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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157 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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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交加的夜空笼罩着雨帘,雨帘笼罩着黑森林。
千万株巨树矗立在暴雨中,虬结枯厉的枝干在半空中相互纠缠,织成一张既厚又密的大网,将森林与外界相互隔绝。
一股股雨水淌下枝头,不断坠入泥泞之中。泥水溅上刀锋,雪银色的刃蒙上了尘土之色。
少年就倒在刀的旁边。
原本蓬松轻软的黑发浸透了雨水,紧贴在他脸上。那张脸比偶尔照进森林的电光还要白,就像冰冷的雪块。
雨水在他的斗篷上汇成水洼,又沿着衣衫的褶皱往下淌,渗进不防水的衣服里。
那份寒冷渐渐唤回了他的意识……说是意识,也不过是从刚才的梦境中漏出来的回忆碎片罢了。
……红酒杯撞在地上,“哗啦”碎裂。
……乒乓菊沾着泥水滚出好远。
……暗色的污痕在花悬腹部缓缓染开。
……阳光半照在脏污的纱裙上。女孩转身离开,裙摆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最终消没在光线背后。
少年深陷泥泞中的手掌微微一动,像是想要留住那个背影。
——别走那么快。
——会有很久见不到你。
——很久都……
雨水从少年的发际线下渗出来,汇成一股股细溪流下脸颊。
——想去帮你。
——可姐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只好等着……等到你的那场战斗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
——何况……战场……也在我的面前。
——只有穿过那片战场,才能再次见到你……只有贯彻你教给我的那份决心,才有资格再次见到你。
——只有这样……但是……
——但是啊……我……
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变成了稀薄的白雾。雾气的喷吐渐渐急促。
某种既不是泥,也不是雨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好想见到你啊。
又一道液流淌进水洼里,些微的清澈之色搅动着浑浊的泥水。
——明明知道,只有从战场上生还,才能在你所生存的残酷世界里护得你周全。但是……想要见到你。
——明明知道,要是我的刀无法承受那份残酷的重量,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但是……想要见到你。
——啊,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又隐约意识到……我好像是在以刀为借口逃避着什么。
——每次想到你笑起来的样子,想到你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就忍不住地想要一步跨到你面前。一想到这件事,连刀都要握不住了。
——真的是……
泥泞中的手掌又动了动。这次,动作延伸到了手臂上。少年还趴在泥水里,右手却挣扎着朝刀柄探去。
……比什么都想……再次看到你的笑脸。
冻僵了的手指在刀柄上打滑好几次,才终于成功地握住了刀,握紧。
嗤,长刀斜斜刺入泥土。以此为支点,少年艰难地尝试着,想要撑起上半身。
——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看到你和那时候一样笑起来呢?
——为什么,现在的我反而无法让你露出笑容了呢?
——答案……其实我是知道的吧。
他屈起一条腿跪在地上,以此代替长刀来支撑身体。完成这一切后,他喘着气拭去眼睛周围的水渍,睁开双眼。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还是那截长满苔藓的粗树桩。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一团冷冷燃烧的磷火从树桩后安静地飘了出来……不,那冰冷灿烂的存在物不是磷火,而是雨帘中的异兽——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低下头,用雌雄莫辨的人脸注视着夜莺,神秘的微笑慢慢浮起。
“如何,人类?”它慢条斯理地问,“三个谜语,吾已留予汝不少思考的时间,汝可要给吾别的答案?”
夜莺没说话。
他用泛红的眼睛盯着斯芬克斯,然后扶着刀站起来。
待呼吸平定些后,他轻声说:“那不是说给你听的。”
斯芬克斯的脑袋朝两边各晃一次,再摆回中央,“遗憾,遗憾,真遗憾。人类,汝欲埋骨于此耶?”
夜莺垂下视线,默默将刀从泥土里拔了出来。
他的动作当然落在了斯芬克斯眼里。异兽开始摇头,那张人脸上却仍挂着微笑,“愚蠢,愚蠢,真愚蠢。人类,吾与森林皆为异界之影,来去随心。凭汝掌中之刃,难以伤及吾等分毫。实是匪夷所思——汝竟全然未曾于适才之败落中吸取教训。”
夜莺不理它。
刚拔起来的刀,刀面向上。刀面上映着他的脸。
他与刀面上的投影对视着。
——过去九年里,我注视最久的人,就是“你”了吧。
刀面上的“夜莺”定定凝视着他。那个“夜莺”有着冷淡的表情和幽沉的眼神,“他”所目指的只有那份毫无污点的强大。
——九,久。确实,够久了。
刀面上遍布水痕,模糊了“夜莺”的影像。他额头的泥点,眼里的血丝,微肿的眼皮,在“他”脸上看不到。
——啊,多亏了“你”,我才能站在这里。
——不过,抱歉。
他轻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现在,想去看看别人了。
刀柄在他手掌中旋转四分之一圈,刀背的反光一闪,正映在他面颊正中央。
——一直……
握着刀柄的手不仅没有收紧,反而放松了些。
……想要注视的人。
心念落定之时,一道闪电陡然照彻森林!刹那间,每一根雨丝都被电光照得发亮。
但,再亮的光,也没有那道纵立的刀刃亮。
刃光——原本只是一线。
然而,斯芬克斯才刚眨了一下眼睛,那一线刃光便在它的瞳仁中倏然绽放,绽成了近似“米”字的辐射花形。
数股疾风从它身侧掠过。它的背毛先伏低,再复原。
“……!!!”
