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从头越》吴泰

6、第六

　　林大二想着心事，被虹雯打断，皱了眉头斜他一眼说：“我只喜欢气性儿大的？我哪有那么贱！吃你的饭！”

　　林大二陪着虹雯吃了晚饭，她自己再没动筷子。虹雯是有些心疼的，说要去把沈星找回来。林大二摆摆手，让他在屋里呆着，别管这事。在虹雯收拾碗盘的当，林大二走到屋外露台，抬头往屋顶看，意料之中的，沈星在屋顶上坐着。

　　“哎，”林大二手肘搭在阑杆上，仰头说，“就算你想被我找到也不要再坐在屋顶上好不好？我山上书屋的顶棚也漏了两回了，你要是把这里的屋顶也坐穿，我是要掏钱陪给人家的。”

　　沈星盘膝坐在屋顶上，两手撑着膝气哼哼说：“我倒想跑远点呢！我跑远了，你又懒得来找。我躲在树林子里的那回你不记得了！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林子前的空地晃了一圈，哪怕你走进来一步就能看见我，你就能懒成那样！我还不能埋怨，要多一句埋怨，你有一堆词等着我，我也说不过你。要不就是不理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嘛！”

　　林大二被他说得笑了。下山已经逾月，以前山上那些不痛不痒的小事现下回忆起来都是有意思的。她招招手，对沈星说：“下来吧，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你就不饿？虹雯给你留饭了，还温着呢。”

　　沈星原本已经消了气，正打算下来，听林大二如此说，却倒挂着屋檐翻过来看了走道一眼，又翻回去问林大二说：“他不在？那我说了，我不喜欢他。”

　　林大二脸色沉静，只说：“嗯，你不喜欢他，所以你就不吃饭了？下来吧，别闹了。”见沈星没动，她只好又说：“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自己去赶他走啊，我不掺和你们的事。”沈星一翻身落地无声，却撇撇嘴对林大二说：“你当我傻啊，他分明只听你的话。”沈星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圈，好像五脏六腑都在呻吟。林大二一笑，把他赶回屋里吃饭。

　　她自己却没动，独自站在露台上。斜倚了阑杆，她抬头看天，没有星星，只有一块缺月。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她觉得这缺月似乎有些泛红，带着些甜腻的味道。这样的银红也许是被街市的灯火映出的颜色。隔过几条街就是花巷，那里的许多人才起床不久，正是抖擞精神翻新手段，把来客们的荷包跟身体一并奋力淘空的时候。吟诗作画，推杯换盏，莺歌燕舞，戏谑调笑，种种声音参杂在一起遥远的传过来，合着院里种的玉簪花喷吐的浓香，被柔软的夜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吹入怀中，熏得她神思迷离。在青尧山上待太久，把人从里到外洗的太干净，猛一下子回到这锦绣繁华，兴奋也有，疏离也有。青尧山上的夜便是漆黑夜，万籁俱寂；月便是澄明的月，一泻千里。一切的一切都简单直接，不用耗费丁点心神，活着就很好。她觉得京城与青尧山两样都好，都喜欢，可惜不可兼得。若是太贪心，难保不会毁了哪一个。清澈明亮的美丽总是脆弱，很可能就是先被毁灭的那一个，这样就不好了。所以，总要做出决断。

　　林大二回到房里时沈星已吃过了饭，虹雯正在收拾床铺。枕头掸得松松软软，铺盖扽得平平整整，虹雯直起身对林大二说：“今天也够累的，晚上还看书么？不如早些睡了吧？”林大二应了一声，对沈星说：“阿星先睡去吧。”伸手把床板抽了出来，对虹雯说：“我睡这儿，阿星睡床。”

　　虹雯先是一愣，看着沈星没说话，也没动。林大二洗了脸，走过来看虹雯没动，便说：“怎么，不想伺候我？那你走开，我自己来。”说罢便要自己动手展床铺被。虹雯一手拦住，也不吭声，把床铺好，只怕不够绵软，把自己的被也给她垫上。林大二在一旁看着，也不插手也不说话。

　　做好一切之后，虹雯微笑着跟沈星说：“夜也深了，沈公子睡了吧。”沈星原本还想晃荡晃荡，可虹雯过来牵着他到床边，伺候他宽衣就寝。虹雯做得如此娴熟自然，沈星犹豫了好半天，才吭吭哧哧憋出来一句：“虹雯哥哥，我还不困呢。”

　　虹雯好像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脸上的笑意丝毫没变，温柔的说：“奔波了一天，陪我跑东跑西的，怎么会不困呢？躺在床上，怕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呢。再说了，你睡在床上，你不先睡，我们怎么睡呢。”说着这些话，虹雯已把沈星塞到被子里，四周也掖得严实了，夏秋两层的床幔子全被他放了下来，也压在铺被下面，转身又吹熄了一盏灯。

　　沈星躺在被窝里，被虹雯裹得像一只蚕宝宝。正如虹雯说的，沈星沾上枕头困意就渐渐来了，尤其在虹雯灭了一盏灯之后。沈星正要昏沉沉的睡过去呢，一些细微的动静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沈星原本就耳聪目明的，越是细小的动静越想把它听清楚。起先是一星半点的轻笑，然后夹杂着片段的语句。他们的声音压的很低，刻意不想让他听见，好多的话似乎在喉咙里滚个来回就散了，怕是只有对面的那个人才能听清。沈星能听见的也不过就是：

　　“是么”
　　“嗯……一直都……”
　　“没有……呸……”
　　“嗯，想……”
　　“……不信，我看看……”
　　“那怎么办……”

