭荆州,尊兄三夜没有睡好,连连叹息.就是那时候良发现尊兄开始生白发了…"
“……我…对不住孔明.”诸葛瑾叹息.
“兄长,你可把我与尊兄都忘了.”马良半是埋怨地道:”孙将军与兄长再亲,能够亲过我们么?陛下也不计前嫌,央兄长来归.良恐兄长不能明白…”
“阿良,你不明白.”诸葛瑾忽然突兀打断他:”至尊…就像我另一个弟弟一样.”
马良怔然望着诸葛瑾,眼神中略带困惑.诸葛瑾见此,便微微一笑:”当时至尊兄长新亡,至尊尚年幼,只拉着我哭泣.那个模样…与小时候的孔明那么像…谁知张子布一把拉过他,说这不是哭的时候,便把他推上马,让他巡视军营去了…这么多年过去,至尊早不是当初那个无助的孩子了.即便成了一代雄主,我还放心不下他…”
“……怪不得.良听说,孙将军性格固执,有时百官谁劝也不听.唯独会听兄长婉言劝说…”
诸葛瑾摇了摇头:“阿良说我狠心.却也不是冤枉了我.孔明都这样说过我呢…”
“哎?”马良笑问:”尊兄那样温良克制的人,也会埋怨兄长?”
“怎么不会.”诸葛瑾笑着回忆:”当年他出使江东,至尊对他喜欢得不得了,非要我留住他.我知道以孔明性子他绝对不肯.也给至尊说了这事情我办不到.可拗不过至尊再三央求,我还是去给孔明稍微提了一下.没想到,孔明当即给我拗起了脾气…你们外头都听孔明说什么“能贤亮而不能尽亮”,那都是借口.他真对着我,哪里说这种敷衍的话.”
“…尊兄怎么对兄长发脾气的?”马良笑问:”他都没告诉我!”
“那么丢人的事情他怎么会告诉你…”诸葛瑾笑道:”他一拉下脸来,就说:何其岁月荏苒,物是人非.小时候他跟我要天上的星星,我说没法摘给他.现在啊,至尊成了央我摘星星的孩子.他自己成了那天上星辰…”
“哈哈哈…”
马良明白诸葛亮此言,可谓一语双关.士子之心,明如天上星辰,除非殒落,否则绝不会来投江东.
眼见前方驿站已到,趁着人马歇息饮水之际,诸葛瑾紧握着马良之手,含泪不舍道:”阿良,回去吧!好自珍重!替我照顾好孔明.”
马良默默不言,环顾四周,见树下草叶,便去采下一片,折起后便凑到嘴边吹奏起来.倾刻尖锐哀伤的曲调响彻旷野.诸葛瑾听得明白,那正是苏武李陵赠别之曲…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离歌三迭,一重比一重更是缠绵凄恻.诸葛瑾忍不住相和而歌.随行的东吴侍卫与随马良而来的两位羽林郎皆是看怔了.惊讶于一小片叶子,竟能吹奏出如此动人曲调.二人彷佛回到了少年时期在隆中草庐外歌唱的时节.在旁人看来,此情此景,仿若回到旷古的北方草原,古人挚友远别,长歌当泣,远望当归,岂不催人泪下.
一曲方歇,诸葛瑾含泪笑握马良之手:“阿良,一片叶子竟也可让你吹出如许曲调,莫不也是孔明教你的.孔明那一双巧手,朽木在他手上,也能成为好用的器物.一片叶子,也可奏胡笳之声…”
马良笑道:“不然兄长以为,我与尊兄少时乡间嬉游,都做什么去了.”说罢,他黯然低叹:”我与尊兄可日日相见.但与兄长,一别不觉十年!这一生还有多少会面之日?良拼却回去受陛下责罚,也要与兄长再相聚片刻…”
“兄长,请容良再送你一程吧…!”
***
“阿良,你太任性了.”