异兽的微笑蓦然僵在了脸上。
与此同时,花一般的刃光与闪电一同消失了。伴着天边滚动的闷雷声,黑森林险恶的原貌渐渐重现。
夜莺的双脚一毫不差地站在原地。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一次,双手重新握紧刀柄,眼睑则有些疲倦地垂了下去。
一人一兽在雷雨中无声对峙着。
雨珠一如往常,从高空扑向大地。
不等雨水坠入视界,斯芬克斯悠悠地开口了。
它赞道:“人类,好快刀。”
夜莺闭着眼睛,低声说:“这把刀比原来的轻,当然也会更快些。”
“吾双目所见之刀,却还是原先那一柄。”
“压在刀上的东西你看不见。它消失了,你当然也不知道。”
“置于刃上之物,确实已然消失?”
“与其问问题,何不低头看看你自己?”
“汝之魔念,亦消失否?”
“跟你没关系。”
被这样呛声,斯芬克斯的人面上却又一次浮起了微笑。那微笑与先前一样神秘难测,却又掺进了某种人类无法解读的趣味。
“甚善。如此一来,谜语的答案吾不听也罢。”狮身人面兽微微颔首,低沉又优美的声音最后一次拨开雨帘,“人类悟性甚佳,不枉吾劳烦一趟。对此结果,约书亚大人想必亦甚乐见。”
夜莺倏然抬头,“等等,你说——”
他话音未落,一阵大风掀动急雨,迎面撞上了斯芬克斯。
“轰!!!”
“米”字型的刀风陡然爆开在异兽体内,将它由内而外大卸八块!
刚才,夜莺竟是在电光一闪的瞬间接连斩出四刀。前一刀留下的残影尚未消失,下一道便叠了上去;刀光交叠,状如“米”字。斯芬克斯虽然来去由心,心的速度,却还是比那把刀慢了一分。
异兽的尸块飞溅入雨夜,还在半空就开始融化,融成大片湿重的雾,遮住了树桩后的森林。
夜莺望着这片浓雾,脑中回荡着斯芬克斯最后说出的名字,感到自己的脑子就快被烧融了……或者他真的在很罕见地发烧,他不确定,也不太想去确定。
——连石像鬼和斯芬克斯都见过了,其他的事情……就别太计较了吧。
就在他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的浓雾逐渐散开。
雾气彼端,透出了一片宽广无垠的黑暗。
那片暗幕浓重而广阔,像宇宙一样压在夜莺周围。他的瞳孔不由得向外围扩张,试图在黑暗中捕捉最微弱的光。
渐渐地,他在那片暗幕中辨出了坡度、棱角与沟壑,坚硬的石质在雨水中反射着湿淋淋的光。微光朝着四面八方蔓延,最终与不断坠落的雨水融为一体。
那片暗幕——并不是宇宙,而是耸立在雨夜中的石崖。
石崖朝外倾斜,人抬头望时会产生一种崖壁即将覆压而下的错觉。石崖下部为茂盛的攀援植物所覆盖,再往上,则连植物的茎叶也无法企及,深灰色的石壁裸露在风雨之中。
石崖前横着一道深深的峡谷,放眼看不到谷底,只能望到一片沉黑色。
确认峡谷的存在后,夜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斯芬克斯布下的迷阵确实已经消失了。
他紧紧斗篷,然后越过位于森林边缘的粗树桩,左右张望寻找加菲医生所说的“峡谷上的吊桥”,发现桥就在他右手边百米开外。
他朝吊桥走过去。脚下的路时高时低,还很滑。崖边的风奇大无比,冷得刺骨。他的胸口还是很痛,耳鸣也在持续,每走一步都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
但至少,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在朝哪里走,想朝哪里走。
至少,在这一刻,他可以放任自己的大脑考虑一些从前不敢想太久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为什么,现在的我无法让你露出笑容。
——六岁的我送给你鲜花和饼干,现在的我,却只会握着刀站在你面前。
——若不能放下那份“必须要变强”的执念,我永远也无法强到足以保护你的程度。
——若不能将视线从刀上移开,我永远也看不到你的笑脸。
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答案。谜语的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明明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既远又近的,是无法坦率注视的人。
明明一碰即碎,却又万难摧毁,既弱又强的,是想要跨越战场的意。
明明悬浮在空中无凭无依,却又无人能够撼动,既轻又重的……
淡淡的笑容从少年唇边掠过。那弧度很浅,却很柔和。
……是思念某人的心。
只有这个答案,他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