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尘记》云牧洋

5、第五章 幻影浮云

　　女子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因受伤显得有些体力不支，然而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扶着石壁，慢慢地站起来，踉跄着倔强地向外走去。
　　陈卓看着女子单薄的背影，有些不忍，抿了抿嘴唇，还是没有说话。看着她从自己的身边走过，沉默了片刻，说，“你要到哪里去？”
　　管翎没有理会他，继续向洞口走去。受了严重的伤，脚步有些不稳，没走几步，重心不稳，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她还是倚在原来的石壁上，只是手臂上的伤口应经被包扎好了。管翎抬头，看到陈卓正一个人坐在火堆旁，沉静着，不断地向里面添加柴火，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醒了。
　　管翎扶着石壁慢慢站起来，向火堆走去。止住了血，她的状态比原先好了许多，伤口也不怎么疼了。她在火堆旁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也从旁边拿起一块薪柴添进去。似乎早料到她已经醒了，陈卓没有太大的反应，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看着被加进去的薪柴燃烧殆尽。
　　她也没有看陈卓，添进去一块柴火之后，挑了挑烧尽的灰烬，让空气流通一些，火烧的更旺了。
　　“你要找的人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管翎率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句。
　　“谢谢。”陈卓淡淡地回应道。没有了先前找人的热情，似乎对此事不再关心。
　　两个人只是这两句简单的话，之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谁也不愿看对方一眼，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管翎盯着燃烧的火堆，沉默，出神。火柴被烧得噼里啪啦的作响，暗蓝的火焰在温热的火堆中上下旋转跳跃。就像自己的一生，再美好的年华，一把火，终会被烧得消亡殆尽。这就是自己的命运，无论怎样，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异形幻影，落叶归根，化为黄土。只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别人可以幸福快乐地走完这一趟，最后含笑九泉；而自己这么凄苦，孤独终老，身边却没有一个人陪伴。
　　“我真得是一个不祥的人么？”她问，看着火苗出神。
　　“什么？”陈卓仿佛没有听清，被她没来由的冒出一句感到一头雾水，同时又拾起一根柴火添加了进去。
　　管翎又恢复了以前的冰冷，神态自若地说，“没什么。”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去睡了。”
　　她走到原来的位置躺下来，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陈卓看着她倚壁而睡，心里不知作何感想，这个女子自己永远琢磨不透，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无奈地叹息着又加了几根柴火进去，也找了个地方睡下来。
　　此时，已经夜深人静，风黑夜高的晚上，山洞内燃着的火堆给两个睡下的人取暖。待到四周都安静下来，管翎却睁开了眼睛。陈卓刚刚睡下，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但不管他有没有睡着，这个都不重要，她想做的事没有人能拦得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漆黑的夜色还在笼罩着大地还未完全散去，陈卓早早地醒来了，翻身坐起来，却发现管翎不见了。烧黑的木屑堆在一旁，还有莹莹火丝冒着星光。陈卓定定地站着，他没有任何的着急之相，反而显得异常冷静，仿佛早已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不然，她就不叫管翎了。
　　管翎披着一身凌乱的白色衣衫，上面有点点残留的血痕。她抬头，眼前已经是宝突城门口。管翎静静地看着城墙上那三个醒目的打字宝突城。这个令自己哭过也令自己笑过的地方，几经辗转，自己竟然还是回到这里。她的衣衫在晨光下显得单薄，头发因为未整理，在微风的吹拂下有些凌乱，但又不失凌乱之美。管翎沉思良久，正待动身走进这个城门，背后响起了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那个自从认识了他便一直在自己身边苦苦纠缠的声音，除了陈卓，还会有谁。
　　“为什么还要回到宝突城来？”他轻轻地问，管翎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在宝突城既然过得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在哪里都不会快乐。”管翎缓缓地转过身，看着陈卓。想来陈卓一醒来便风尘仆仆地赶来找自己了。
　　“我在哪里都不会快乐。”她说，声音里没有以前的孤傲清冷，反而有些低沉黯伤。此时，她不再是宝突城大祭司，也不再是上蜂门门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柔弱女子，需要人来关爱和怜惜。
　　“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你大祭司的位置。”陈卓看着她，喉头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多说一句话，声音里却暗含少许的失望。
　　管翎把脸转向一边，不再看他。顿了一会儿，她答道，“陈卓，你是好人。但是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
　　“我明白，是你自己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陈卓刚说完，就被管翎狠狠地打住。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心底似乎埋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经提起，还是会让她痛苦不堪。她稳住了情绪，对陈卓说，“我的伤，我的痛，你根本就不懂，你也永远不会懂得。”声音低沉去暗含忧伤，她还是那个往日宝突城的那个冷若冰霜的大祭司，明明心里很痛，却很喜欢用冷漠来掩盖一切。说完，她转身走进城中，没有一刻不舍，留给陈卓一个孤单的背影。
　　宝突城楼的殿堂上，木里涅正认真地批阅公文，凝神间，突觉身后一阵冷风吹过，没有太在意，正要继续审阅文案，随后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木里涅出奇的镇定，放下手中的笔，神态自若地说，“大祭司每次一回来，给人的见面礼总是这么的与众不同。”