这是一个地近夷陵道的驿站客房,咫尺小屋将冬日寒风飘雪隔绝在外,马良正在拨弄炭火,闻此回头笑望诸葛瑾:”我能有尊兄小时候调皮任性么?”
诸葛瑾笑而摇头.马良说是给他送行,却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十里又十里,不肯回营.最后眼见天晚了,索性便跟着他来到了驿站,说是歇息一晚,又可同榻共语,待明日再回.
“孔明小时候可听话了.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像你这样.”
“兄长休要唬我.”马良笑道:”尊兄少时,最喜欢捉弄我与幼常.”
“是么?”诸葛瑾笑道:”阿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我好好一个弟弟,是被你带坏了.”
“兄长诬赖人,须得拿出证据.”马良笑着放下火叉,来到诸葛瑾榻下坐着:”良哪有那么大本事,带得出一个大汉丞相来.良能有今日,皆是尊兄所教.”
诸葛瑾笑道:”说起这大汉丞相…我却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在阳都城,父亲病中,需要二尺长的鲤鱼入药.我不过给孔明提了一下,他小小年纪,便带着家仆去鱼市买鱼.可那时候鱼市都要收摊了,剩下的都是小鱼.他又去饭馆找.却哪有那么大的鲤鱼能卖他…”
“再来,他就自己跑出去了.我们满城找他,急得要命,最后才在城外沂河边发现他拿着自己做的钓竿,正在钓鱼…旁边的桶子里,装着好几条鱼.其中就有二尺大的锦鲤…旁边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家在同他聊天.见我们来寻他,直对我们说,阿亮这孩子,有卿相之骨,是渭水垂钓的姜子牙,以后一定钓到一个天下雄主!”
“孔明笑着说:”是么?我父兄都说我以后是鲁班.”说着他举了举手中自制的钓竿,骄傲地望向我们.老者笑说:“既是王佐良相,又是鲁班,也无不可.”我们当时也都不信那老人的话.谁知那个善相的老者,竟然一语成谶.”
“周文王…”马良轻叹:”我以前以为,尊兄已是世上难得的奇伟男儿了.便想看看令他倾心相辅的人,是什么样子.等见了陛下以后,才知道…”他说着,自知忘情,笑着摇摇头.
只见诸葛瑾笑望着他:”我一直不明白.孔明小时候多么听话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变得那样调皮,又固执得要命.”
马良侧头想了想:“一开始我见到尊兄,确实觉他温文和雅.可后来玩得熟了,我总是调皮,他也就露出了本性,开始戏弄我…”
“所以啊,”诸葛瑾笑叹:”你与孔明,是谁带坏了谁,真说不好了.季常啊,你总劝我去投陛下.我还没跟要跟你要回我那听话的好弟弟呢.”
“…………”马良凝望着诸葛瑾.他心想这各为其主,也许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了.若非各为其主,他们本当比兄弟更加亲密.此刻诸葛瑾笑意温然,全然是一个令人不觉想要亲近依靠的,温厚的长兄.可他却为了孙权抛下了诸葛亮与幼弟不顾…如此,遑论异姓的马良?他沉吟片刻,笑道:”想当年,尊兄离开襄阳城,去隆中躬耕.我问他,为什么非要离开呢?他告诉我,是我太调皮啦,缠得他受不了,所以要躲开我,去隆中清净清净.”
“哈哈哈…阿良,莫说孔明.便是我每回只去四五天,都被你缠得受不了!”诸葛瑾笑起来.
马良回忆起少时,不由也含笑继续道:“后来先生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大家回家观星,隔日要在课堂上辩论的.我就找了个借口,城中灯火通明,不好观星.就跑去隆中,找尊兄帮我.”