　　不知是他们的哪一个撞上了书桌，把桌上的书撞落在地上，接着又是轻笑，才笑了个开头即被掩住。“好了好了，不闹了。万一把他闹起来，又有官司要打。”这句话沈星听得清楚，是林大二说的。沈星在被窝里咬牙切齿，发誓要让林大二明天好看！

　　悉悉索索的，他们似乎也躺下了。沈星原本想着他们这回也该睡了吧，却又听见他们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几句话之后，传来了有节律的“扑、扑”的撞击声。沈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后，他听见虹雯问：“会不会疼？”林大二答：“唔，还好吧。”

　　沈星腾的坐了起来，这回是真的超出极限了，林大二怎么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事情！沈星双手一分，唰的把床幔扯开，却愕然看见虹雯正侧跪在林大二腿边给她捶腿。沈星这才想起来，林大二素有腿疾，刘先生诊说她腿骨裂过，阴雨天气都会隐隐作痛。

　　林大二原本正枕着胳膊，闭眼眯着，沈星的动作惊扰了她。她坐了起来，皱眉对沈星斥说：“你好好的不睡觉，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沈星脑子飞速转了个弯，赶紧对虹雯说：“我是想说，那个，虹雯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地上凉的很。”

　　虹雯摇头。林大二也劝了虹雯两句，他只是不听。最后他坐过到沈星身边，温言温语：“沈公子不用费心了。我睡的轻，一点动静就能醒，夜里翻来覆去的怕吵着你。再说了，你们夜里要茶要水的，我睡在外面也方便照应，坐起睡下的也不妨碍你们。”

　　虹雯微笑着用手覆住沈星的眼。他袖中有一线冷香，沈星不自觉的就乖乖听了话，闭上了眼，再由着虹雯把自己裹成蚕宝宝，床幔子掖得严实。他们在外面做什么也无法管，默默的吃了这个闷亏。

　　沈星原以为这晚是他能接受的极限，在接下来的日子必定叫这二人知道他的厉害。结果他又错了。很快，沈星发现了虹雯的魔力。有虹雯在，他就无法像在青尧山上一般，在一干兄弟，乃至自己的哥哥面前理直气壮的将林姐姐看做他一人的姐姐。他与林姐姐的那一点点过往在虹雯面前似乎是不值一提的。虹雯远比他更熟悉林姐姐，或者说，有虹雯在，林姐姐就会变得完全陌生。他不知道林姐姐饮食的口味；他也不知道林姐姐偏爱的发式衣料，因为这些在山上都不会成为话题。青尧山上只有她一个年轻女子，没有比较，自然也就显不出爱好。

　　更让沈星不自在的是，有了虹雯在，林姐姐仿佛就什么事也不用做了。虹雯为她梳头理衣，虹雯为她端茶递水，虹雯为她展纸研磨，虹雯为她添饭加汤。沈星想不明白，林姐姐有手有脚，为什么虹雯什么都要代劳！虹雯巧笑晏晏的将所有事情做得理所当然又整洁精致，连带着也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连气也没处生。沈星这才醒悟，原来跟林姐姐在一起有这么多事情做，有那么多话可以说，自己真是白白耽误了青尧山的上千个日日夜夜。

　　虹雯描了个花样子，让林姐姐给他改。于是在一个让人情思昏昏的春日午后，那两个人就在那些枝枝蔓蔓花花叶叶莺莺蝶蝶中你添我减往来眉目。一方天地中只有他们两个，再有一个都是多余。

　　又一日，细雨敲窗不宜外出，于是林姐姐自己拟了个题，立在桌边笔走游龙，写好后扔给一旁做活儿的虹雯。虹雯细看看，笑说：“我看今天的倒不如昨天的好。”
　　“怎么说？”
　　“呐，你这里依诗取兴，末尾要用‘骚体’看着才齐整。”
　　“哦，”林姐姐拖长了音符，飞眉斜挑了虹雯一眼，说：“原来尽兴需用骚，我倒不会，你骚一个我瞧瞧？”

　　沈星就在一旁，抱着膝坐在床角看着他们，醋酸的怨气在胸口翻滚无数遍后凝在眼里，被他悄悄蹭在膝盖上。沈星恨自己无能为力，被虹雯反客为主。可既承认了无能为力，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沈星决定认输了，但认输是认输，他可不想就这么算了。

　　沈星噌的从床上跳起来，蹬蹬走到书桌前，双手一拍桌面，对林大二大喝一声：“我要跟你说话！”

　　林大二正倚在窗边靠着桌子，一边转着一把折扇，一边信手翻看一本图册。沈星的大喝把她的扇子震落到了桌上，她抬头看一眼沈星，拾起扇子继续转，漫不经心来了句：“说吧”，然后又低头去翻她的图册。

　　沈星看了一旁的虹雯一眼，咬了咬嘴唇，大声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林大二抬头正面看了沈星一眼，然后递给虹雯一个眼色，对虹雯说：“你去后院店主家坐坐，她那夫君前日问起你来着。”
　　虹雯答应一声，转身走了，走到房门口时，听见林大二追了一句：“没叫你别回来。”他应了，带上门去了。

　　林大二拖过椅子，坐下，才含着一点浅笑说：“这回你可以说了吧？”

　　沈星攥了攥拳，下定决心说：“就一句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话说出口，沈星又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过分。背着人耍赖算什么本事呢！虽然哥哥常说做事不要做绝，可凭实力沈星已经认怂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吧。

　　林大二看着沈星，捻着扇子轻敲自己的下巴，一下一下。她敲的很慢，但一直看着沈星，等敲到第六下的时候，她把扇子轻轻搁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