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从头越》吴泰

5、第五

　　林大二回到高升客栈，先拎了茶壶要给虹雯倒一杯茶。虹雯按着壶死活不肯，林大二抢不过，只好由着他给自己斟了一杯。林大二没顾上喝，只坐在桌边问：“那个女人果真是方家的小姐？以前真没见过。你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被她追堵得那么惨？”

　　虹雯斜坐在凳上，头偏向一边，委屈的说：“她哪里是什么正经的方小姐！方家的两位大小姐都在外地做官，小小姐平常日子也在学院里用功，好几个月才回家一趟。方君嫌屋里没人气，看着心慌，才把娘家侄女接来京城解闷。这可倒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还真就不见外，真就当自己是方小姐了！我自打被方家买去就一直侍奉方君，哪里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我躲还躲不及，也不敢有得罪她的地方……”

　　虹雯说着说着声音渐小，说出最后一句时闪闪烁烁地偷眼看了看林大二。林大二心下省得，拿茶来喝了一口，只是垂着眼嗯了一声，接着说：“于是你就跑出来了？”

　　虹雯见她一带而过反倒有些意外，不知是这些年吃了多少苦才转了性，心里又有些难受。听见她发问，也就赶紧说：“我熬到皇上的赦令，总算熬出头了。方君人好，也没要我还卖身银子，反给了我一点钱，让我出府。可我也没个去处，就在郊县的几个慈安堂里住着。平日做些缝补的活，没活的时候跟堂里的老公公们一处说说话，总算能度日。我心里想着，想着皇上大赦天下，君爷和小姐总算能回来了。我想等着你们，大家还能在一处。”

　　虹雯说到这，站了起来左右看看，小心问：“君爷，君爷没跟您一起？还有碧霄？”
　　林大二搭在膝上的手已把裙子攥成一团，眼里水光闪了两闪，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却噎得自己都听不见，清了清喉咙才说：“爹爹，离京没多久就，就过了。碧霄么，他，也许，死了吧。”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虹雯才慢慢说：“君爷身子弱，又碰见那事，急火攻心的，怨不得你；碧霄，他在你身边的时候最长，生也陪你死也陪你，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林大二听着，极轻极轻的摇了摇头。

　　“碧霄是谁？”

　　沈星的一句插话把林大二和虹雯的思绪拉了回来，才发觉原来这儿还另有一位。沈星一直安静的听着他们说话没插嘴，因为跟不上，因为插不进。自打冲入酒楼二层，沈星就发觉林大二跟青尧山上的林姐姐仿佛不再是一个人。简阳太女，今上，方大人方小姐，林姐姐怎么会认识这些人？君爷，虹雯，碧霄，他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沈星十几年不想世事的脑子努力想要把这些人物弄清楚，也很想加入他们的世界，可是心底已开始发虚。为什么？他隐隐知道，他不敢深想。

　　林大二站起来，走到沈星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对虹雯说：“你还没好好谢过他呢！要不是他这个爱打抱不平的性格儿，我今天还真就错过你了。你别看他这样，他可是个小子。我的……小弟，沈星，小沈公子。”

　　林大二在说到“小弟”时，沈星用余光扫了她一下。虹雯赶紧站起来道谢，且行了个大礼。沈星学着他的样子，也别手别脚的回了一个。林大二看他别扭的样子，拉他起来说：“你替他解围，他谢你是应该的，你受了他的礼就是了。”林大二拉起沈星时发现了他十分局促的神色，她心里忽然有些不自在。沈星这样的人，不应有这样的神色。于是她浅浅笑了笑，对沈星说：“呀，这要勉强算起来，你也算是我半个救命恩人，我却还没谢过你。”

　　果然，沈星一下子就活过来了，赶忙说：“姐，你总算承认我是你救命恩人了吧！咱们就不用谢来谢去了，你答应我，考完后一起回青尧山吧，我在这儿呆够了。咱们回去，总也不分开，好不好？还有哥哥！”