“我在尊兄处睡了一夜,隔天早上出发回襄阳,可想而知,我迟到了.课堂上同学们正讨论得热烈,说什么帝星失位,天下大乱,天子失势啊.说什么蚩尤旗临空,荆州将有战事啊.先生问我的时候,我照着尊兄吩咐的,什么也没说,就交了一把油纸伞,说:’以虚无的星象预测天下大势,都是胡编乱造骗人的!不如预测明日的天气来得实在!’”
“哈哈哈…阿良你好大的胆子!”
“唉.少时不懂事.尊兄怎么教,我就怎么说.可怜我被罚站在门外一个时辰,内心里把尊兄骂了千万遍…不料没多久,天上真开始阴云密布.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许多同学淋着雨回家.而先生撑着我那把油纸伞,亲自送我回家去.”
“先生们后来都惯着我们,说尊兄是卧龙,我是马家的白眉最良…那时候元直也会来隆中,教我与尊兄击剑呢.”
诸葛瑾笑而叹息.在诸葛亮少年之时,他到底错过多少陪伴弟弟的机会.而诸葛亮又是如何成长,交了哪些朋友,受过哪些师长指导…他都一一错过了.
“兄长…”马良提起炭火上热着的酒壶,往酒盏中斟满,送到诸葛瑾面前,笑吟道:”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愿兄长沙场建功,来日官至卿相,寿与天齐.”
诸葛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答:”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愿阿良往后亦一生平安,长伴陛下.”
马良微微一笑:”兄长,真知我心也…”
“阿良之于陛下,义无二心,便如我之于至尊…兄都明白.”诸葛瑾叹息:”只是不知,他待阿良到底有多好?”
马良笑了一笑,却不答,替诸葛瑾挽起袖子,解下腕上伤布,以巾帕沾水擦拭.但见淤青越发上浮明显,他一皱眉,诸葛瑾便笑:”阿良勿忧,已经不痛了.”
马良随手将伤布扔入火炉,将药膏细细涂在新的干净伤布上,又微微烤温了,方回过来替诸葛瑾一圈圈缠上,微笑:”兄长,还怪不怪陛下?”
“怎么能怪他.”诸葛瑾叹道:”若非他这一扭,为兄已是剑刃断喉,血溅汉营.”
“人都以为陛下出身行伍,为人粗鄙.”马良温声道:”然良遇见他时,却不是如此.陛下雅爱音乐,能唱歌,甚至也可说是个极风雅的人.然而仅如此,还不足以让良倾心.陛下心地明朗,忠义刚直.更难得是识人之明,无人可及.他望你一眼,同你谈话片刻,便教人无所遁形.”
“良以为音乐便当用以移风易俗,先定天下而礼乐兴,非神文圣武之人,不能为也…陛下,就是这样的人.他深知乱世中非征伐无以定天下,所以选择了投身行伍.可他雅爱音乐,便是希望最终定天下后能够以礼乐熏化万民…乐竟为章,止戈为武,终致河海晏清,人心安定,不再有战争.”
“…………”
“兄长,你不也这样告诉过良吗?”马良坐在诸葛瑾膝下,仰头笑望着他:”如今又为什么不肯随良去汉营呢?你问陛下对良好不好.良便说一句极好,不足以明良之心也.士之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若遇一道同之明主,便不枉此生.”
“…………”
马良见诸葛瑾始终不言,便笑握着他手:“兄长勿怪,弟忘情了.”
诸葛瑾柔声道:”无妨.阿良继续说.”
“…陛下是大儒卢中郎的得意门生.只听先生讲说,便已得圣人之心,不喜钻研于字句.因此卢中郎方才称赞他.这跟水镜先生称赞尊兄与我,是一样的道理.”
“阿良,”诸葛瑾笑起来:”你真不怕臊!”
他含笑望着马良,他的弟弟.他常想自己对马良的疼爱一如对孔明,所以马良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有时还无赖地撒撒娇.这些都是已身为丞相的孔明早已不会做,也已不能做的事情.
