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从头越》吴泰

7、第七

　　林大二看着沈星，捻着扇子轻敲自己的下巴，一下一下。她敲的很慢，但一直看着沈星，等敲到第六下的时候，她把扇子轻轻搁在桌面上，平静的说：“要不，你回去吧。”

　　沈星以为自己听差了：“姐你说什么？！”
　　林大二依旧没带任何情绪的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回去吧。”

　　林大二看着沈星的眼越睁越大，鼻息也越强，脖颈子上的嫩筋都显出来了，心里泛起一些不舍但也立刻弹压住，更把话往狠里说：“我这儿也用不上你，你成天就是晃来晃去的，什么忙也帮不上，就会淘气！不如回去，让你哥哥多带你两年，也能多少帮他一些。我没那么多闲功夫调教你！”

　　沈星傻了。
　　他不明白，平日里林姐姐纵然是言语上比别人刻薄些，待他也是好的。可这才几日的功夫，她变得如此陌生，说了一些他以为这辈子不会从她口中听见的话语。她就站在一张桌子外的距离，可那些冷冰冰的话却好像从天地的另一端飘过来，冷得他哆嗦。
　　“为什么呀？”沈星委屈的问，“我也不是第一天在你身边晃悠，你也没说过要我帮什么忙的话呀！你要是说了，我肯定会去做的，你知道的！怎么虹雯一来，这些都成了罪过了？”

　　林大二挑起眉冷语道：“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带你出来，是你非要跟着来，还让秦师傅逼着我带上你。现在是你自己受不了，要我选，我让你回去也理所当然，怎么扯上虹雯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沈星抢白道：“怎么没关系！我先来他后到！他来之前我不就一直跟着你么？你先前怎么不说要赶我走的话，怎么他一来我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了！”
　　林大二皱眉，不耐烦的说：“你要是觉得全是因为他，那我也没办法。可你要是想赶他走，那也办不到！你要是能就这么将就着，你就将就着；你要是受不了，你就回去。我就这话！再说了，谁先来谁后到？！他伺候我的时候，我认得你是谁啊！”

　　沈星只觉得就在几句话的时间里，林大二飘得好远，去到一个面目已经无法分辩的距离，轻松的说出绝情绝义的话。她看上去那样陌生，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认得过她一样。沈星不承认，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从在溪边捡到林大二的那一天开始，沈星就认定他们会在一起。这样的认定从哪里来的，他也不清楚，好像就是捡到她的那个时候一起捡来的一样。可现如今在这间飘摇的客房里，自己和她只有一缕丝线相连，那是回她身边的最后希望。但，代价就是要被那仅存的一线希望勒住手脚，直到跪伏在地，也许爬行是回到她身边的唯一姿势。

　　沈星委屈的红了眼眶，喉头发硬，违心的说：“那我愿意将就着，姐姐你别赶我走。”

　　“啪”的一声，林大二腾的站起来，抓起面前的扇子狠狠摔在桌上，扇子翻跳了几个跟头，跌到桌下去了。林大二气得柳眉倒竖，对沈星吼道：“你为什么要将就！我已经逼你到这个地步儿了，你为什么还要将就，还要赖在这里吃这个委屈！秦师傅和你哥都白白疼你一回，他们把你当宝贝一样护着，你倒心甘情愿在这里受这个腌臜气，你也对得起他们！”

　　沈星越发的懵了。他半张着嘴从乱麻一样的思绪中理出一条还算清明的思路，喃喃说：“林姐姐，你是安心要赶我走是吧？”在得到林大二的默认之后，两粒豆大的泪珠从沈星的眼中滑落，继而一发不可收拾，泪珠儿扑簌簌的滚落，浸得他的话语也苦涩起来：“林姐姐，我到底哪里不好了，你说啊，我改还不行么？虹雯哥哥能给你做什么，我也能的。我现在做不好，可我学的快，你知道的，我很快就能学会的，真的。你就不能把我留下来么？林姐姐，你怎么变的这么狠心呀？秦师傅和我哥疼我，你不是也疼我么？怎么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你就非要扔开我。我想，我想跟你在一起呀！你明明知道，你心里都明白，你干嘛要这样对我！”

　　沈星哭诉的时候，林大二只看向窗外默不作声，等沈星说完只剩下小声抽泣时，她才转头对他平静的说：“你真以为我只想留一个，不是虹雯就是你？沈星，我说过这件事跟他没什么关系，我就是安心想赶你走，一直都想。你不是也心知肚明么，这会儿装什么糊涂？原因么，说来也简单，”林大二半侧过头去，目光落在桌角的砚台上，“我就是觉得，你留在这儿，碍着我的事了。秦师傅和你哥哥的羽翼之下，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林大二方才起身的时候太猛，把椅子挤到了一边。她重又拖过椅子，依旧是坐下，抬头看着眼神已经慌乱的沈星，波澜不起的说：“我原是有婚约的人，我回来一则应试，二则完婚。你这成天拈酸吃醋窝里横的性子，碍着我的事了。”

　　这无异于当头一棍！
　　沈星原以为林大二选虹雯不选他已经是他这辈子遇见过最伤心的事，心空里阴云骤起哗哗的雨水都化做泪珠儿流了出来，却没想到林大二这时的话才是电闪雷鸣，生生把叠叠雨云撕裂成破絮。原来，他打根儿上起就不是她夫君的候选人，甚至连“之一”也不是。数年间千百次在心里描画的良辰美景竟然都是与一个有夫之妇！沈星惊讶之后有些恼怒的大声责问：“什么叫‘原是有婚约的’？！你这几年提也没提过，怎么忽然就有婚约了！林姐姐你要赶我走也不用这样骗人！”