　　如此直白，如此天真，把虹雯唬的一愣。林大二朝虹雯无可奈何的笑笑，摆手让他不要在意。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天色不早，沈星担心林大二要亲自送虹雯回去，赶紧自告奋勇的独自揽了这个差事。林大二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也没说什么。虹雯却低着头，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他站在林大二身边，手背在身后抠住桌角，低声说：“方家在京城也有那么几分能力。万一，万一被他们找到我的住处，我以后也不得安生了。”虹雯偷眼看一下在屋里等得不耐烦走来走去的沈星，用膝盖轻碰了一下林大二，用极低声音飞快说了一句：“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才一见面你倒要赶人走？”

　　“哎，不对啊，”沈星忽然反应过来，大声说，“方家的人不是今天才找到你的么？那她们就不知道你的住处了？她们既然以前找不到，那以后也就找不到了，对不对？”

　　虹雯赶紧答：“她们找过的，不过是随便寻寻，没找到就丢开手了。我平日里也不出来，今天是送活计的公公病了，我才到城里来，却没想到被她们遇见。要是没有沈公子搭救，我一条性命就要断送了。可今天她们不但遇见我了，还吃了亏丢了面子，难保不会发起狠来。所以，万望公子能收留。”

　　沈星见虹雯说这话就要跪下去，赶紧一把托住，说：“我肯定能把你平安送回去，保证没人跟踪什么的。以后嘛，反正我在京城的时候肯定会去看你啦，不用担心。你今天先回去看看嘛，万一她们吃了瘪，害怕缩头了也不一定。”

　　二人一时各执己见，谁也没说服谁。林大二看这也不是法儿，便对虹雯说：“要不你先回去吧。阿星做这些事情很靠得住，他既然担保你能平安回去，那你尽可放心。再说，我这里也实在不方便留你。过些时候，待我方便了，再去接你也是一样的。我看最长也不过几个月的时日，先委屈你了。”

　　虹雯听林大二发话，再也没有说辞，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沈星走了。林大二留在屋里歇了会儿，发觉肚子饿了，原来已是饭点。她正要起来找叫小二丫头弄点儿吃的来，却见门一开，沈星咚咚咚走了进来。

　　林大二见他回来，才要发问，就见到了沈星身后，挎着包袱微笑着走进来的虹雯。“怎么又带回来？”林大二不解的问沈星。

　　沈星不爽，已经带到面上，可言语上总还适度。他口角简断，很快就把事说明白了。原来是日间方小姐一伙人的面子砸在地上摔了八瓣，酒楼老板上去巴结圆场，言语之间说出了原来虹雯就是给她家送活计的。于是方家一行便依着酒楼老板说的地址寻到了虹雯栖身的慈安堂。她们虽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可那气势和官派已足够让慈安堂的老公公们吓的哆嗦，以为虹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生怕带累了他们。在方家人走了之后，公公们飞快的把虹雯的东西收拾停当，搁在了堂门阶上。等沈星和虹雯到门口时，任沈星怎么叫虹雯怎么求，人家就是不开门。把虹雯这样的男子孤零零一个丢在漆黑的夜里，这种事情沈星是做不来的。无法，饶是沈星多不情愿，人还是给带回来了。

　　林大二没说话，虹雯却是高兴的。他怎么会看不出沈星的不情不愿，于是刚把包袱搁下，当着林大二的面，虹雯在沈星面前一跪在地：“虹雯身世飘零，早年间有幸侍候了小姐几年，可福薄命浅的，又被官卖为奴。在方家苦熬了三年，过的也是提心吊胆的日子。后又辗转市井，求生不易。今天被歹人戏弄，险些要被逼自尽，蒙沈爷您相救才能与小姐团聚。大恩大德，虹雯没齿难忘，唯有一生侍奉爷前，以报君恩。沈爷您量大福大，容我一处……”

　　林大二走上前抬脚，用脚尖踹了虹雯一下，力气不大，但足够打断他，说：“沈什么爷，他又不是！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他不懂的。”

　　“谁说我不懂！”沈星跳了起来。方才虹雯一跪在地他没防备，虹雯紧接着说的那一箩筐的话他也不是完全不懂啦。听林大二挤兑他，他马上跳起来回应说：“我懂的！虹雯哥哥没有地方可以住嘛，所以就……就……”