阿良,你说的没错.我们分处两国,如今更兵戎相对.要再有相见的机会,恐怕也很困难了.人生忽焉数十载,你我兄弟,更有多少这样欢聚的光景呢?
他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却见马良又替他斟了一杯热酒,笑道:"兄长困了,喝了这碗酒暖暖身子,早些睡吧!"
诸葛瑾点点头,饮过了酒,二人躺在驿馆那张不算大的卧榻上.只是灭了灯烛后竟然睡意全无,遥望窗外落雪,想故人从此去,如何不感伤.
"阿良,明日便会到夷陵...你要随我去见见伯言吗?"
马良不答他方才所问,望着窗外远天孤月,.良久方道:”如果良不是大汉的侍中,那今日又会是如何.”
“……”各为其主啊...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踰越的鸿沟.即便是血亲挚友.多说无益,徒增伤感.
马良叹道:"良这已是醉了.惹兄长伤心.兄长勿怪…”
诸葛瑾笑道:"才喝那么一些,怎么就醉了."
"不想,兄长还注意着我喝了多少."马良坐起来,抱膝笑望着他:"良说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哦?"诸葛瑾也不起来,笑着翻身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望着他.
马良也笑着凝视诸葛瑾:"远远看着,兄长好似一幅淡雅水墨,文静谦和.而孔明尊兄是胶漆彩画,光采耀人.可相处久了,便觉尊兄如茶,淡雅益清,交往越久,越觉如松柏岁寒而不凋,越发清醒.而兄长如酒...还是那种香甜的菊花酿,不像烈酒那样让人饮了几口便醉.而是不知不觉饮多了,连自己醉了也不知道."
"阿良,休得胡闹."诸葛瑾笑望马良:"若睡不着…自从我在草庐外教你弹琴唱歌开始,也有二十年了.不知你琴艺长进得如何."
"兄长,想听相如抚琴吗?"马良笑道: “听完了,可得随我而去?”
"混帐."诸葛瑾笑道:"这样大人了,还总这般没正经."他说着,掀被而起,取下了墙上挂着的七弦琴.
马良亦起身,下榻接过古琴,置于案上,修长手指弹拨间几声泛音流淌,微转动琴轸,便令五音齐正.又对诸葛瑾温声道:"请兄长安卧,听良抚琴一曲."
诸葛瑾闭目聆听.只闻马良奏出几声低沉回荡的散音,有如夜半不寐之人之徘徊悲叹.倏忽停顿后,左手吟揉间,哀婉之音连绵不断,紧扣心弦.诸葛瑾暗叹马良之琴艺大有长进,竟是只短短几个音的前奏,也可于倾刻间深入人心.
马良和琴而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
歌吟温柔低缓,如诉如怨.竟是一曲《伤歌行》?倒是符合他们二人此时情景.曲调一转,忽现凄凉之音: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阿良啊...风雪之中,我们当离别.江南路何其遥远,兄即便舍不得你,亦当不顾反.你便想着,不如回到幼时的故乡,那个时候,草庐月下,抚琴低唱,还没有战争,我们也还不用各为其主,刀兵相见...
琴音在几声散奏后忽转高亢,于徵调上奏出慷慨悲歌,隐有征战杀伐之意.彷佛远方征夫的高歌: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唉…这征夫,指的正是为兄吧!你我远别离,固然伤心不舍,可阿良念着的更多是刘备所在的故土啊...!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此去一别...当真是天各一方.俯瞰辽阔疆土,仰望苍茫浮云,不能不弃亲情而存道义.需知各自天涯永不再见,都好过骨肉相残.愿我们此生,不会有战场相见的一日...
曲调越发高亢凄清,马良眼中隐含泪光,含笑吟唱出最后一段: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琴音歌声悠远悲徊,萦绕直上九天,后于激昂的高音处嘠然而止!
二人默然相对,一时竟悲感不能语.不知何处传来失伴孤雁的悲鸣.风雪中越发凄清.