　　“少给我装蒜。”管翎手拿着明亮的匕首现身出来，仍旧一如往日的冰冷，握紧了那把锋利的刀。“我回来，是不是让城主您失望了？”她用冷锐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任何昔日的恩情，目光中带着一丝嘲讽。她冷哼一声，继续道：“是你把消息泄露给上蜂门的，对吗？”
　　“我说，大祭司，你我合作了这么久，我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你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宝突城大祭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木里涅轻叹一声，摇摇头，表示很是失望。他毫不像是被俘虏的人质，而像是被别人请来贵宾，底气十足，一点都不担心万一管翎气急，手一抖，不小心划伤了他的脖子怎么办。
　　“我就是因为太了解你，所以一直以来，你就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你费尽心机，把消息泄露给我上蜂门人，让我们自相残杀。木里涅城主，你这招不费一兵一卒借刀杀人的手段真是高明啊！”管翎讽刺地笑，细长的眼眸上结了一层冰霜，目露杀机，握着匕首的手更是用力了几许。
　　“想不到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肯相信我。既然你对大祭司这个职务不满意，那我就纳你为城主夫人如何？”木里涅悠闲地端起案上的一杯茶，小啜一口，慢慢地放回桌子上。
　　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管翎眼眸的冰霜迅速凝结，让人生寒，她手中握着的刀又用力了几许。“木里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虎视耽耽地盯着我，我这个大祭司阻碍了你的权利，你每一天都在蓄谋，妄图从我手中夺回你的天下。城主，您还真是费心了，为了对付我，不惜派人到西苑去杀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城主如此厚爱，管翎真是受宠若惊啊。”
　　看到木里涅脸色的变化，管翎露出一丝冷笑。“很意外吗？你派出去的那个人应该没有回来吧。”她笑了笑，似是嘲讽，“你看我对城主多忠心，连人都给你处决好了，省得城主亲自来动手，我那满园的花群可不只是用来观赏的。”
　　木里涅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一句话。
　　“我管翎只不过一区区女流之辈，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值得城主如此费心。实话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所以你做得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只要你不犯我，我定不会阻碍你。但是你有违誓约在先，你说，如果上蜂门的人知道老门主是你杀得，结果会怎么样？”
　　木里涅的脸色很是难看，半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管翎，当初是你带领上蜂门来找我，说是愿意助我成就霸业。事成之后，我也信守承诺，给了你无上的权利，把上蜂门编入宝突城军士之列，仍由你掌管。你不愿住高阁楼殿，我也如你所愿，让你搬到了地势幽静的西苑。我们曾经是战略上的伙伴，如今为何要闹得如此不堪？扯破脸皮到最后对谁都没有好处，你考虑清楚。”
　　这时，有探子进殿来，伏膝跪拜，管翎迅速地将利刃收回衣袖。来者抬头准备禀报，看到管翎在城主身边，欲言又止。管翎对城主低声道：“如果城主没有什么吩咐，管翎先行告退。”在退下堂时，身后隐约听见探子汇报好像是关于宝突城渡口商船被劫之事。
　　她走在回西苑的路上，突然停住了脚步，思忖了一会儿，又调转了方向，往上蜂门赶去，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一趟，上蜂门也在自己的手下经历了这么多年，不能就这么毁了，不敢上蜂门门徒怎样对待自己，上蜂门绝不能就此成为一盘散沙，否则她就对不起死去的管吉老门主。
　　上蜂门门徒感念管翎门主恩泽，这么多年一直对上蜂门兢兢业业，上次伤了门主身感有愧，得知门主将要到来，早早地绑了衡星等待门主发落。
　　管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他带到了一片树林。被绑着的衡星跪在地上，低着头。待他抬起头时，眼前出现得竟然是一座墓碑。他难以置信，石碑经风霜的洗礼早已凌乱不堪，上面的字依然可以清析可见，泥泞斑斑的石碑上，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写着“管吉门主之墓”。
　　管翎看着这片曾经熟悉的树林，记忆百转千回，一点一滴地，脑海里闪现当年在这片树林中的场景。自那以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来过这片树林，也从不曾愿意再走进这片树林，当年的事情亦不愿再重新提起。她看着这片树林，回忆着，对身边跪着的衡星缓缓道，“这里，就是我曾经遇见管吉门主的地方。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那时，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为了躲避敌人地追捕，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泞，一身狼狈，无意之间就跑进了这片树林，被身受重伤躺在地上的管吉门主绊倒在地。那时，他尚存一口气，看到我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上蜂门的闪辛剑也是那个时候他交给我的。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后面追我的人也快赶来了，慌乱之中，我拖起门主躲到一片密丛中。等他们走了之后，我就将门主安葬在了此地，然后拿着闪辛剑来到了上蜂门，冒充管吉门主的外甥女，继承了门主之位。后面的是你们都知道了。”
　　管翎的衣裙在风中轻舞飞扬，她仍旧望着远方，悠悠道：“我很敬重管吉老门主，毕竟他也是一代英雄。不管你相不相信，闪辛剑确实是那个时候他亲手交给我的，我当时不明白他最后的那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后来我明白了。”
　　说话间，她抬起手撩起罩在脸上的面纱，风吹起额头的刘海，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你是管吉门主最器重的人，你有必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跪在碑前低着头的衡星慢慢地抬起头看向管翎，看见管翎纱巾后的面容，“你……”，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你应该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吧。当年，管门主也是这样看着我，临死之际才把闪辛剑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