　　就怎么样呢？林大二和虹雯齐刷刷的看着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沈星的话泼出去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能往回咽不成？！沈星只好松了口：“所以就只能跟我们住在一起呗。”

　　虹雯就着沈星的尾音，急忙拜了一拜。站起身来，他连包袱都没来得及打开仔细收拾，就赶紧说：“沈公子饿了吧，奔走了一天。我现在就去厨房收拾饭食，我比店里的伙计做的干净。”准备停当，虹雯便去了。

　　林大二看着虹雯出去，转头对沈星说：“你不用叫他哥哥。”沈星一愣，疑惑的问：“为什么？他看着比我哥还大呢！”林大二翻眼望着天棚，无奈回：“逞能的傻子！你果然不懂！”

　　沈星对林大二的讽刺习以为常，却另有一句话要问她：“姐，那个……他……那什么，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你认识他很久了么？”
　　林大二看着沈星，思量了一会儿，说：“故人。”
　　沈星追问：“那有多故啊？”
　　“很故很故。”林大二望着天棚，如此回。

　　虹雯的动作很快，没用多久三菜一汤端到了桌上。虹雯先是给林大二和沈星布了碗筷，然后夹了些放在林大二面前的碟子里，说道：“尝尝这个，是我自己晒的干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是比市买的香些。要是能用鸡汤煨了更好，可今天没有现成的。你先尝尝，看喜不喜欢。”

　　林大二“嗯”了一声，尝了，说喜欢。虹雯便高兴了，一边给她夹菜，一边琐碎的说下去。林大二吃着听着，不时的点头，余光扫到沈星，却看他端着碗，直愣愣的看着一旁站着布菜的虹雯，饭是一口没动。于是林大二抬头对虹雯笑说：“你坐，不用照顾我，自己也吃嘛。”

　　虹雯摇头，林大二自嘲的一哂：“庙都被拆了这么久，你还供着我这尊佛做什么！坐下吃。”虹雯这才坐了。

　　沈星看着虹雯大献殷勤，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意思，如鲠在喉。可看着林大二她很受用，很吃这一套，自己也不想落后于人，于是他也用筷子戳了一个大狮子头，丢在林大二的碗里，说：“姐，你也尝尝这个。”

　　林大二自打认识沈星那天起就没见他给谁夹过菜，她看着冷不丁出现在碗里的一整个大肉球，实在没办法下嘴，很有些哭笑不得的看向沈星，却看见他笑得太用力的脸和一大溜白牙。

　　林大二险些要扑哧笑出来，借着转头才勉强遮住笑脸，对虹雯说：“要不怎么说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呢！”说得虹雯也是抿嘴一乐。林大二把肉球放回到沈星的碟子里，又给他挖了一小块，蘸着肉汁放到他碗里，说：“沈公子，您来，您尝尝。”

　　沈星的努力非但没得到林姐姐的认同，反倒被她拿来与人说笑。沈星本来就憋着的一肚子气，这下咆哮着从天灵盖喷涌了出去。他把碗筷往桌上一摔，恶狠狠的瞪了林大二一眼，摔门出去了。

　　“哎，喂，我说错了，算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林大二的补救根本没用。她站起来伸手去拉，却连沈星的衣角也没沾上。咣啷啷两声门响，沈星就没影儿了。

　　虹雯已站了起来，小声说：“我惹的祸，我去找他吧。你吃着，一会儿饭凉了，吃了要肚子疼的。”说罢就要追出去，被林大二扯住。她冷冷说：“没你的事。他小孩子脾气就这样。咱们别理他，他饿了就回来了。吃饭！”虹雯只好依她坐下了。

　　虹雯吃了几口，发现林大二根本没动，只看着碗碟出神。轻轻一笑，他看着房门方向说：“这位沈公子好大的气性儿，”回头笑眉一挑林大二，“难怪你会喜欢。”

　　林大二想着心事，被虹雯打断，皱了眉头斜他一眼说：“我只喜欢气性儿大的？我哪有那么贱！吃你的饭！”