良久,诸葛瑾方微笑开口,语声却已哽咽:"阿良指间琴音,感物情,结人心,可轻易挑动听者之悲欢七情.虽伯牙之风雅,司马之情韵,何以过之.此绝非为兄可教.除阿良天资过人,孔明亦当有师襄之功.阿良你...真的长大了."
马良手按琴身,摇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非良之琴歌可感人,而是兄长心中悲伤,方与此音声相应有感.本为抚琴求兄长指教,不想反引兄长伤心,良之过也."
"阿良啊!你便不能不惹我伤心么?"诸葛瑾笑道.
马良含笑望着他,心道兄长见谅,良恐怕...真是不能不为此了......
于是他温声道:"良当奏一曲镇魂调,助兄长入眠."
在安定心神,声声渐缓的曲调中,诸葛瑾终于沉沉睡去.马良左手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个颤音上,已是被琴弦划出了血痕.他默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后放入口中吸吮,淡淡血腥味弥漫开来.一如日前的秭归战场.
大汉侍中淡然一笑,缓缓起身,替东吴的绥南将军盖好被子.他凝望着兄长安详睡颜,低声道:"兄长,多年不见,你的酒量越发好了.听说性情温厚之人,酒量都好.可正因如此,你不疑有他.良替你斟的酒,皆一概饮下...饶是如此,不借着镇魂调,兄长还要因舍不得我,而迟迟不肯入睡..."
"兄长啊!良在此,先向兄长请罪.来日匡复汉室,河海晏清,良愿随兄长归隐山林,常年侍奉左右,任兄长责罚,良绝无怨言."
马良在榻前想着那美好的将来,而诸葛瑾在沉眠中,亦梦到了少时与阿良的点点滴滴.哪怕明日便是天地变色,战云四起.刀兵相见,永隔远津.
***
时近子夜,风雪之中,两位羽林郎牵马遥望马侍中抱琴而来,皆是眼前一亮.
"侍中,还顺手牵羊...哦不,牵琴?"
"怎么可以牵羊.侍中何等风雅,一曲能教吴人侍卫与诸葛将军都睡死了.只有你小时候才偷羊."
马良看他们兄弟拌嘴,想起自己与诸葛瑾此去当为敌人,不免心下黯然,却仍笑骂:"尔等尚有闲心拌嘴.快快启程."
两位羽林郎相对一笑,与马良一起翻身上马,朝武陵的方向疾驰而去.
数个时辰后的驿站,天已破晓.诸葛瑾醒转时,本以为身边会睡着那个当初在草庐睡着时会紧抓住他袖子,流得他袖上一滩口水的孩子.可睁眼一看榻侧哪有马良身影.环顾室内,也全然不见人.榻下碳火尚有余温,火光将熄未熄.
他翻身而起,甚至不及披衣.但见马良的行装也已不见.甚至几案上的琴...也被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镇纸压着的一纸留书.诸葛瑾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良感兄惜别之情,当是不忍见吾告别而去.良心念故主,故此不告而别,以免伤怀.望兄长谅解.良甚喜此琴,见之如见兄面,想兄亦当不吝相赠.良得此琴,锦水汤汤,对之时时弹奏,纵使与君长绝,亦当无憾矣.书不尽言,望君加餐珍重,皓首为期."
"阿良..."诸葛瑾握着书信,怔然良久.在案前坐了片刻,方觉寒意袭来.他这才起身披衣.恰好外面侍者叩门,他应了一声,侍者推门而入,捧来热水巾帕.他知马良已离去,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低声禀告车马已备妥,待将军准备好即可启程.
诸葛瑾暗道昨夜如何睡得这样熟,险些误了时辰.果然阿良的镇魂调已是出神入化,竟有如此功效.
他完全没有往昨夜饮下的酒去想.
匆匆用过早膳,他上车之时,侍者惯常提醒:"将军,印信可带齐了?"