　　“骗人？”林大二冷笑道：“你是说我说谎？！可你，你们，谁又问过我是否订过婚呢！是你一厢情愿的以为我穷途末路困死溪边，这样的人必定娶不上男人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我没有订过婚？”林大二半垂了眼帘，声音冷到冰点，“我的夫君品性高洁，目下无尘，他的性子与你不合，一定不会喜欢你。与其留着你令他不喜，不如我先做了这件恶事，也免得你到时候更难堪。所以，你还是回去吧。”

　　“林姐姐，林姐姐，”沈星的神色已是仓惶，他扑到林大二身边，摇着她的衣袖，声音沙哑着说，“林姐姐我们一起回去吧？刘先生不是常说功名利禄这些东西都是浮云流水什么的么？你就是考中了功名不是也一样要吃饭睡觉，还要天天给皇帝干活，干的不好还要受罚。这有什么好的呢？在青尧山上你想多自在不行呢！还有，还有，就算你定过婚好了，就算你有夫君好了，可你们也五六年没见面了呀。他也不一定还等着你，还喜欢你的呀！咱们回去好不好？就算你不喜欢我好了，你总还喜欢哥哥吧？我发誓，我保证不再吃醋了。咱们就不能回青尧山好好过日子么？就像刘先生和秦师傅那样过一辈子……”

　　林大二猛的站起来用力抽手一抬，狠狠甩脱沈星的牵制。她用力太大，一只指甲在沈星的脸上极快的划过，划出了一条血痕，顿时就渗出血珠来。林大二心下一惊，抬手想去抹，半路又后悔，只好转而将沈星用力推开。因为方才险些的失态，她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你提你哥哥做什么！你以为我有多喜欢他！我要是真那么喜欢，就不会回到这里来！还有刘先生，你知道她是谁！你以为她由始至终就是那个整日圈在茅庐里念书下棋调鸟弄花的憨老婆子？她刘芳刘英奇领帅天下风流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秦关端的是个奇男子，只这样的男人才制得住刘英奇。你再看看你是哪样！你是娇花一朵嫩草一棵，不在青尧山上好好被保护着，非要跟着我做什么！你既不是秦关，我也不是刘芳，我就是要功名利禄怎么了！你帮不了我就别跟着我！”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把沈星打蒙了。他呆呆的看着林大二，只说了一句委屈：“那，你为什么让虹雯哥哥在你身边？为什么他行我就不行？”

　　林大二要被他气疯，一拳砸在桌上震的自己半个胳膊都酸掉，几乎要声嘶力竭的吼：“因为他懂规矩，你却不懂！因为他做那些事的时候不会觉得委屈，你却会！”林大二上前两步抓住沈星的肩膀狠狠摇晃，怒道：“你怎么不明白呢！你跟他不一样！你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去做他做的事！”

　　看沈星的眼里尚有一点不死心的光辉，林大二放开了他，退后一步说：“你别以为今天你说的做的已经委曲求全了。你若非要留在我身边，只怕以后你想起今天的事还会念我的好。”林大二再退了一步，冷冷说：“沈星我告诉你，我不会回去青尧山，至少现在不会。我知道，你以为跟你哥哥平分秋色就已经是你愿意的最大让步了。可你要是留在我身边，你的那一点点让步根本都不够让人放眼角的。你连我的侍君也做不了，侍儿行里都排不着首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每日要早早起床，来我和我的夫君房前等着问安伺候；你要笑着给我们叠被铺床，要帮着我们思协欢好；你要迎奉他讨好他，看他的脸色说话，哄得他喜欢你才能容你与我偶尔一处；他要是不喜欢你，打你骂你，甚至卖了你，我是不会护着你的。因为从我娶他为夫的那天起，你就是他的人了，于我无涉。你明白么？”

　　林大二看着沈星绝望的哭着捂了耳朵，一点点的跪到地上，把头埋在膝上抽泣不止，心里也难受，难受于沈星非要逼着自己把这样丑陋难堪的现实掰开摊放在他眼前。她屈了一膝蹲下，想伸手抚上沈星的头，伸到一半又把手收了回来。她痛切的说：“阿星啊，你听我一句劝，别再跟着我了。你是林间鹿，是云中鹤，你自由肆意的活了十几年，你就该继续这样好好的活下去，是不是？天下的女侠英杰千千万万，我并不比她们强多少，也不值得你折磨自己去迎奉他人。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哥儿，你就该找一个疼你的妻，纵情山水放马高原，两个人一生一世的，不好么？”

　　沈星渐渐收了眼泪，停了啜泣。林大二眼瞧着他的背慢慢的不再抽动，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她看着他的背影极深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阿星，要是你恨我，这样很好，这样才是你的脾性，我便安心了。回去后，也可以告诉秦师傅和你哥我这几日是怎样羞辱你的，让他们来打折我的腿或取我性命……我没有怨言的。”

　　林大二看着沈星的背影一滞，肩膀抽动几下后，人影就飞了出去，只剩下客房的门扇咣当咣当的开合几声，之后归于沉寂。林大二站起来，蹲得太久腿已经发麻。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到窗边，开窗一看，自言自语道：“雨还没停呢，这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