诸葛瑾嗯了一声,出于谨慎的习惯,伸手在行装中摸了一下,却觉触手形状不对.他眉头一皱,掏了出来,打开锦囊,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枚扁平的羊脂白玉.正是马良随身所佩.自己的印信则不翼而飞了.
阿良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他一时还觉得是马良调皮戏耍他.把行囊几乎翻了个遍,只是没找到印信.
东吴绥南将军的印信有多重要?孙权雅敬诸葛瑾,此时他更领南郡太守,统兵在外,故所过关隘,见此印信,皆得放行.若无此印,他就是去了夷陵大营,也入不得辕门!
他猛然抬头,只见侍者此时正目瞪口呆.诸葛瑾急忙吩咐:"快派六人,追上马季常.务必讨回印信."
六名侍卫跪地领命,有一年长的却低声问:"此去西方,有两条路.大路通秭归刘备大营,小路南通佷山,直达武陵.我等走哪条路?"
诸葛瑾瞬间寒毛直竖.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满以为马良定是回刘备大营去了.他能去武陵么?不...马良没有带兵.如何入得武陵.就算入得,也掀不起风浪.这也是之前他不曾怀疑过马良的原因.定是自己多想了...马良定只是一时调皮,拿他的印信开个小玩笑罢了...也许只是为了搏刘备一笑,免得受罚才这样做...
然而他还是道:"分为两路,快去!"
"是!"
车轮辘辘,一路往夷陵而去.诸葛瑾一路上心烦意乱,两个时辰后,陆逊大营已遥遥在望.诸葛瑾来到辕门,因无印信,只好亲自下来,给守门将士说明原委.那辕门的执戟郎也是一脸愕然,迅速回转入营禀报陆逊.
过不多时,只见营中羽檄交驰.兵将调动,一片战前紧张气氛.诸葛瑾愕然之间,只见陆逊戎服临事,与随从乘马疾驰而来.跳下马后就一把抓住他手:"子瑜,你的印信被马良盗了!?"
"伯言,我..."
"你只回我一句,"陆逊打断他:"我已调兵五百,命他们往武陵阻截马良.若遇反抗,格杀勿论!只怕你舍不得,回头怪我狠心杀了你弟弟.你现只消告诉我一声,你准不准!"
"伯言,事情何至于此!"诸葛瑾觉得陆逊真是紧张过度:"季常就带了两位羽林郎,如何入得武陵?"
"不至于此?"陆逊冷笑一声:"子瑜,你太小看马季常了!你给他一支桨,他也能掀起大浪!"
"他是我弟弟,我如何不知!"诸葛瑾心下一乱,不免急躁起来.
"时到如今你还把他当弟弟!"陆逊见他如此,也是急道:"子瑜,你醒醒!高祖可以把项羽当弟弟吗?你们那点儿情义,在两国相争之间能值个什么!不过被他用来设计,引你入彀.子瑜,你已为马季常所谋,还不自知吗!?"
"他难道不是回秭归大营去了!"
"不是!"陆逊斩钉截铁:"你派去武陵的那三人,必定有去无回!"
"季常不会如此!"诸葛瑾几乎是失声大喊.
"你...!"陆逊见他如此,心下大急,道:"你还执迷不悟!他跟着你十里又十里,临了要到夷陵,他又跑什么?趁你睡着不告而别,就是不敢同你来见我!马季常这诡计,只好瞒子瑜这等温厚长者.若在我这,我旁观者清,他哪里还可对你用计!"
"........."诸葛瑾哑口无言.他身形一晃,几乎要跌坐在地.
陆逊一把扶住诸葛瑾,牵着他手走入大营.吴军精锐个个看着他们,睁大了眼目不转睛.他们知道陆逊与诸葛瑾感情要好.诸葛瑾本来就以宽厚温良著称,而陆逊聪慧敏锐,年龄又与诸葛亮相仿.因此诸葛瑾也将陆逊当成自家弟弟似的.
陆逊拉着诸葛瑾入了大帐,将诸葛瑾安置在坐位上,自己坐在他对面,认真道:"子瑜,你不是为私情所误之人.但现在事发,马良拿着你的印信一路闯关,朝中会有更多人说你暗通刘备,企图归汉.至尊当不至信此流言,我亦会上表,奏明你绝无此事."
"........."
"现在,你无论如何给我一句.你准是不准."
"万一他不走武陵..."诸葛瑾哑然开口.
"那自然无事!"陆逊一拍几案:"可他必是去了武陵!白眉最良名盛襄阳时,才只有十七岁.他还是诸葛亮提携教导上来的,最优秀的属下.深得刘备器重.多年磨练下来,他的智计胆略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你可不要以为他只是宫内的侍中!”
“……”
“我今派兵去,需保不得他性命.你想想你弟弟孔明,那固执的性子!还有关羽!他曾跟马季常同守荆州,也是忘年之交.后来刘备定成都,怕孔明思念义弟,自己也离不开这左右手,就召马良入川,随侍在侧.物以类聚,马良的性情可见一般.我推测他就算能够被生擒也不会活着来见你."
诸葛瑾呆望了陆逊片刻,终于艰难开口:"......好吧."
陆逊起身去帐外,将军令下,五百骑兵当即出发.他回入帐中,见诸葛瑾兀自发呆,便叹道:"八成是追不上了.晚了半夜又半日.以马良的精明,他不可能路上耽搁.你也不必太忧心了.那五百人去了也许只可亡羊补牢,助守一下武陵."
"........."诸葛瑾不知自己该开心还是难受.此时方觉头脑中一阵晕眩,起身时又晃了一晃.陆逊见此不放心,召了军医过来,给诸葛瑾把脉后,军医言道无妨,或只是中了安眠的药物.
"呵."陆逊冷笑一声.
诸葛瑾怔怔望着他.伯言向有谋略,事情往往看得通透明白,不由得他不信.现在,连他自己被马良下了药,都不自知.而让局外的伯言先看出来.情之误人,可见一般.枉他与孔明都至公无私,退无私会,如今倒栽在马良头上.也是命运一场捉弄.
诸葛瑾方遭此大事,又药性未退,头脑昏沉.此时环顾帐内,才见帅位之后,赫然恭放着孙权所授之节.此节以竹为之,杖长八尺,以旄牛尾为毦三重.
一节之任,以建三军之威.此节诸葛瑾亦曾见周瑜,鲁肃,吕蒙手持.如何不识.莫非至尊已拜伯言为大都督,而自己日前在汉营,竟尔不知!?
他抬起头来,但见陆逊微笑望着他.那自信而让人安心的笑意,不觉让诸葛瑾放下心来:“伯言…不,大都督!至尊有识人之明,知君明睿有才略,能忍辱负重,故不以巫峡之失为意,敢委以重任.但恐诸将皆为贵戚故老,不肯服君…”
“子瑜勿忧,”陆逊微笑:“我自有办法.”
诸葛瑾笑而点头,复叹了一口气,半跪于地:“大都督,瑾耽于私情,致使马良得入武陵…请大都督治瑾之罪!”
“子瑜!”陆逊忙扶起诸葛瑾:“你这是做什么?我等如今要对付的是刘备.马良在武陵如何为乱,若是刘备一败,他也必被截断归路,无能为也!若刘备此时肯收兵,那就罢了.他非要做倾国之争,旷日持久,骄兵必堕,防范必疏.我军又占地利,怎怕找不到良方击溃蜀军!子瑜且放宽心,观我手段.早晚间定教它化为飞烟!”
诸葛瑾笑而点头:“如此,瑾先回南郡.祝愿君早日击败猾虏,凯旋而归!倘有调度,瑾万死不辞.”
陆逊紧握他手,笑道:“好,子瑜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